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取名
午飯時, 杜金花端着筐子走進來。
芝麻面餅和黃面窩頭混在一塊,“咚”的一聲放在桌上。接下來是錢碧荷,端着一盆冒着熱氣的炖蘿蔔走進來。
蘭蘭拿着一大把筷子,邁進門檻, 細致地分發筷子給每個人。
“娘, 你手上戴的啥?”不經意間,孫五娘瞥見婆婆的手腕, 不禁驚叫一聲。
其他人聽見了, 也往杜金花的手腕上看去。
“銀镯子。”杜金花看她一眼,十分平靜地道。
這讓孫五娘有點不得勁, 依婆婆平時的脾氣,應該回答:“眼睛看不見?镯子!”
“娘, ”孫五娘盯着婆婆手腕上那只亮閃閃的銀镯子, 上面的福紋是那麽漂亮,“您,您哪兒來的銀镯子?”
從前沒見過啊!而且, 這麽新!
“別人送的。”杜金花的表現出奇的平靜, 伸出戴着銀镯子的右手,伸向筐子裏拿芝麻面餅,更加讓人清楚地看到她的銀镯子。
“誰, 誰送的啊?”孫五娘盯着移不開眼,這得好幾兩銀子吧?可真大方啊!
孫五娘心裏發酸, 她也沒有銀手镯呢。嫁到陳家來, 只有一對銀耳環, 她還舍不得戴。
“你們猜猜看?”杜金花眼也不擡, 異常鎮定, 慢條斯理地道:“誰猜中了, 我給她摸一下。”
孫五娘:“……”
娘喲!這還是她婆婆嗎?咋跟變了個人似的?中邪啦?
“寶丫兒,是你給娘買的?”心裏哆嗦了下,她看向陳寶音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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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寶音點點頭:“是我。”
不然還能是誰?今天就她進城了。孫五娘得到答案,并不感到意外,就是羨慕得緊:“花了多少銀錢?”
陳寶音笑笑,不答。
飯桌上的氣氛似乎變得不一樣,說不出哪裏不一樣,孫五娘看看低頭吃飯的大哥大嫂,又看看垂眼大口吃芝麻面餅的公公,看看神态安然喂銀來吃飯的婆婆,不知道為什麽,就覺得不對勁。
好像哪裏不對,她渾身都不舒服,于是踢了踢陳二郎。
“幹啥?”陳二郎。
“你覺不覺得,咱娘有些不對勁?”孫五娘湊在他耳邊說道。
“哪不對勁?”陳二郎伸長胳膊,夾碗裏的炖蘿蔔。
孫五娘見他就知道吃,有些生氣,在他肋下掐了一記,壓低聲音說道:“咱娘好平靜!她得了個銀镯子!她平常不這樣的!”
她應該驕傲地炫耀,誇寶丫兒好,寶丫兒孝順,寶丫兒心裏有她,誇給全家人聽,順便踩一腳他們,這麽多年沒得他們什麽孝敬。
孫五娘嫁進來這些年,只有第一年裝裝樣子,給杜金花做過一雙鞋。打第二年起,她懷了金來,人就懶了,後來又懷了銀來,更是啥也沒做過了。
陳二郎沒說話。任憑孫五娘掐他,踢他,踩他,就是不為所動。
直到吃完飯,兩人回屋,孫五娘撲上去跟他掐:“你為啥不理我?”她又是擰又是掐,大嫂發現了,婆婆也發現了,鬧了好一個沒臉!
“那麽多人,怎麽說?”陳二郎拉下她的手,皺眉道。就算再小聲,但屋子就那麽大,別人還真聽不見啊?
孫五娘便道:“那你現在說。”
想起媳婦問他的話,陳二郎往床上一倒,枕着手望着屋頂,慢慢說道:“娘能說啥?讓咱也給她買銀手镯?咱也得買得起。”
好幾兩銀子呢。
他仔細瞧了,娘戴的那個手镯,分量不輕,看着做工也細致,得幾兩銀子才能買下來。家裏除了寶丫兒,誰買得起?
大哥買不起,他分到手的十兩銀子,當場就給寶丫兒了。而自己分到手的十兩銀子,給了寶丫兒五兩,還剩下五兩。難道要用這五兩去孝敬娘?
