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半小時後,安韋斯的黑色BMW,停在東區一家名叫“日和”的小酒館前方。

“到了。”他解開腰上的安全帶。“下去吧。”

方進門,一名穿着白襯衫黑背心加黑長褲的服務生立刻迎向前來。“安先生晚安,老位子?”

“對,”安韋斯點頭。“兩位。”

美裏一臉緊張地跟在他身後。

他帶她來的這家小酒館,雖然不像五星級餐廳高級,可放眼一望,進出的全是他這類衣着光鮮的上流人士。

但看一看自己,美裏低下頭,一身的五分埔,不是她妄自菲薄,而是有自知之明。

橫看豎看,都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她跟這個地方——“格格不入”。

想到等會兒還得在這裏吞下一頓飯……林美裏摸摸牛仔褲腰,回去不鬧胃疼才怪。

“菜單。”一入座,安韋斯便把銀灰色封面的menu遞到美裏面前。“看看有沒有特別想吃的,不用跟我客氣。”

幸好菜名都是些她聽過的食材,什麽番茄羅勒涼拌水牛乳酪、松子大蝦涼拌柚子,讓她一看就懂。

她轉頭看着鍛鐵與木材混搭的空間,裝潢跟菜名都采歐美路線。“分量大嗎?”

她擔心一人份也是歐美流行的大分量。

他揮揮手要她別在意。“你放心,吃不完還有我,我快餓死了。”

“那就一份番茄羅勒涼拌水牛乳酪,還有蒜片京蔥煎鮮鳕魚。”

他擡手點菜,還要了兩瓶氣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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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還很痛嗎?”他看着她被藥布貼起的手指。

“過幾天就好了。”她搖搖頭表示不用在意。

餐點送上後,他拿起氣泡水,輕碰了下她的瓶口。“我再一次道歉,我不應該在事情還沒弄清楚之前,就随意開口罵人。”

她看着被他輕敲過的氣泡水瓶口,然後擡起眼。“說真的,今天這頓飯應該是我請才對,經理幫了我很大的忙。”

他拿起刀叉切了塊羊肋肉進嘴裏。“怎麽說?”

“要不是經理,我可能還得再多熬好幾年,才能做我真正想做的事。”

兩人四目相望,他慢慢地勾唇一笑。

那笑容的威力,彷佛她剛才喝的不是氣泡水,而是濃醇辣口的上好威士忌,讓她的心不自主狂跳。

“你終于承認了,對你的主管,其實你有不少怨言。”

“說完全沒有是不可能的……”她垂下雙肩,盡量避重就輕。“可是,也說不定是我能力不足,組長才一直不肯讓我負責設計櫥窗。”

還想瞞?

他挑了下眉,突然掏出手機。

“給你看一個東西。”他手指在螢幕上按了幾下,叫出一份她熟到不能再熟的圖檔。“你主管寄來的,我剛看的時候,有點驚訝。”

她探頭瞄了一眼——就新一期的DM圖檔啊。“怎麽了?”

“你沒發現?”說着,他手指在螢幕上畫一圈,把關鍵字特意放大。

她終于發現了——上頭載明的制圖者,是方曉亭,完全沒她的名字。

“這……”她張大嘴,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太可惡了!

她可以對天發誓,這份DM,百分之九十五是自己親手完成的,組長卻一個字也沒提——

好像她平常沒在做事一樣!

“你怎麽說?”他緊盯着她的臉,他很好奇,看過這份DM之後,她能否保持不道主管長短的好習慣?

她眉頭一皺,聽出蹊跷。“為什麽——經理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她是很氣沒錯,但還沒氣到失去理智。

哎呀,被發現了?

安韋斯兩手一攤,笑容狡黠。“我只是想知道,一個人可以好欺負到什麽程度?”

有夠無聊的,她重重籲了口氣。“我說過了,評論組長适不适任是您的責任,我不會越俎代庖。”

“所以——”他若有所思地點了兩下頭。“對于這份DM,你不打算申辯?”

當然想申辯!

