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陳媽媽(捉蟲)

隔日,齊行簡下朝以後,和許宸正談着等回纥那邊就緒,長安的大軍便能開拔了。

齊行簡突然問起許如是:“二娘子近來無事吧?”

許宸想了想,菩提心近來似乎康健得很,只是他忙着太上皇那邊,也沒有太在意。

“她、能有什麽事?”許宸覺得奇怪,齊行簡無緣無故的,為什麽要問許如是。

齊行簡淡然得很:“娘子十三了?”

許宸沉默了片刻,心裏算了算許铄的年紀,減了減:“大約是吧。”

齊行簡又問:“聽說娘子食不得魚蝦?”

“并不是魚蝦。”許宸直接否認了,齊行簡稍楞。

許宸卻又說:“菩提心最喜歡鲈魚脍,只是她幼時是不能吃蝦蟹,一吃了身上便發疹子。府裏的庖人,賀蘭都是交代過要仔細這個的。你怎麽這樣問?”許宸心中愈發奇怪,齊行簡究竟要做什麽。

齊行簡笑了笑:“城外簡寂觀是養病的好去處。”

“簡寂觀。”許宸眉頭一挑,時下做女冠的公主、縣主也不稀奇,譬如他的兩個姑姑,便在玄元觀出家做女冠,可是菩提心才回來不久……要不是他脾氣不錯,一拳揍過去都算客氣了。

許宸道:“齊繁之,你今日說話怎麽這樣吞吞吐吐?”

齊行簡目光穿過人群,悠悠看向一個身材高大,一身胡服的男子。

許宸尋着看過去,目光一凝。

回纥使者!

回纥出戰并不是要白出戰的。上一回的代價是洛陽的錢帛和人口,這一回長安也光複了,聖人也不想面子上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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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親就是最好的選擇了。大周和親的公主會攜帶大批的金帛和工匠仆婢嫁入外邦。

許宸目光一凜,菩提心的年紀已經差不多合适了。

“養病宜早不宜遲。”齊行簡揖手,向許宸道了別。

許宸思忖着,如今出家做了女冠,也不好被送去和親。待菩提心及笄的時候再接出來,倒也不失為良策。

齊行簡轉身離開,目光瞬間就沉凝下來,她分明是忌諱蝦蟹,食用蟹醢卻什麽事都沒有。分明是愛吃鲈魚脍,當日卻一箸也不曾動過。

菩提心……

他摩挲着手裏的菩提子珠串,若有所思。

卻說許如是回來以後,把求了的一道平安符給了許宸,清點東西的時候才想起鮑妩送她那幾壇子肉醢,那似乎還是她以前告訴鮑妩的。便想送些給許铄和賀蘭氏、薛氏、辛氏。

一問陳媽媽,陳媽媽誠惶誠恐:“回來的時候,大約是忘在那兒了。”

許如是有點肉痛,那一壇蟹醢足有千錢,但看陳媽媽這麽大年紀,也不容易,暗道倒黴,這事也就算了。

轉瞬就忘到腦後去了。

倒是賀蘭氏那邊,說是近來許宸得了空,如她要說,便抽個空過去瞧一瞧。

許如是跟賀蘭氏說好了時間,過去邊說話逗趣,邊等了一會兒,果然等到許宸回來。

許宸見許如是拿着筆,賀蘭梵境替她拿鎮紙鋪平了紙面,一點點扣着她哪一筆不夠好,嘴角不禁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靜靜走到兩人近前,賀蘭梵境見許如是的可字寫得不大好,握着她的小手,在一旁又提筆寫了個“可”字:“菩提心,你瞧,這個可,橫的起始、中間的口,和這個彎勾的位置是有講究的……”

“梵境、菩提心。”

他這一突然出聲,賀蘭氏手一抖,筆畫走了形。擡起頭來便嗔怪許宸:“殿下進來也不出聲,怪吓人的。”

許宸道:“我來哪裏會沒人通報?你們娘倆太入神,沒聽見罷了,反倒怪我了。”

許如是笑意一僵,她們要是沒聽見,許宸怎麽能看得到這一出“母慈女孝”的好戲?她跟賀蘭氏關系雖然不錯,但平時也不會這樣親密。

賀蘭氏不僅不心虛,反而摸了摸許如是頭上紮的小髻,先發制人:“怎麽不怪殿下?入神才學得好。菩提心學東西快着呢,才講完怎麽寫,她就寫得有模有樣的了。只是看菩提心的樣子,吓都吓忘了。殿下怎麽賠?”

