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
安韋斯定定看了她一會兒,或許是黃湯入肚,先前一些礙于社交禮儀不好問出口的話,他忽然沒了顧忌。
“看見你第一眼我就想問了,”他傾身凝視着她的臉。“你明明長得不差,為什麽不換戴隐形眼鏡,把整張臉露出來?”
為什麽話題會突然扯到自己頭上?她一愣。
“我……沒那麽多預算……”
他眯起眼睛。“你是說,只要有錢你就會換?”
也不是,她低下頭輕推了下鏡框。“我眼鏡已經戴得很習慣了,不覺得需要改變……”
什麽不需要。他手一伸忽然把她眼鏡摘掉。
“嗳!”她吓了一跳。“快還我!”
“不還。”他拉開西裝,很快把她的眼鏡收到西裝內口袋。
“經理——”她惱怒地抗議。
“你知道你有雙漂亮的大眼睛嗎?”說時,他沖着她綻出教人呼吸倏停的好看笑容。
原來他是那種喝了酒,就會随便向女人散發男性費洛蒙的類型?
美裏捂着自己紅透的臉頰,一顆心不安分地狂跳着。
怎麽辦?她猶豫着,是不是該早點送他回家,比較不會惹麻煩?
對男女交際向來不拿手的她,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經理,反正我們也吃得差不多了——”她指着桌上的杯盤。“不然,我現在幫你打電話叫計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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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不是說你不趕時間?”他端起酒杯又啜了一口,一雙眼勾人地在她臉上打轉。“還是以為我醉了?所以想跟我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被猜中了。美裏幹笑着。
“我只是想……我們明天都還要上班……所以……”
不理會她冠冕堂皇的借口,他再一次把話題岔開。“嗳,林美裏,你老實說,我是不是長得很讨人厭?”
她立刻搖頭,他這模樣叫“讨人厭”,這世界上大概就沒有人敢說自己是帥哥了。
“經理長得很好看,我可以對天發誓。”
望着她舉高發誓的右手,他眸子狐疑地眯緊。“那你說,為什麽大家都不喜歡我?”
“有嗎?”她連眨着眼睛。“這點我倒看不出來——”
“他們只是嘴上不說,可我很清楚,每一個都不喜歡我。”他扳着手指舉例。
“就你剛看見的,我表哥自我回臺後,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恨不得吃我的肉、啃我的骨,再來是行銷部,還有你待的設計部,每一個人都覺得我難搞、獨裁、管太多——你不也一樣?”
“我沒有。”她說的是實話。“我從不覺得經理難搞,甚至覺得你很好溝通,而且你非常願意給新人機會,只要能提出好的企劃……”
他頭往前一湊打斷她的話。“你現在是誇我開明,還是在褒獎你自己能力強?”
“我有褒獎自己嗎?”她歪頭想了一想,咦,好像有那麽一點?“不是啦,”她趕緊辯駁。“我是真的覺得您是個理想的leader,只是……經理應該看得出來,我們公司,存在不少問題……”
他又啜了一口酒,專注地看着她。“比方?”
還要舉例啊?她為難地一擺手。
“就……可能有些人,做事态度方面有一點松散,然後……哎喲。”她說不下去了。
這種話怎麽聽,都像在打小報告,真不該再說下去了,都是因為現在氣氛太放松,她竟然大膽說這種話。
“孬種。”
他手往氣泡水瓶子上一搭,沾了水珠再灑到她臉上。
“經理!”她倉皇擦臉。
他是真的醉了不成?還玩起水來了!
他臉上表情倒是很愉悅,就像小時候故意捉弄鄰桌女同學的頑皮小孩。“我很好奇,你這輩子有沒有說過別人壞話?”
怎麽可能沒有——她老實招認。“我只是盡量不這麽做,因為我發現,每次說完其他人的壞話後,我并不會感覺特別舒服。”
“我也是。”他認同地點頭。“只是這個世界加諸在我身上的,老是這種讨人厭的工作,我卻沒有拒絕的餘地。”
她想起他先前待過Macy'S百貨。
“經理在美國的時候也是?”
他苦笑地端起酒杯,喝一口,發現杯裏僅剩雕成圓球的冰塊,又擡手要了一杯。
直到侍者把酒送來,他才繼續打開話匣子。“你知道有色人種想在美國出人頭地,是件多不簡單的事?”
