第38章 見面

他這樣說, 她總該覺得有面子,不會難堪了吧?

少年人眸光黑沉,裏面湧動着認真,還有一點艱澀的令人難以看清的東西。

陳寶音與他對視片刻, 移開目光, 轉頭看向前方的河面。這會兒沒風了,河面上十分平靜, 沒有一絲漣漪:“曹铉。”

她說道:“我不是徐四了。”

她是陳寶音, 農戶的女兒。她不是徐四,不姓徐, 不是侯府千金,沒有尊貴的地位和鮮亮的生活。

“而且, 我不委屈。”她轉過頭, 眼神認真地回望他,“我是陳寶音,我就該生活在這裏, 之前的十五年, 是一個錯誤,而我沒有委屈過。”

“真要論起來,委屈的是那一位。”她道。

徐琳琅才是委屈的那個。

一個正兒八經的侯府千金, 本該過着錦衣玉食、仆婢成群的生活。卻因為下人的算計,跟她這個農戶的女兒掉了包, 在鄉下生活了十五年。

徐琳琅損失了很多, 相對而言, 陳寶音是占便宜的那個。她受到了本不屬于她的教育, 開拓了不屬于一個農女的眼界, 更不用說奢靡的生活了。

不過, 陳寶音不覺得虧欠徐琳琅就是了。因為這件事情,從頭到尾跟她沒關系,也跟陳家沒關系。是孫嬷嬷對侯夫人有怨恨,故意調換了她的女兒,又在十五年後,有意提起,将這件事扯出來。

陳寶音差點就死了。如果不是侯夫人心軟,她就被打死了,跟孫嬷嬷一起。

“徐四……寶音。”第一次,曹铉念出她的名字,手指蜷了蜷,“剛才我是逗你的。”

陳寶音沒有惱怒,沒有不快,擡起眼睛,很安靜地看着他。

曹铉不是她的仇人。這麽多年,雖然兩人不對付,但也只是不對付而已。論起來,兩人是沒仇的。

而她經歷這番變故,更加分得清,誰是自己人,誰是不相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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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讓你當丫鬟。”曹铉認真地說道,“我給你安排別的身份,保你衣食無憂。”

讓她當丫鬟,是他一直以來的夢想,但也是一句戲言而已。

逗逗她就得了,他不會真的讓她在身邊當丫鬟。她哪做得來這種事?

他會安排信得過的人,收她做義女,讓她繼續做小姐,衣食無憂。在鄉下做一個農女,穿粗糙的衣裳,吃粗糙的飯,曹铉看不下去。

注視他良久,陳寶音撲哧一笑:“曹铉,你是我爹嗎?”

曹铉愕然,張大嘴巴看着她。随即,惱羞成怒起來:“你!”

他好心好意的!

“哈哈哈!”陳寶音像從前那樣,張揚恣意地笑起來。眉眼飛揚,表情燦爛。直笑到曹铉臉色不佳,看上去要跟她幹架,才慢慢止了笑。

她眼裏亮晶晶的,神色逐漸溫柔下來:“小公爺,謝謝你。”

她不叫他的名字了,改叫他小公爺,這意味着什麽,曹铉很清楚。他抿着唇,不言語。

“謝謝你來看我。”陳寶音又笑了一下,“但我如今,還不錯。”知道他不相信,她面向重新蕩起漣漪的河面,“我娘很疼我。我爹,我哥哥嫂子,都是好人。侄子侄女也可愛。”

不管他想給她安排什麽樣的生活,陳寶音都不覺得會比現在好。

倒是曹铉聽了她的話,面色古怪:“侄子侄女?可愛?”他是知道,她有多讨厭小孩的。就像她還是徐四的時候,幾個親侄子侄女,也沒見她多喜歡。

“是,可愛。”陳寶音認真點頭。

蘭蘭很可愛,孝順母親,寧可自己受委屈,也要體貼母親,是個至真至孝的孩子。

金來稚氣又理想遠大,為了吃肉,願意刻苦讀書。

銀來是個小跟屁蟲,小小的人兒,支使他幹什麽都樂意。

陳寶音記得,在侯府的時候,大哥哥的女兒,五歲就懂得往姨娘的茶裏放巴豆了。二哥哥的兒子,七歲就敢在兄弟的馬車上動手腳了。

她不敢跟他們親近,也不敢跟他們玩耍,從來都是離得遠遠的。當侯夫人問她,兩位哥哥待她親近,她怎麽對侄子侄女們不親近?她只得回答說,不喜歡小孩子。

風吹過兩人之間,帶動衣袍卷動。曹铉看清了她的堅定,嘆了口氣,抓抓頭發:“算我白來。”

陳寶音笑道:“不讓你白來。走,你跟我回去,我抓豆子給你吃。”

“什麽豆子?”曹铉問。

陳寶音一邊往岸上走,一邊道:“我娘給我做的零嘴兒,炒豆子。我可寶貝着,侄子侄女都舍不得給吃。非得背書背得好,才給一小把。”

這麽金貴?曹铉在意起來了,大步邁上岸,道:“那我要嘗嘗。”又問她,“你侄子侄女讀書了?”

