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歸府

陳媽媽回來了!

楚王府裏的老仆都知道,陳媽媽是府裏二娘子的傅姆。

如今她回來了,還帶着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娘子——那不是小縣主還會是誰

許如是從側門入府,到中堂剛坐了一會兒,十五六歲的少年急匆匆沖出來。

只見小娘子一身青綠半臂,石榴紅襦裙,俏生生地立在中堂,額間一點嫣紅的花钿灼灼,簡直與阿娘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般。

只看一眼,他便知道這是他的親妹子!

少年郎想摸摸她的頭,小娘子卻吓得後退。他才克制住了激蕩的心情。嗓音克制不住地顫抖:“菩提心,我、我是阿兄啊。”

他問話問得小心翼翼,連手足也不知道怎麽安放,生怕吓着了小妹妹。

這就是菩提心的大兄許铄了。

許如是動容,卻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只能低低叫了聲“阿兄”。

少年眼眶泛紅,哽咽得不能自已。

陳媽媽連忙幾句話把許如是這些年來的遭遇講了。

許铄是個罪人。

他沒有保護好妹妹。

當年皇帝倉皇出逃,龍武軍人數有限,他阿娘只是郡王媵妾,根本不在被保護的名單裏。

臨別之前,阿娘放心不下他們,拉着他的手細細囑咐:“菩提心還小,你是阿兄,要好好照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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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弄丢了他的小妹子。

那個仰着臉叫他阿兄的菩提心。

去年官軍收複長安,有人在朱雀街掃雪時,清出了許多屍體。菩提心的乳母送到楚王府的時候,面目青黑,形狀駭人。

那個冬天真是冷啊。

小娘子在外面吃了多少苦。走失那年她才八歲,小小的一個人,粉團一樣,才到他胸口。

如今竟比那時還要瘦,許多不好的回憶,忘記就忘了吧。

許铄抹了抹眼睛,他和顏悅色道:“菩提心,吃朝食了嗎你要吃輔興坊的胡餅,還是槐葉冷淘駝峰炙也是有的,你從前最喜歡東市裏的荠醢,府裏都備着呢。吃完了我在後院裏給你紮了秋千……”

許铄試探着摸了摸許如是的小腦袋,許如是心中一嘆,沒躲開。

他喜笑顏開,軟軟的,妹妹真的回家了。他牽着許如是剛要走,又有僮仆簇擁着華服婦人來。

許如是不認得人,就跟着許铄行禮:“賀蘭阿姨、薛姨、辛姨安好。”

只有妾室才會被稱姨,怎麽來的都是她爹妾許如是微微詫異。

其中還有個阿姨似乎隐隐居中。

三個婦人也各自打量着許如是,許如是心下不大自在,許铄捏緊了她的手,道:“菩提心回來了。”

這句話出口,為首的阿姨賀蘭氏、跟在兩邊的薛氏和辛氏心中一動,卻不接口。

大郎是楚王府的長子,備受大王寵愛。要說這小娘子身份未明,必然要惹得大郎不滿,若不提,日後出了岔子,他們也不好受。

薛氏微笑,卻并不接口:“這位是二娘子的傅姆陳媽媽?”楚王的媵妾大多都在戰亂裏被丢在了長安,賀蘭氏、薛氏、辛氏都是這幾年才收的。

“老奴正是。”陳媽媽應了。

許如是心中覺得不大妙。想要插話,薛氏卻沒打算給她開口的機會。

賀蘭氏喟嘆:“當年那樣的亂局,陳媽媽還能護着娘子,不容易。”

陳媽媽立刻跪伏在地:“老奴無能,致使娘子飄零在外,淪為仆婢,遭人打罵。娘子的肌膚從前養得多好,以致一抽下去就是道紅印子,看着都叫人心疼。”

許铄、賀蘭氏等俱聽得心下一酸。

“二娘子此次得以平安回來,還多仰賴定國公相助。”

這話說的,那是相當有水平了。

許如是詫異地看了一眼,她一直以為陳媽媽是耿直忠仆人設,沒想到她說話這麽靈活。

她飄零在外,歸根到底是太上皇的問題,借賀蘭氏兩個膽也不敢借題發揮。

二娘子仰賴國公相助。相助是真的,但這個二娘子,齊行簡是從來都不認的。

但陳媽媽模棱兩可一句話,卻讓衆人浮想聯翩。

一問家中的婆子,人果然是定國公送回來的。定國公功勳赫赫,威名舉國皆知,他都替二娘子作保了……

假冒縣主,其罪當誅。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賀蘭氏其實并沒有責怪的意思。陳媽媽和小娘子流落在外,受了苦也着實敏感了些。

她心下憐惜,牽過許如是空着的那只手,又對衆人道:“那可要往定國公府送上份厚禮。都在中堂擠着做什麽中堂是待客的,咱們都進去吧。”言下之意,已經不把許如是當作外邊客人了。

辛氏卻急了

:“賀蘭姊姊,小娘子身份未明……”