她鼓着臉頰不快地看着他。

為了完成這DM,她可是熬了一晚上,累到骨頭都快散了,現在卻發現制圖人欄裏沒有自己的名字——這結果,任誰看了都會不滿。

可她想到,自己好像拿不出任何人證、物證,說明這DM是自己一手完成的。

不過——她看着安韋斯。“我怎麽感覺,經理好像不相信這DM是方曉亭做的?”

這麽晚才發現。

他邊搖頭邊拿起氣泡水喝了一口。“你忘了,你前天拿給我的作品光碟裏,放了這份DM的草圖。”

而且,她放的草圖跟林組長寄來的圖檔一模一樣,上頭卻沒有她的名字,一看就知道誰被陰了。

對噢!她這才想起,前天燒光碟的時候,她很順手就把DM草圖一塊兒放進去了。

她猛地想到,那之前呢?

自己完成的那些工作——該不會都算到方曉亭頭上去了?

她臉色蒼白。

“我調查過,林組長在外風評很好,”他看着她說。“尤其在管理階層心目中,是一個能幹負責又肯幫忙其他組別的績優員工。”

原本他想依照整頓行銷部的手法,雷厲風行開除幾名不适任員工,以儆效尤,一看內部考績才發現,不管是林組長或方曉亭,帳面成績都相當好看。

反觀林美裏——若開頭他沒鬧出烏龍、直接與她接觸,以考績評核,她很可能已被列入開除名單中。

“林組長的事我會再觀察一陣子。”他做出保證,開始慢條斯理吃着盤中飧。“現在來聊聊其他事——你對我們公司的特價DM,有沒有什麽其他的想法?”

美裏防備地看着他。

“經理的意思是……”

“不能再做得更有趣一點?”瞧瞧這圖檔,就列出一些特價資訊,擺一些不醜也不太美的照片,完成本就跟內容一樣,食之無味,棄之也不太可惜,總歸一句話——無聊。“你見過國外的郵購型錄嗎?”

“不多。”她老實承認。

“電子信箱給我。”不羅嗦,他很快寄出郵件,裏邊夾帶着十幾份他見過、覺得有趣的型錄檔案。“我知道設計DM是文宣組的工作,不過多看些國外範例,應該會對你今後的設計有幫助,你研究之後,若有想到好的構思可以提出來——不過不急,先把中秋節櫥窗完成再說。”

林美裏諾諾地點頭。“好,我回家會仔細看過的。”

“沒事了,趕快吃飯吧。”

說完,他再度拿起刀叉,秋風掃落葉似地吞吃着盤中食物——

就在這時,兩道黑影突然停在他們桌前。

“喲,還真是巧啊?”

同樣埋頭苦吃的美裏停下動作,一擡眼看見來人的臉,她驀地瞪大眼睛。

總、總經理!

來人正是Amour的一級主管,也就是安韋斯的親表哥——蘇亮。

美裏曾在公司會報上看過蘇亮的照片,年終尾牙時也遠遠瞧過他幾次,對于喜梳油頭,看起來油腔滑調的他印象很深,絕對不會認錯。

年長安韋斯五歲的蘇亮對着林美裏微微地點了下頭,瞧他的表情,似乎很确定她并不需要自己費時間招呼。

而他身邊還有一名身形豐滿、留着波浪長發的美人。

“亮,是認識的人?”長發美人問。

“豈止認識,”蘇亮皮笑肉不笑地答話。“我跟他關系還不是普通的親近,我來幫你們介紹,這位是我表弟安韋斯,你可以喊他Wise。”

“原來蘇伯伯說的就是你。”長發美人友好地伸出手。“你好Wise,我是亮的女友,Tina。”

“你好。”安韋斯面無表情地起身握手。

“我表弟很厲害,你們別看他才二十八歲,就已經當過Macy's百貨的行銷部經理,不過——”蘇亮話鋒一轉。“我聽說你女友Juliana好像是Macy'S執行長的遠房親戚?”