雖說美國講人權、重自由,可說到底,種族歧視最嚴重的地方,還是在美國;只是大家都避而不談。而他,一個黃皮膚的東方人想在美國上流階層立足,不僅要能幹,還得棒透了才行。
像表哥說的,單靠裙帶關系就能坐上Macy's百貨行銷部經理的位置,也把美國連鎖企業想得太簡單、太好應付了。
“我不清楚,”她承認。“但從林書豪打進NBA的報導,我大概可以想像那一定很不簡單。”
若不是這樣,林書豪就不會引起華人社會這麽大的注目。“而且我覺得經理的做法很對,Amour确實需要大刀闊斧的改革。”
這一點,就連她這個基層小員工也看得出來。
“你認同我?”他手指搭在酒杯上輕敲着。
“我認同。”她頭用力一點。“我也會以行動支持經理的改革,您放心,我會盡全力把中秋節櫥窗做到最好,絕對不會叫您失望。”
真是稀罕了——安韋斯看着她,此時此刻,他心裏竟沒半點懷疑,還覺得她就是會照着她說的話去做。
“我是怎麽了?”他閉起眼不可置信地笑着。竟然在跟一個二十出頭歲的小女生讨安慰?
最妙的是,自己還真被安撫到了。
“您是身體哪兒不舒服嗎?”美裏緊張地打量他,誤會了他的意思。
他微張開眼看着她兩頰微紅的秀氣臉蛋,尤其是那一雙漾水似的眼眸,更是她全身的亮點。
啊,剛才硬把她的眼鏡收着,确實是明智的舉動。
“嗳,”他臉湊往桌前,帶着醉意的雙眼炯炯地盯着她。“我想知道,你是對我比較特別,還是不管任何人,你都可以像這個樣子——這麽關心他?”
這什麽問題?她搖頭不解。“經理,你是不是喝醉啦?”
他手一揮。“不過幾杯CuttySark——”哪有可能讓我醉!“回答我的問題。”
他輕敲桌面,堅持問出答案。
她為難地摸着自己脖子,該怎麽說才對啊?
“我平常不太參加這種私人聚會……”一來沒時間,奪來是沒錢,她一個月薪水三萬塊,扣掉房租跟夢想基金兩筆,其實有一點捉襟見肘。
多虧她沒什麽物欲,才能一路撐到現在。
“換句話說,”他露出迷死人的笑容。“在你心裏,我是特別的?”
不知為什麽,對眼下已經有些醉了的他而言,弄清楚這事,忽然變得非常重要。
他這麽說應該沒錯吧?畢竟他是經理,是她認識的人裏頭,頭銜最大的人,絕對稱得上特別——
她猶豫了兩秒才輕輕點頭。“嗯。”
“我喜歡你的答案。”他傾過身,勾人的笑眼不經意地對她散發強烈電流。
美裏倏地僵坐在椅上。
等等——她突然覺得呼吸困難。他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啊,心情真好——”在她驚愕的目光中,他自在地伸了下懶腰,“結帳吧。”
他伸手招喚。
兩人來到櫃臺。
侍者看着安韋斯遞來的帳單說:“加上一成服務費,一共是一五八八元。”
“經理——”安韋斯掏出信用卡時,美裏站他身旁提醒。“我的眼鏡,你忘了還我。”
“我不還。”他垂下臉皮皮地笑着,“我比較喜歡你不戴眼鏡的樣子,不然這樣吧,我們去找一家眼鏡行,我配一副隐形眼鏡送你?”
“不用了。”她皺眉搖頭。他真的醉了,才會變得這麽任性。“我說過我不想戴隐形眼鏡,好啦,眼鏡不還我就算了,反正我還看得到,我幫你叫計程車吧,你家住哪兒?”
“我還不想回去,”他幾個跨步走出大門。門外車水馬龍,霓虹閃爍,臺北的夜生活才正要開始。“走,”他搭住她的肩膀,身上好聞的古龍水味道混着威士忌酒香朝她襲來。“我們換個地方喝。”
還要喝?
