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騎馬

她從來沒有這麽狼狽過,哪怕幼時從高樹上跌落,她也只是撲了一鼻子灰,可這一次,她卻哭花了臉,弄髒了幹淨的衣裳,整個人跟丢在柴火堆裏熏了一整日般,髒得不成樣子。

就在半天前,君泠崖突然深陷大雪之中,她卻被瘋了的駿馬越帶越遠,連求救聲都被狂風吞得一幹二淨,傳不出一點聲音。

她大驚失色,從未有過的害怕湧上心頭,空蕩蕩沒有回應的圍場讓她驚懼到了極致,看着那不停蹄的駿馬,不知打哪兒來的勇氣,猛地抓住馬缰,發揮那殘留的騎術本領,費勁功夫終于将駿馬勒住,轉頭順着回路沖回去。

等到她搖搖晃晃地回到之時,君泠崖已被其他将士發現,救出了雪堆,只是他可能吃了幾口雪水,渾身凍得都直了,面色白得跟抹了一層雪似的。

她吓得魂飛魄散,下馬的腳踏了個空,嘩地一下撲到地上,啃了一大口雪。拍開侍衛扶來的手,她一步三搖地沖到君泠崖面前,驚慌失措地淚如雨下:“壞豆腐,壞豆腐——”她害怕地搖晃君泠崖,可惜喚不回君泠崖一點神智。

後來更多的人趕到,她與君泠崖被帶回大本營,禦醫匆匆救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頂點。

君泠崖是目前主宰大錦未來的能人,他的性命攸關整個天下,他昏迷不醒,那牽扯的麻煩事就足以繞整個皇宮一圈了。

幸而他福大命大,禦醫稱他傷勢不重,但因在雪中太久,凍壞了身體,呼吸虛弱,體內也有內寒,恐怕需要調養數日方會恢複。

每個人都松了口氣,包括她。

後來君泠崖被其侍衛送回攝政王府,她被帶回了皇宮。

此刻,她就是一身狼狽地坐在椅上,愣愣地發呆。

臨別前,她還跑去看了壞豆腐一眼,眼淚忍不住又砸落下地。她亂喊亂叫了這麽多回,壞豆腐這回真的弄假成真,成了“壞豆腐”——臉色蒼白,一動不動,沒有一點兒生機。

梅月給她泡了一本暖身的熱茶,憂心忡忡地遞給她:“聖上,喝杯熱茶暖暖身,一會兒沐浴祛祛寒,小心別受涼。”

她一聲不吭,空洞的眼裏除了眼淚,再看不出任何情緒。

“聖上,奴知道您心裏不好受,但請您照顧好自己,別在王爺出事的檔口,您也跟着病倒了。”

“王爺”兩字就像啓動她眼中光的機關,她目中的池水晃動了一下,總算不再如死水般沉了。她形如木偶站起來,僵硬地往浴池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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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小心!那是柱……”

“咚!”撞柱聲比梅月叫聲還快,她額頭結實地與木柱來了個親密接觸。

有點疼,揉揉,還是好疼,啊,叫壞豆腐來幫我揉揉,他揉得可舒服了,他……

“壞……壞豆腐……”淚水奔湧而上,她控制不住地放聲大哭。

壞豆腐被雪埋起來了,他不醒來,不能幫我揉了,嗚哇……

小心髒好痛好痛,它不會跳了,只會不停地疼,疼得好痛好痛。

她撫着心口,淚流不絕,小心髒不要痛了,不要痛了。

可是,今日壞豆腐的臉就像糾纏不休的夢魇,在她面前不止不休地回放,逼得面對那張蒼白的臉的她,撕心裂肺地痛。

“聖上別難過了,”梅月心疼地摟住她,輕輕拍打她的肩膀安慰,“王爺沒事,過幾日便會醒來了。您不必擔心。”

“梅月,嗚……”她淚灑得更過分了,将小臉埋在梅月懷裏,失措如犯錯的孩童,自責地道,“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這與聖上無關,那是自然天災,并非聖上的錯。”

“才不是呢,”她紅着眼睛擡起頭,痛心地揉了揉眼,但眼淚掉落的速度太快,她抹去了一些,又頻繁地衍生出來,蓋滿她的雙眼,“都是我的不好,壞豆腐教我騎馬教了好多好多次,可是我偷懶,不好好學,嗚……如果、如果我好好學騎馬,今天就能回去救壞豆腐了,可是我被吓壞的小馬帶得好遠好遠,等我學會騎小馬的時候,壞豆腐已經壞掉了。”

梅月一愕,千言萬語都梗塞在喉間,說不出什麽滋味。她一直以為聖上沒騎術的奇經八脈,誰知竟是自我閉塞了打通的穴道。

其實她能理解聖上不想學習那麽多東西的心情,只是王爺說得對,聖上的性命攸關天下,聖上可以沒有武藝,但不可沒有逃避風險的本領。當有一日性命攸關之時,聖上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跨上駿馬,奔馳而去,甩掉後方的敵人,保護自身安危。

王爺為了教聖上騎馬,其中艱辛誰人能懂?他不能告訴她有壞人随時會要她的腦袋,不能告訴她必須要學會騎馬自保,亦不能像背誦語句、批閱奏狀一般,逼她去做這等随時會摔個臀部開花之事,只能用各種拙劣的借口哄騙她。這樣的理由如何能使她信服?他心疼地看着她摔下無數次,握緊雙拳強忍着不去扶她,還得板着臉吼她,這種心酸就跟挖開了鮮血淋漓的心,往裏頭倒苦澀的醋一般,誰人能受?