以陳二郎對杜金花的了解,她做不出來那種事。娘最驕傲的,別人給她才要,從不稀罕問人索要。
“是啊,寶丫兒手裏有銀子,她買得起。”孫五娘嘟哝着,往床邊一坐,擠擠他,“你裏邊去。”
心情有點不好。也不是煩寶丫兒,更不是怨婆婆,就是有些不是滋味兒。
“寶丫兒真孝順。”孫五娘滋味難言。
陳二郎笑了一下,說道:“是,她孝順娘。”
“咱要不也孝順娘點兒啥?”孫五娘問。
陳二郎扭頭看她:“你想咋孝順?”
另一邊,陳大郎和錢碧荷回了屋,也說起話來。
“咱給娘做身衣裳吧?”錢碧荷道。
陳大郎悶頭坐在桌邊,想了想說:“娘會怪咱們亂花錢。”以杜金花的儉樸,多少年了沒裁衣,如果他們給她做一身衣裳,一定會被罵。
錢碧荷細聲細氣地道:“寶丫兒給娘買銀镯子,娘也怪她了吧。”
聽完,陳大郎愣了一下,而後沉默下來。
“做一身吧。”陳大郎道。寶丫兒都不怕被娘怪罪,他們為什麽怕?
錢碧荷點點頭,又道:“給寶丫兒也做一身吧?她今日進城,并沒給自己買什麽。”
“嗯,也做。”陳大郎道。寶丫兒心好,對他們也好,他們不能沒有表示。看着錢碧荷,他道:“你辛苦了。”
錢碧荷輕輕搖頭:“不辛苦。”現在好多了呢,日子比從前好過多了。最難的事,都在解決了,錢碧荷覺着日子是越過越好的,她的心從灰燼中重生,熱乎乎地跳動着。而對于把她拉出來的寶丫兒,她滿是感激。
“明日我去南邊,問問那邊嫂子,請她替我半日。”錢碧荷道,“我進城一趟。”
陳大郎道:“你安排就是。”
兒子兒媳們的打算,杜金花并不知情,收拾完了家裏的瑣事,回到屋裏。小心翼翼地摘下銀镯子,愛惜地包在帕子裏,收進箱籠裏,放在最底下。嘴角抿着,神情輕柔的很。
寶丫兒啊,她的傻閨女。給她買了銀镯子,她怎麽可能不拿出來戴一戴?非得叫他們都知道,寶丫兒對她有多孝順。
這不?一個個都看呆了,話都不會說了。杜金花很滿意,簡直太滿意了。以後誰也別說她偏心寶丫兒,她能不偏心嗎?讓他們摸着心口說,寶丫兒這樣孝順,她能不偏心?換了他們能不偏心?
“哎。”杜金花幸福地嘆了口氣,合上箱籠。這銀镯子,戴這一回就夠啦!留到以後,寶丫兒成親的時候,給她當嫁妝帶走。寶丫兒嫌棄樣式老氣,到時候融了,重新打一個就是了。
陳寶音已經來到大伯家。
“先生好。”孩子們站成兩排,小臉認真,一致作揖。
“請坐。”陳寶音還禮。
孩子們便坐回自己的小木墩上。一個個小臉興奮,顯然知道陳寶音會考校他們。
上午,蘭蘭和金來給他們講課,為了比個高下,他們分成了兩組。其中,蘭蘭和杏兒等女孩兒一組,金來和牛蛋等男孩兒一組。
“蘭蘭和金來教得怎麽樣?”陳寶音先問一句,“都學會了嗎?”
她讓兩個孩子教的很簡單,是“日月星辰”四個字的寫法。見孩子們很自信,她便道:“先生現在考你們。”
考試時常有,孩子們不陌生。在她說開始後,便彎下腰,用小木棍在地上寫。
不多時,孩子們停下寫字,互相看看,目光驕傲又挑釁。蘭蘭那組女孩兒的目光內斂些,只有淡淡的驕傲和自信。
陳寶音走過去,挨個檢查。等到檢查完畢,她很滿意:“都寫對了。”
沒有人因為她不在就偷懶,這些孩子們大的都懂事,小的跟大的學,都乖巧的很。
不過,再乖巧可人疼,陳寶音還是分出了高低:“杏兒一組的字跡更工整,蘭蘭贏了。”
既然對錯分不出高低,那就把态度分個高低,陳寶音一向是這麽做的。
“啊啊啊!!”幾個女孩兒高興地跳起來。
金來撅起嘴。牛蛋等孩子們,抹抹鼻子,說道:“我們讓着他們。好男不跟女鬥。”
杏兒很生氣,說道:“咋說話呢?你們輸了就是輸了。”
男孩子們不想承認,陳寶音笑笑,說道:“那再比一場。這次,都拿出真本領來,如何?”