許铄冷冷看着她:“有定國公作保,有許媽媽為證,辛姨莫非有什麽異議菩提心就是我的妹妹。我這個做阿兄的從前沒能保護好她,日後卻不容人欺侮她。”

辛氏一噎,許铄是長子,又受楚王重視,她哪裏極得上

“阿铄、阿辛。縣主回來是好事,你們兩個置什麽氣。”賀蘭氏眉毛一挑,頗有幾分威嚴。許铄哼了一聲,沒有再說,辛氏也就此俯首。

許如是就此在府裏紮下根來,只是幾天來卻沒見着親爹楚王許宸。

據說楚王正從洛陽趕回來。

楚王妃在前年就病故了。孺人僅次于王妃,因而內宅事務是孺人賀蘭氏主理,她做事府裏上下倒是心服。

許如是到了府裏的第六天,便被分去跟府裏的三娘一起讀書。

三娘是王妃所出,頗得楚王寵愛。今年十歲,許如是功課落了她許多,先前許铄怕她跟不上,給她補了幾天課業,兩人也漸漸親厚起來。

天還沒亮,許如是就被陳媽媽叫起來梳妝打扮,折騰完送去私學。

聽說女先生是個聞名長安的才女,氣性也不小,許如是也不想被她挑什麽錯處。

早早趕到了,一個人等到卯時,也沒見着半個人來,差點還以為走錯了地方。

許三娘和先生前後腳進了門,她才看見,來的先生竟是個男子,和事先說好的大不相同。

先生自稱韋乾,三十來歲模樣,鬓角卻有了華發。身材清瘦,一身青色儒衫罩在外邊都顯得肥大。

許如是覺得奇怪,見三娘神色如常,也沒先開口問。

韋乾問:“二位娘子從前都學了些什麽”

三娘神氣活現:“我讀過孝經、論語、詩和儀……”又看了許如是一眼,高昂的語調漸漸降了下來:“儀禮還沒學完。”

許如是沒答話,她總不好說只知道幾句詩經,還不如三娘這小娘子。

韋乾點了點頭:“不知禮,無以立也。今日便從儀禮學起。”

許如是當然沒有意見。

儀禮枯燥,許如是聽起來尚且如此,比她更小的三娘聽得簡直要當場睡着了,珠圓玉潤的小腦袋似墜非墜。韋乾戒尺一敲桌子,她又驀然驚醒。

看着像她從前上學的時候,許如是莞爾。

韋乾撚須:“三娘子,九容是什麽”

那是韋乾剛剛講的,三娘聽也沒聽,怎麽能答得出來

許如是怕小姑娘答不出來,從案幾下邊遞了張筆記過去,三娘瞥了一眼卻沒接,不期韋乾又走過來,許如是只好捏在手裏。

“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三娘睡眼惺忪地站起來,口齒清晰地念了一段,又釋了義,韋乾也不為難她,又将目光落在許如是身上。

許如是捏着那張紙,厚着臉皮重新放回桌上,韋乾見她動作笑了笑,目光怔怔,不知想見什麽,又喟嘆了聲。

等韋乾講完課,許如是跟在三娘後邊問:“三娘……你是懂儀禮的吧?”只是為了照顧她,所以才又學了一遍。

三娘哼了一聲:“我沒有名字麽璎珞奴,或是佛婢。”

奴在本朝常常用作小名,叫起來顯得親昵。佛婢、觀音婢則比較普遍。

許如是想了想,伸手揉了揉璎珞奴的小腦袋:“璎珞奴,今日多謝你了。”

小娘子人小腿短,躲也躲不開,被揉了個遍。

璎珞奴理了理頭發,小臉氣得圓鼓鼓的,奶聲奶氣啐她:“說了沒學完就是沒學完,你這個人怎麽這麽煩吶。”

說完拂袖而去。

許如是哭笑不得,只得領着陳媽媽回去。下午原本有學音律的課,也沒上得了,許铄便約她去打秋千,許如是到了半天也沒見着他人影,百無聊賴地攬着秋千繩自個兒蕩着。

又覺得口渴,叫身邊丫鬟去取些水來。

不多時,聽見有人大步過來,丫鬟趨行是不讓發出腳步聲的,想必是許铄過來了。許如是跳下秋千,不知怎麽的,沒抓穩秋千繩,紅木板坐兒順勢蕩過來,直接砸她大腿上,許如是雙腿一軟,平沙落雁式仆地。

落地的時候,面前剛好正出現了一雙錦靴。

“……”

丢人,太丢人了。

幸好過來的是許铄。

“阿兄。”許如是半是委屈、半是撒嬌,抿唇擡起頭,卻見來人赤紫的錦袍,青黑幞頭,根本就不是未成年男子的打扮。

許如是手上一軟,差點再摔一跤。

有人掐住了她手臂,把她從地上拽起來。許如是仰頭,看見他逆光的側顏,眼窩微陷,鼻子格外英挺,目光深邃。

齊行簡。

許如是呆愣了半晌。

齊行簡悠悠道:“數日不見,娘子何故行此大禮?”

許如是臉頰漲紅。這人說話是真的欠揍,和以前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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