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尋常願景

腳下邊忽然撲出來個小娘子,委委屈屈地擡起頭喚了聲阿兄,語氣似曾相識,齊行簡垂眼睨過去,那人小小年紀,眉間那點花钿卻忒濃豔。

原來是她。

她神色楚楚昂起首來,齊行簡卻忽然覺得好笑。

十多年前,表妹鮑妩失祜,來家中借住。

他母親早逝,對鮑妩照顧了些,蕭寄春那個蠢女人竟扮作鮑妩的妝容讨好他。他看了不舒服,冷落她許久。

那之後,她性子大變。

那年乞巧節,阿蕭拜月,刻意找人撺掇着他過去,念了幾句酸詩才發現他似的,有點驚喜,跪在地上楚楚可憐地叫他阿兄,似乎想跟他認錯,他看她演得拙劣,嘲諷她一句——

“數日不見,娘子何故行此大禮?”

話竟出了口。

小娘子面色漲紅,強自争辯着。

許如是說:“齊公是稀客,又對菩提心有大恩,我行大禮可有不妥?”

齊行簡笑了笑。

許如是自覺話說得很漂亮,可是齊行簡笑得很瘆人,她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

齊行簡這個人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當年她才過來,不了解他性子,上一句話還說得好好的,下一句說錯了話惹到他了,他不高興,反而會笑出來。

可是她哪裏得罪他了?許如是不解:“齊公笑什麽?”

笑什麽?齊行簡笑她那一點幼稚心思,笑她那首用詞平白的酸詩。但如今想來,她那點幼稚的心思竟也是可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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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依稀還能記得幾句——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①。

當時只道尋常願景。

竟已不可得。

齊行簡松開了許如是的胳膊,笑容一斂,面色冷肅,許如是幾乎要以為是自己眼花。

他端詳着許如是,忽然道:“齊某與娘子,好似曾在哪裏見過一般。”竟有故人之感。

心跳忽的漏了一拍。

許如是掐着手心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十多年過去了,她相貌年紀變了這樣多,他怎麽可能認出她來?

許如是望着那張熟悉的臉,如今卻覺得有一種陌生的威嚴,叫她不可逼視。

心跳到了嗓子眼,許如是冷冷道:“齊公這話什麽意思菩提心雖小,也不是任人欺負的。”

她雖然才十二,但本朝不乏十三歲嫁人的。小娘子神色凜然不可侵犯,一臉拒絕調戲的模樣。

齊行簡有些失望,語調也淡淡的:“齊某記起來了,想是十年前,齊某曾與娘子有一面之緣,今容顏變化甚大,卻有相熟之感。娘子動這樣大的怒,以為齊某說的是什麽?”

“……”

“我想的自然就是這個。”許如是一窒,氣勢弱了下去,“齊公明知我忘卻前事,竟故意說這些話來刺激菩提心。”

“這是齊某的不是。”齊行簡也不反駁,借此告了辭,“齊某公務在身,就不留下礙娘子的眼了。”

“齊公慢走——”走字卡在許如是嗓子眼裏。

他能和誰談公務?肯定不是許铄。

那便是……楚王?

許如是揚聲:“齊公,是耶耶和我阿姨回來了?”

齊行簡腳步也沒停:“齊某無心置喙娘子家事,娘子還是自問楚王吧。”

莫名奇妙。

這有什麽不好說的?

還去問楚王。

證明她爹楚王回來了,那麽……就是她阿姨,還沒回來?

明明已經找着人了呀。

許如是坐回秋千上,緊緊拽着秋千繩,心中萬分不解。

她思索良久,當年許如是做任務只特別注意了齊行簡那部分,後邊的只記了大概。

當年她大父,也就是當今皇帝與龍武軍沈将軍串聯,逼殺了太上皇的貴妃,自行稱帝。如今齊行簡和楚王收複了半壁江山,還沒剿滅叛軍,卻被急诏回來,說是要封楚王為太子。

後頭卻并沒有冊封得了。

楚王許宸是當今皇帝的長子,又有戰功,後來男主三皇子許宥反而成為了太子,是因為……

“菩提心,父親回來了,叫我去迎,也沒來得及告訴你一聲,等久了吧”許铄人還沒到,聲音就先到了,伸手就拉她,“走,我帶你去見阿耶。”

因為許铄。

許如是終于想起來了,書裏許铄對他小叔叔的媵妾、女主鮑妩頗有好感。後來被鮑妩逮着機會,栽贓了許铄,許铄被賜死,還牽扯到楚王一家。

她望着笑得開懷的小郎君,突然有些難受。

這個陽光的少年,竟然死在那樣冰冷陰暗的算計之下。

許如是心裏正亂,被他拽起來,忽然覺得腿上火辣辣的,許铄才發現她腿上磕了。

許铄大動肝火,把她身邊的奴婢罵了個遍。

不一會兒,陳媽媽端着飲子過來,許如是沖着陳媽媽搖搖頭,陳媽媽會意退開,她又跟許铄說:“阿兄,不是說要去見耶耶嗎?”