陳家有銀錢送孩子讀書?難道是徐家給的銀子?他這樣想着,就聽陳寶音道:“我教的。”

哦。曹铉點點頭,明白了,立刻嘲笑道:“你那點兒墨水,別誤人子弟了。”

氣得陳寶音飛起一腳,踹他屁股:“我學問很好!”一開始,她也是認真讀過書的。

而且,不是買了書嗎?她時常溫習的!她還指着金來有出息,怎麽會誤了他?

曹铉哈哈一笑,往旁邊一躲:“踢不着!”

氣得陳寶音撿了根樹枝,一手提裙擺,追着他抽。

此刻,陳家小院外面。

顧亭遠背着書箱,站在籬笆門口。等杜金花出來後,立刻拱手作揖:“大娘。”

“你咋來了。”杜金花走出來,站在他跟前,眉眼平平,上下打量他。

有幾日沒見着他了。

上回還嫌棄他來的太勤,這就好幾日不見他了。

想到他請陳媒婆來說媒,當時杜金花心裏猶豫,覺着寶丫兒嫁給他吃虧。今日再看他,單薄的身量,有些綿軟的性子,不由得心灰。

就他這樣,咋保護寶丫兒?瞧瞧那個,京城來的那個,一看就不好惹,一拳頭能打飛顧亭遠三個。他都自顧不暇,咋能護住寶丫兒?

“我來給陳小姐送東西。”不知道為什麽,岳母看上去心情低落,顧亭遠試探着問,“大娘,我看您似乎有煩心事?”

可不嗎?杜金花心說。眼皮擡了擡,她問:“你來送啥?”

顧亭遠見岳母不說,便沒再問,取下書箱,從中取出兩個紙包,捧在手心裏遞過去:“一包是點心,桂花糕和豌豆黃,是給陳小姐的。一包是幹菊花和冰糖,是給您的。”

杜金花正要伸手接,聞言頓住了:“啥?給我的?”

“是。”顧亭遠回答,“秋季幹燥,您用幹菊花和冰糖煮水喝,除幹降燥,清口潤肺。”

這……杜金花抿抿唇,登時有些不自在。這孩子,還挺心細的。

伸手不打笑臉人,書生有心讨好,杜金花便擺不出一張喪氣臉,眼神慈和了些,接過道:“你有心了。”

幹菊花還不說,冰糖好貴的。這一小包,也得不少錢。

“沒什麽。”顧亭遠笑笑,好似不經意間随口說出,“我剛給人畫了幅畫,對方給了我五兩銀子潤筆費。”

啥?杜金花眼睛睜大,不自覺拔高聲音:“你再說一遍?!”

顧亭遠仍是笑着,只是笑容大了兩分:“是鎮上一位員外,他請我為家中老太太畫像。”掙了錢,如何能藏着掖着不說呢?不說出來,岳母怎麽知道他能養得起寶音?

“我畫好後,王員外很滿意,便予我五兩潤筆費。”說完,補充一句,“桂花糕,也是他贈我的。”

杜金花手抖着,老天爺喲!

不公平,這不公平啊!她寶丫兒教一群熊孩子,辛苦一整年,才得六兩銀子!這家夥,這弱不禁風,風一吹就跑,單薄孱弱的書生,畫一幅畫就五兩銀子?!

她睜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你不是蒙我吧?”

“不敢,不敢。”顧亭遠忙道,“晚輩不敢欺瞞您。”

要這麽說,杜金花還是有點信的。畢竟,她見過顧亭遠給閨女畫的牡丹,是真的挺好的。

五兩!五兩喲!她眼神變得稀罕起來,開始覺得他孱弱些、還沒考取功名,也不是那麽不妥當了——他這麽能掙錢,讓他多畫幾幅畫,買個仆人,伺候寶丫兒不就成了?

就是一輩子考不上舉人,其實也沒什麽關系。杜金花只想寶丫兒嫁人後,過得好一點兒。別的,沒那麽要緊。

“大娘,陳小姐在嗎?”見岳母看自己的眼神慈愛了些,顧亭遠鼓起勇氣問道。

杜金花一下子拉長了臉。一半是因為他,另一半是因為閨女被人叫走了。

“不在。”她剛想說。

不遠處卻傳來少年嘎嘎的粗嗓子,笑得歡實,叫人聽着只覺不正經。

杜金花立刻看去,只見紅衣少年跟寶丫兒前後走來,少年在前面,長手長腳的,矯健的像個猴兒,閨女在後面,手裏拿着根樹枝,不知少年說了什麽,她忍無可忍一般,抽他一記。

老天爺喲!寶丫兒可不敢抽人家啊!杜金花第一反應。

老天爺喲!吓死她了,原來不是找茬的,是寶丫兒的朋友,來找她玩的。杜金花的第二反應。

一旁,顧亭遠看見這一幕,瞳仁緊縮。心裏像打翻了醋瓶,不覺握緊書箱。

此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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