許宸心知跟賀蘭梵境是不能講道理的,就算是跟她講贏了,她也是要甩臉子給他看的。

當即假作無奈,沖着賀蘭梵境作揖:“娘子,敢問你要怎麽罰某家?”

許如是對賀蘭梵境的手段頗感嘆服,賀蘭梵境竟然敢公然對他甩臉子,還叫許宸這樣受用。

賀蘭梵境自然見好就收,莞爾道:“我哪裏敢罰殿下?只是這個可字沒寫好,還請殿下寫一個來教一教菩提心。”

許宸自然一口應下來。

賀蘭氏把筆遞給他,許宸蘸了蘸墨,添得筆尖飽滿,轉過紙來,筆尖剛觸及雪白的宣紙,許宸卻怔住了。

“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許宸手上的筆如有千鈞重,心上好似被細如牛毛的針刺過,是一種細密而綿長的痛楚。

他頓筆太久,墨水在紙上洇開,成了一團化不開的污漬。

陳柔。

他心裏忽然浮現出了這個名字。她人如其名,像是那青青的柳枝,柔婉動人。

許宸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詞,寫得很好啊,從前怎麽不曾見過。”

許如是見他有所動人,笑了笑,道:“這是韋先生寫給他夫人的。自然沒有別人見過。”

“韋乾?”許宸想了想,“原來是他。”

“您知道他?”許如是剛要渲染韋乾和柳氏悲慘的遭遇,便聽許宸輕描淡寫道:“他的事,繁之跟我提過,我就跟史朝英提過一句。”

許如是呆了呆:“然後呢?”

許宸重新提起筆:“柳氏只是個婢妾,我又送了他幾個美婢,他便松口了。”

許宸全不按套路出牌!

許如是預備的鋪墊全部被噎回了肚子裏。

只是個婢妾。

齊行簡也是這樣說。許宸也是這樣說。

柳氏生得很美,聰明又堅韌,又有才學,她只是出身不那麽好,囿于規則,只能做一個婢妾。

戰亂裏,随波逐流,身世飄零,她隐忍不發、委屈求全,戰後和夫君團聚還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在別人眼裏,竟不過落得一句,只是個婢妾。

許宸這一個可字寫得龍飛鳳舞,力透紙背。

這首小詞通篇沒有一個可字。許宸心中有了些明悟,覺得自己的女兒為了救人,有一點小心機無傷大雅,甚至狹促地看她有口難言的樣子,也覺得可愛。

“如今他們夫婦團聚,也算有一樁美談了。”

許如是說不下去了,賀蘭氏好幾次給她遞了話頭,許如是都不知道該接什麽。

瞧着他和賀蘭氏琴瑟和諧的模樣,許如是有些茫然。如果許宸心裏,陳氏就是這麽個地位,那就不能從他這裏着手了。

一餐晡食和和美美,許如是臨走前,回頭看了許宸一眼,她遲疑而又有些嚴肅地問道:“阿娘也只是個婢妾嗎?”

小娘子孤零零地站在那兒,背對着落日的餘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賀蘭梵境竟想起了攻城時第一批被遣去爬雲梯的士卒。

九死一生,卻也要拼進全力往前進、向上爬。

那似乎是同一種孤勇。

許宸楞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許如是在說什麽,他皺起眉頭,冷聲道:“菩提心,你知道你在問什麽嗎?”