許铄才想起來這事。

許如是其實心裏是有點忐忑的,書裏楚王的形象她早忘了。也不知道好不好相處。

“是,耶耶許久不見你。去年冬天,收複了長安,他見到你乳娘的屍……”許铄把身字咽了下去,盡力寬慰着妹妹,“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不吃不喝。出來之後,又去了你舊居,被那群逆賊毀得厲害,耶耶又找老仆去複成原狀,日日備着你稀罕的東西。他常常念着你,嘴上不說,但大家都看得明白。見你回來,他定然高興極了。”

許铄嘴裏,陳媵從前最得楚王寵愛。王妃生的大娘子早夭,菩提心就是長女了,她完全不需要怕。

許如是跟着許铄,沿曲徑而行,拐角處繁花似錦,她不禁側目,卻見一枝花枝不正常地彎曲着,好像被壓折過似的。

事實上,不久以前,賀蘭氏就站在這兒跟楚王說話:“……妾又托人去碧水縣陳府打探過,攏共五日來回,陳府也證實了二娘子的身份,又有定國公、陳媽媽作保,應當無誤了。說起來,二娘流落在外邊也可憐……”

楚王遙遙望着秋千上玲珑小巧的一個人,玉雕雪砌似的。尤其額間那點紅得灼人的花钿,與她母親當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賀蘭氏還沒說完,就被楚王打斷:“知道了。”

楚王見齊行簡來了,嘆了一句:“梵境,定國公到了,你回吧,她……的事,你斟酌料理吧。”

許如是沒把這點小異樣放在心上,她在心裏分析着許铄描述的那個楚王,同時無比唾棄了她的系統,壞得真是明明白白,連劇情走向都沒給她留半點。

跟着許铄到了角門前邊,就見着齊行簡跟在個缂絲錦袍的男子後邊,男子大約三十來歲,高大瘦削,一雙劍眉很精神,但和齊行簡身上的銳氣比起來,又多了幾分溫潤之氣。

“耶耶。”許铄興沖沖喚他。

許如是發誓,她瞧見楚王臉上的笑在看見她那一刻,就冰消雪融了。

“我帶着妹妹……”

“阿铄。為父和定國公要入宮一趟。”楚王頓了頓,許铄滿不在乎:“那我們等着耶耶回來。”

“不必等了。”楚王瞥了他一眼,“回來直接去你先生那兒,查你的課業。”

許铄也急了:“可是菩提心……”

楚王不容置疑道:“你的課業若落下了,我必不饒你。”

齊行簡若有所思地在楚王和許如是之間打量了一眼,似是想起些什麽,卻沒有說話。

許如是心都涼了半截。

楚王從頭到尾都沒正眼瞧她一眼,完全是無視了她的存在。楚王就是這麽念着她的?

許铄說的那些話,難道都是編的?菩提心竟然這樣不受楚王待見。

“菩提心,你不要多想,大父急着找耶耶進宮去。”許铄這話說出來,自己都不信。可他實在不知道,為什麽菩提心回來了,父親竟然是這個态度。

許如是輕輕點了點頭,想起齊行簡跟她講的話,忽然有所明悟:“阿兄,阿姨回來了嗎?”

許铄比她想象得要驚訝得多:“菩提心,你……你知道阿姨在哪兒?”

許如是道:“定國公說,阿姨就在洛陽,他和耶耶也是從洛陽回來的,怎麽,你不知道嗎?”

許如是聽見他興奮得發抖的聲音:“阿姨、阿姨在洛陽……找到了,找到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一手着臉,淚滴從他指尖滾落下來。

朦胧的淚眼裏,娘溫柔的臉忽然清晰起來,那一點花钿多麽妩媚漂亮,冰涼的指尖一點點揩拭去他臉上的淚水。

許铄忽的攥住了她的手,纖細的手腕讓他反應過來:“菩提心,你說耶耶找到阿姨,為什麽沒有帶她回來?”

許如是沒有答話。如果陳媵沒有被帶回了,那麽她也許知道,楚王為什麽對她那樣冷淡了。

許铄沸騰的熱血在剎那間冷卻下去了。阿娘生得貌美,卻淪于叛軍手中,被挾持到了東都洛陽,可想而知,遭受了多少非人的**。

耶耶必然是介意的。他甚至可能将阿娘引以為恥,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

他甚至沒有将阿娘帶回來,反而留在了洛陽。

“菩提心,我要接阿娘回來。”許铄低聲喃喃,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你回來了,我也要把她接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注①:詩引自《長命女?春日宴》

②:父親可以叫耶和爺,爺的繁體字是爺,嗯,有時候叫哥也可以,父母都可以叫大人。

eg:爺娘聞女來。——《木蘭辭》。

《雲麓漫鈔》—— 陳隋諸帝與諸王書,自稱耶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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