差點被他的體重壓垮的林美裏驚訝擡頭。“不行啊經理——”
“不是說好要陪我?”他低頭近距離看着她。端正俊俏的五官配上軟如呢喃的男性嗓音,那無與倫比的魅惑力,足以讓他身邊所有的女人,兩腿發軟,忘了今夕是何夕。
林美裏也不例外。
只是,她腦子一角多了個窮人的理性在提醒她——
別忘了明天還得上班。
對噢!她很快的清醒,萬一玩過頭,明天爬不起來,每個月一千五百元的全勤獎金就會咻地不見——這怎麽可以!
不行不行!她力勸。“經理,你真的不能再喝了!”
他皺眉嗔她。“你很掃興——”
就在這時,他口袋裏的手機跟着響起。
他拿起看了一眼,是王仁廣,又是一個掃興的人,他鼻子一哼,連聽對方說些什麽的欲望也無,就這樣随手一扔,一支市價幾萬塊的手機,就這麽華麗麗地往車道飛去。
“啊!”
在林美裏難以置信的驚叫中,一輛廂型車正好疾駛而過,她幾乎可聽見車輾過時,嬌生慣養的iPhone發出的哀號聲。
“經理!”她跺腳鑽出安韋斯的臂彎,揮舞着兩手沖進車道,把被壓壞的手機撿回來。完蛋了啦!她看着手裏毫無反應的手機。
本還打算,等會兒可以拿他的手機打給王特助,這下好了,手機死掉了,她又沒有王特助的電話,看要怎麽跟王特助聯絡?
已有七、八分醉意的安韋斯勾住她的肩膀,還笑容可掬地戳着她的臉頰玩。“你幹麽苦着一張臉?”
其實他酒量不差,根據以往經驗,也極少酒後失态,今天之所以會如此,跟他已經好幾天沒睡好有關。
平常這個時間,他都還待在公司裏處理公事。回國一個禮拜,他還沒有一天能在床上躺超過四個小時,難怪幾杯酒下肚後會神志不清。
還說咧。
她敢怒不敢言地偷瞪他。
要不是你,我幹麽這麽苦惱?
“走嘛,我們換個地方玩——”他頭抵着她不斷央求。
“不要。”她撥開他的手,煩死了,她猶然瞪着手機嘆氣,眼下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趕緊把他送回家去。
可問題是,她哪曉得他家在哪兒?
“好兇喔你——”他悶悶不樂地鼓着臉頰。
那模樣真是可愛——又可惱!
“你真的喝醉了經理。”她看着他長嘆。“來吧,我送你回家,告訴我你家的地址。”
他看着她呵呵笑了兩聲。“這種事我哪記得?”
啊?她瞪大眼。“你不知道你家地址?你騙我的吧?”
“就算我記得也不告訴你——”他伸出長指在她眼前晃啊晃的。“因為你耍賴,說好要陪我又不陪我,所以要處罰你——”
拜托,看着他醉醺醺的模樣,她頭都痛了起來。
瞧瞧他德行,到底是誰在耍賴啊?
不告訴她地址也行。她嘴裏嘟囔着:“反正我就把你送到最近的飯店。”
然後我就要回家了。
說完,她伸手招計程車。
偎靠在她肩上的安韋斯突然說話。“不管到哪兒,我總是一個人——”
咦?
她看向他。
半閉着眼的他一臉苦澀。“都那麽久了,我應該早就習慣了才對,十八年……原來我已經獨自生活了十八年……”
他這話什麽意思?她擡高的手慢慢放了下來。“經理——你家人呢?”
他張開眼睛,動作很慢很慢地轉過頭來。“死掉了。”
他聲音好輕,要不是兩人靠得這麽近,她很可能聽不見。
她輕咬下唇,就是因為這樣,他才不想回家?
她想起自己的遭遇,爸媽走掉之後,她有好幾年,也很畏懼走進空蕩蕩人等待的屋子裏。
原來……他跟她是一樣的,她同病相憐地看着他。
“我好累……”嘆口氣,他閉上眼睛。
之後不管林美裏如何叫他,他眼皮動也沒動,一副睡得很香的樣子。
真的睡着了?!
她一臉苦惱地低叫。“哎喲——”現在是要怎麽辦吶!
她斜眼瞪着身旁人,聽了他剛才的話,她哪忍心再把他往飯店扔?
真是的!
她捧着疼痛的腦袋,思考了下,才從他臂膀下艱難地鑽了出來。
重死了!她吃力地撐着他的身子高舉起手。“計程車!”
現在也只能帶他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