“二娘子也是,看着和和順順的,竟然比大郎君還要莽撞。本來順着和你說好的,事情也順順利利地辦下來了。臨了了,她偏偏要這話去刺殿下,弄得現在情義和面子都沒了。”晨間,賀蘭氏的婢女阿荷一邊嘆,一邊拿着只金鑲玉篦幫賀蘭氏篦頭發。

昨日許如是那一番話把許宸刺痛了,發了好一通的脾氣。

“二娘子年輕氣盛。”賀蘭氏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心中也有些戚戚。

“良娣,”許宸成了太子之後,賀蘭氏也水漲船高,成了太子良娣,阿荷吃驚道:“您不會……不會想要幫她吧?我的號良娣,您答應的只有她老師的事兒,可不能應下陳媵的事。”

賀蘭氏看着銅鏡裏的面容,風華正茂,韶光無限,從前的陳氏又是不是這樣呢?

阿荷看她久久不語,有些着急:“良娣,您怎麽就不明白?就算殿下對她寵愛不如往昔,但她還有兩個孩兒。”

“是,如今您和二娘子要好。您借着二娘子,和大郎君也很要好,您疼他們,但這是陳媵不在。陳媵若回來了,二娘子和大郎君待您還能跟如今一樣嗎?”

“阿荷。”賀蘭氏道,“人心、情分最容易變了。以後的事,誰又說得準呢?”

阿荷由衷地為賀蘭氏想通感到欣慰。

“可是為了未來還不知道會不會發生的事情,便什麽也不敢想,什麽也不敢做,那又有什麽意思?”

“替我上妝。”賀蘭氏瞥了阿荷一眼,阿荷急得都不知道怎麽說她,賀蘭氏淡淡一笑,話語間從容自若,充滿了篤定之意,“你該相信我,就算她回來了,這府裏,也變不了天去。”

阿荷不自覺被她那份鎮定的氣魄所折,抿了抿嘴,小聲嘀咕道:“就您心好,将來還不知道會不會後悔。”

昨日,許宸着實被許如是那番話問住了。

他板起了太子的面孔、端起了父親的威嚴,這都掩飾不了他被許如是問住的事實。

陳柔是什麽呢?

陳柔她只是個媵妾?似乎又是不一樣的。可要說不是,他為什麽要放任陳柔待在洛陽?

陳柔和那個逆臣生的兒子已經死了,他查了又查,查到如今,都也只有一個結果,女兒确實是他的,陳柔沒有說謊。

許宸神思不屬地查閱着公文,今日他少見地剛到時辰就離開了,全不似平素定要将手中的公文處理完才會離開。

有人問:“太子殿下,今兒是怎麽了?”

寂寂無聲,沒有人回答他。

許宸回府的時候,習慣地來到了賀蘭梵境的院門前,剛要開門,卻想起許如是昨日的質問,止住了步子,轉過身。

“殿下。”

許宸聞言,回頭望去,只見賀蘭梵境薄施粉黛,發髻松松挽就,卻美豔得叫人挪不開眼。

許宸不知怎麽的就被她帶進了屋,明明他是想走的。

屋中陳設一如昨日,甚至連擺在桌上的一沓宣紙,賀蘭梵境也沒有收起來。這讓許宸感到壓抑。

賀蘭梵境對他的情緒變化非常敏感:“殿下還在想昨日的事麽?”

許宸看了她一眼。

“您知道我昨日為什麽要幫菩提心嗎?她從前跟妾說,因為韋先生和柳夫人的事,想到了她的母親。”

許宸驚訝:“你一早就知道,她是想勸我把陳氏接回來?你……”陳柔回來,對她能有什麽好處?

賀蘭梵境道:“妾以為殿下對她還有情,妾以為阿铄和菩提心也很希望他們的母親回來。”

她放緩了聲氣:“妾不想您日後想起這件事的時候會愧疚後悔。妾以為,這事妾應該做。”

許宸默然片刻:“知道了。”模棱兩可,也不表态。往往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就代表着他試圖逃避。

賀蘭梵境不以為意,道:“殿下知道韋乾先生和柳夫人麽?”