私心一想,聖上說得沒錯,若當時她能掌控駿馬,定能第一時刻去求救,而不致錯過了最佳時機。

“梅月,我好壞,是不是?”她一疊聲一疊聲地問,痛苦地道,“你讓壞豆腐醒來好不好,我認真學騎馬了,我不偷懶了,我會聽他話,學好多好多東西。他說的都是對的,他都是為我好,是我自己不珍惜。”

梅月心裏的情緒複雜難言,教訓她又狠不下心,安慰也覺得語言有些蒼白,只能不住地拍打她的背,說些安撫她情緒的話:“聖上,王爺沒事,您不必太擔心,以後好生聽王爺的話便好。乖,快去沐浴吧,一會兒凍壞了,王爺要是知道,可得罰奴了。”

“他知道就好了……”她一抽一搭地道,“這樣他就能起來罵人,不再閉着眼睛一覺不醒了。”天真無邪的她,也從這一回的心驚肉跳中,領悟了“一覺不醒”是什麽意思,她抹幹眼底的淚痕,扁着嘴道,“我會乖乖地聽話,梅月你要告訴壞豆腐,我會乖的,以後我一定好好學騎馬,學好多好多東西,還要保護好父皇的禮物。”

梅月看着她眼裏堅定的目光,發現她似乎一夜之間長大了。

傍晚的時候,王府傳來消息,君泠崖醒了,只是身體還很虛弱,不能起身。她的抑郁一掃而散,趕忙召喚禦醫,前往王府給君泠崖探病,順帶讓人将白日手下狩獵來的獵物,盡數送到了王府上,聲稱要給壞豆腐多吃肉,補補身體,只獨獨留下了那只胖墩墩的小兔子。

小兔子渾身雪白,跟阿撓紮堆混在一塊,不仔細分辨,還真不知誰是誰。

她給小白兔取了個名字,叫“白白”。可惜白白只得了個名,還沒得主人寵愛,就被沒心情的主人丢擲一旁,陪貓打滾去了。

壞豆腐不在,她本來可以丢開那些煩人的奏狀瑣事,瘋狂玩上一日,但是她抱着雙膝,呆呆地看了看龍被上的花紋,看了仿佛天長地久那麽久遠,突然福至心靈,一反常态地讓人将奏狀帶進她寝宮裏,放到黃花梨雕鳳書桌上。

那張書桌她很少使用,她實在不愛提筆沾墨的活兒,什麽寫字和畫畫的用具都被她丢到箱匮裏“與世隔絕”,可偌大的書桌不擺放點什麽,就覺得有點暴殄天物,于是她将君泠崖給她的各種小玩意,依照類別一個個放好,擺放得整整齊齊,一目了然。

可是今日,為了給奏狀讓位,她親手收起了小玩意,将它們統一放入一個小箱匮裏,等着日後再擺出來把玩。

奏狀如山般雄踞一方,從這頭綿延起伏到那頭,數一數,一、二、三……好多好多,腳趾頭加上手指頭都數不完。

壞豆腐以前每天就是在與那麽多奏狀奮戰都深夜的麽?

她小心髒又像被紮了一下,有點兒酸疼,她端正坐好,捧起了一本令人頭昏眼花的奏狀,咬牙看了眼,将奏狀的內容做概括,寫在紙上,再夾進奏狀裏。

壞豆腐曾說過,這樣的方式能幫他分擔壓力,以前她不懂,任性地将一切事務都推到壞豆腐肩頭,可如今才發現,一本奏狀要集中精力看完,再想解決的辦法,需要耗費多少心神,若是她再任性地給壞豆腐肩頭加上幾斤幾兩的重量,那只會将壞豆腐壓榨成幹豆腐。

于是,細心如考科舉的學子,她逼着自己接過壞豆腐肩頭的那杆秤,分去部分千鈞之重。

這一輪概括下來,已是到了深夜。

昏黃的宮燈內,燈芯已褪了半截,梅月捧着一碗燕窩粥走來,心疼地看她紅透了的指尖——她何時如此累過,可是勸她歇息,她又任性地搖搖腦袋,咬牙道:“今天多做一本,壞豆腐就能少做一本。他被雪埋得好深好深,一定很痛很冷,我不會看病,我只能幫他做功課。”

梅月無語凝噎,勺了勺有些燙的燕窩粥道:“聖上,您先吃幾口燕窩粥暖暖身吧,天冷地凍的,您不補充些體力,如何繼續奮戰?”

梅月說的有道理,為了節省那一丁點時間,她打了個呵欠,将奏狀挪開,對着白紙想了想,繼續提筆點墨,落字,一氣呵成:“你喂我喝呀,我好忙好忙,要寫好多好多字。”

梅月勺了一口燕窩,細心地吹了吹,在碗邊擱了擱,輕柔地喂到她嘴裏,再幫她拭去唇邊水漬。

一碗燕窩吃盡,肚子是滿足地飽了,但瞌睡蟲竟也跟着一個個地冒上頭來,搶走她清醒的神智。她打了個呵欠,揉揉眼,才能嘟囔一聲“怎麽那麽困呀”,就撲騰一下,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

聖上這執拗的性子,是十匹馬都拉不回來,若不給她下點兒睡藥,只怕忙到天明手抖,都不肯停下。梅月心疼地順平她緊皺的雙眉,輕柔地抱她放到龍床上,熄了燈,拿着空碗,阖上門出去了。

将空碗交給門外守門的宮人:“聖上累了,讓她好生歇息,若有什麽事,你們知道如何處理。”

“是。”

梅月點點頭,轉身便隐在月色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白白登場~(≧▽≦)/~

感謝阿筆噠地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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