言下之意,是在說安韋斯之所以能拿到行銷部經理的位置,靠的是裙帶關系。

安韋斯深吸口氣。

表哥對他的敵意,早在他回臺當天就已經徹底感受到了,相較于蘇亮當時的暴怒,眼下的嘲諷還算小菜一碟。

“我跟Juliana已經分手了。”安韋斯不冷不熱地答。

“我知道,就是因為你跟Juliana分手,在美國混不下去,你才不得不回來抱我爸大腿。”蘇亮再捅一刀。

安韋斯變了臉色。

“好了亮,別說了。”見情況不對,Tina趕緊扯住蘇亮臂膀。“你剛不是說要帶我去哪兒玩?我們走吧。”

蘇亮還不願收口。

他猛地湊到安韋斯面前。“我告訴你,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會把Amour讓給你。”

安韋斯緊一閉眼。

不可理喻。

“我說過好多次了,”他皺眉看着表哥。“我回來Amour是為了提振業績,不是為了競争繼承權——”

“聽聽這話,”蘇亮裝出感激不已的表情。“多感人肺腑,連我都想掉眼淚了……”

“亮——”Tina再次拉扯他的手臂。“我們走了啦——”

“可是我不信。”蘇亮露出猙獰的笑臉。“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耍什麽把戲,表面上裝得道貌岸然,口口聲聲回來幫忙,私底下呢?一進公司就挖我牆角,你倒說說看,你是何居心?”

安韋斯辯解。“那是因為他們——”

“夠了!”Tina一箭步擋在蘇亮面前。“你們都別說了,尤其是你,亮,你再這樣我要生氣了!”

美裏還在擔心,罵得興起的總經理可能不會聽勸——想不到Tina的吓阻竟然起了作用。

只見蘇亮看了她一會兒,然後兩手一攤,做了一個“有何不可”的動作。

“好,我們走。”

Tina笑逐顏開地挽住他的臂膀離去。

美裏望向仍舊站着的安韋斯。

原來——她心裏想着,一副天之驕子模樣的他,也是滿肚子委屈。

雖說兩人認識不深,可從他事必躬親的做事态度,美裏可以确定,他應該不是總經理口裏說的,全是靠裙帶關系才爬上今天的位置。

相較之下,一直被無良下屬耍得團團轉的總經理,才真讓人質疑,如果他爸不是董事長,怎麽可能坐上總經理大位?

安韋斯揉一揉眉心,閉着眼深吸了幾口氣。

感謝表哥,把他一整晚的好心情全都破壞光了。

他望着眼前才吃了一半的餐點,突然沒了胃口。

他把餐盤一推。

“waiter,”他擡手示意侍者靠近。“CuttySark加冰塊,你要嗎?”

他看着林美裏問道。

“什麽東西?”CuttySark?她聽都沒聽過。

“威士忌。”他用力一撥濃密的黑發,現在他只想大口喝它個幾杯,看能不能稍解心裏的悶火。

他着實不懂,從小一塊兒長大的表哥,什麽時候變得如此不可理喻?

林美裏一聽,趕緊搖手。“不用了,我不喝酒。”

“那就一杯。”他說完,身子朝椅背一靠,雙肩微微扭動。

自回國後,每次只要跟表哥遇上,感覺就是不舒服,企管行銷出身的他,對于自己的未來當然有着期盼跟規劃,可他回國之初就表示過了,對于Amour的經營權,他一點野心也沒有,但表哥依舊把他視為眼中釘,幾欲除之而後快。

井底之蛙,安韋斯端起送來的酒,一口氣喝了半杯。

依他在百貨行銷界的風評跟實力,講白一點,表哥視為寶貝的Amour,他根本沒放在眼裏。

熱辣冰涼的酒液一入喉,他心情總算好了一點。

回想表哥愚蠢的反應,他不禁擔心,單憑自己,真有辦法讓凋零老朽的Amour,再次起死回生?

想着舅舅對他的期盼,還有Amour現在的狀态,安韋斯沒兩口已喝光了杯中酒。

“再一杯。”他再次招來侍者。

見狀,靜坐着陪他的林美裏,忍不住相勸。“經理,您這樣猛灌酒,對身體不好——”

“你放心,”他送去一瞟。“等一下我會叫計程車送你回去,還是你已經想走了?”

“沒有沒有,我不趕時間。”看也知道,他此刻正需要人陪,家裏早無其他親人的林美裏,很能理解孤單寂寥的心情。

雖說她跟他的關系,只比陌生人再好一點點。

但是也比放他一個人在大庭廣衆下喝酒,來得強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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