許宸其實是羨慕他們的:“他們有緣分。”

許宸肯說話,賀蘭梵境便有辦法引導他:“世上不缺有緣分的人,能成為佳話的卻少之又少。”

“那首詞,殿下也是讀過的。”

許宸從幼時就喜歡讀詩。他怎麽會不明白其中的意思。那其中包含着韋乾對柳氏的懷疑和不信任。

換作一個剛烈女子看了,恐怕當場就要自刎以證心跡。

“其實,柳夫人也回了一首小詞與韋乾先生相和。菩提心昨天也拿來了,還沒來得及拿出來。殿下可要看一看?”賀蘭梵境雙手捧起那一張紙。

“楊柳枝,芳菲節。可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随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許宸接過來,反複誦讀。這是他從小就養成的習慣。小時候先生往往不會逐字逐句地解釋詩句裏的含義,只會讓他一知半解地背誦。

那些詩句像是绮麗的錦繡,雖然他看不懂華美的紋路,卻能隐約窺得一點其中美好。

那時候先生說,你現在只要記住就行了。

現在他終于能夠解讀,能夠領悟,對柳氏竟多了幾分敬服。

既柔韌,且剛強,抱定一縷情絲,在亂世裏,身遭催折,初心巋然不動。

柳氏如此,陳柔何嘗不是如此?

一葉随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讀着讀着,終于釋懷。

許宸寫了信去東都,遣可靠的人把陳柔接回來。對許如是的芥蒂自然而然,像是照射到陽光的堅冰,漸漸就消融了。

“今日,阿耶的信到洛陽了吧?”

“四百裏加急,自然今日就能到了。”

這日,許如是正不用上學。

許如是找到一壇度數低的甜酒,約了即将出征的許铄,在園子裏的樹下對飲。

許铄一想起母親就要回來了,又激動又開心。還不忘數落許如是。

“菩提心,你從前還拐着彎說我莽撞,你自個兒也沒好到哪兒去。這次要不是賀蘭阿姨救你,你要怎麽收場。”

許如是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和阿耶鬧的時候,想過怎麽收場嗎?”

許铄喜滋滋道:“一對爺娘生的,要不怎麽說是兄妹呢?像你阿兄我。”

像他那豈不是要完?許如是橫了他一眼,才舉起酒杯:“此去平叛,小心點,躲在後軍裏,千萬不要冒頭。別逞能。家裏也就算了,戰場上可是刀劍無眼的。”

“菩提心,你才多大,就這樣啰嗦?好了好了……聽你的,聽你的。”

許铄被許如是瞪了一眼,急急改了口。與許如是互敬一杯,相視一笑。

許宸遙遙地注視着他們兩個嬉笑玩鬧,一片何樂景象,不禁笑了笑,牽着賀蘭梵境默默離開了。

此時,太陽正晴。柳枝頭的白絮紛紛揚揚,随東風而起,廚下的炊煙,春光如畫,歲月靜好。

這邊許如是才跟許铄吃完酒,東西也沒收拾完,陳媽媽就急着跟她說有事要出去,許如是詫異:“您又要出去?”

陳媽媽陪着笑臉:“娘子見宥,我侄子近來到了長安,人生地不熟的,我總得幫襯幫襯。”

她這樣一說,人之常情,許如是想了想,也不難為她:“您去吧。”

陳媽媽念叨着對她的感激,急急忙忙地走了。

許如是望着她匆匆離去的背影,覺得陳媽媽非常不對勁兒。

這段日子,她屢屢借口外出,魂不守舍,也不知道是出了什麽事兒。問她她也不答。

跟許宸鬧別扭那幾日,不是沒有人和她別苗頭,陳媽媽的态度一如往昔,許如是很是感念。

可前日,賀蘭氏替她勸服了許宸,她不但不歡喜,反而似乎很驚訝,神情恍惚,做事也松懈了,晚間差點把滾水潑在她腿上。

陳媽媽出了門,盡挑了偏僻的小道。許如是找了兩個健壯婢女,跟了陳媽媽一路。

結合着陳媽媽不同尋常之處,許如是隐隐有了一條思路。

出了坊門,陳媽媽就往東市去了,眼看着陳媽媽進了一家酒肆。到了門口,卻有些躊躇,可是陳媽媽那位所謂的“侄子”究竟是誰?

“娘子既然跟來了,怎麽不上來坐一坐?”

許如是一驚,心中非常期望這句話不是對她說的。

可是這嗓音低沉有力,略帶了幾分戲谑。

是齊行簡。

許如是阖了阖眼,心裏有了些很不好的猜測。

作者有話要說:

11.10開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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