牛蛋等人不說話,眼神飄忽。事實上,女孩兒們更認真些,得空就練習寫字。雖然跟正統要求的毛筆字不同,但她們很驕傲,就要一筆一劃都寫得工整。
“輸了就是輸了。”陳寶音板起臉,嚴肅道:“好男不跟女鬥,是雙方勢均力敵,君子風度所致。而不是輸了找借口,那不是君子,是僞君子!”
牛蛋等人被訓得低下頭:“先生,我們錯了。”
“知道錯了,便銘記在心,不可再犯。”陳寶音肅容道,“不然,下次一起罰!”
孩子們吓得一哆嗦,忙道:“不敢了,先生。”
陳寶音這才緩了面色,将一粒冰糖獎勵給蘭蘭。蘭蘭珍惜地收好,藏在口袋裏。
下午,陳寶音繼續教孩子們背《千字文》,習字。中間休息時,蘭蘭和杏兒跑去廚房,煮了一壺水,把一顆冰糖煮出好幾碗,幾個女孩子一起喝了。
牛蛋等人很羨慕,這是老師獎勵的,一定特別甜!下次,他們要贏!
“寶丫兒。”二堂嫂走過來,面上有些不好意思,“二嫂求你件事呗。”
陳寶音笑道:“二嫂有話只管開口,說什麽求不求的,多外道。”
“是這樣……”二堂嫂抿抿臉側碎發,眼神閃動着,“上午五嬸給她家小孫子取了名字,我聽着很好聽,寶丫兒你也是讀過書的,你能給石頭和柱子也取個‘敬德’那樣的名字不?”
五嬸給孩子取名兒,花了兩文錢。
“行。”陳寶音沒做猶豫,爽快應下,“你讓我好好想一想。”
“哎!”二堂嫂很高興,“那你好好想。等想出來,二嫂請你吃大水梨!”
大水梨?一文錢買好幾個。陳寶音笑笑,說道:“那就多謝二堂嫂啦。”
二堂嫂高高興興地走了,陳寶音則在心中思索起來,給孩子們取什麽樣的名字?
若是別的孩子,收錢是應該的。但牛蛋杏兒他們,一來是她的侄子侄女,二來是她的學生,不論是姑姑給侄兒取名,還是老師贈學生名字,都不該收取費用。
于是,等孩子們休息回來,陳寶音便道:“咱們下午不上課了。”
“啊?”孩子們面面相觑。
陳寶音笑道:“我給你們讀幾首詩。誰喜歡哪一句,便告訴我。”
“是,先生。”孩子們回答。
等孩子們坐好,陳寶音開始背自己喜歡的詩。
“先生,我喜歡這句。”蘭蘭舉起手,背誦道:“滿世楊花桃李妝,自家采采芷蘭香。”①
這裏面有她的名字,她喜歡。
陳寶音面露笑容,柔聲道:“蘭蘭,先生給你取名芷蘭,大名陳芷蘭,你喜歡嗎?”
蘭蘭呆住了。望着姑姑美麗得好像月亮上仙子一樣的容顏,她臉上發熱,漸漸漲紅一片,攥着拳頭,用力擠出:“我喜歡!”
陳芷蘭,她的名字!好好聽呀!蘭蘭喜歡極了,忍着激動道:“謝謝先生。”
“嗯。”陳寶音輕輕點頭,“坐下吧。”
她又開始背詩。背到一句時,牛蛋舉手道:“先生,我喜歡這句,能用這句給我取名嗎?”
牛蛋大了,快九歲了,膽子大,且知曉事了。姑姑既然給蘭蘭妹妹取名,那也能給他們取名的。
“可以。”陳寶音點點頭。
牛蛋喜歡的詩為:“怒發沖冠!憑欄處,潇潇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②
陳寶音便道:“那給你取名陳嘯天,如何?”
嘯天?夠豪氣!牛蛋頓時兩眼發亮,握拳隆聲道:“喜歡!多謝先生!”
陳寶音笑着示意他坐下,繼續背詩。用了半個下午的時間,給九個孩子都起了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