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身份,一更
走,馬上就走。許如是剛剛轉過身,還沒走幾步,卻見眼前一雙墨沉沉的錦履。
她緩緩地仰起頭,只見齊行簡站定在她身前,面色冷然,高大的身影猶如山岳,籠罩下來便叫人喘不過氣。她餘光掃視周圍,身邊兩個健婢已經沒了影蹤。
“齊叔父,您怎麽在這兒?”她好像才見到齊行簡一樣,話語裏還有幾分驚訝。
齊行簡漠然:“如不是齊某,你難道還期望是太子、江都王?”
許如是的指頭全都蜷起來了,她的指甲摳進掌心裏,身上一陣陣發熱。
“你該慶幸是齊某,你還有個機會。”齊行簡嘴角挽起一抹譏嘲的弧度,慢悠悠地說,“小、郡、主——”
十足的威脅。
許如是心下一沉,她确實需要跟齊行簡談一談。
許如是跟着齊行簡進了屋裏,她瞥了一眼陳媽媽,陳媽媽惴惴不安,冷汗涔涔,低着眉并不敢看她。
其實有關陳媽媽的疑惑,很早就盤桓在許如是的心裏。只是她從來都不會、或者說不敢去深想。
菩提心走丢的時候,不過六七歲,如今許宸和許铄覺得她稍有些改變,總以為是很正常的事。如他們覺得她性子變化,她也會歸咎在自己本來就不是真正的菩提心份上。
沒有人願意去相信那個猜測。人只願意相信自己相信的事。
哪怕陳媽媽露出的破綻并不少。她人老成精,不是那種蠢頓婦人,又是菩提心的傅姆,從小照顧她,戰亂期間也沒離開過。
她為什麽一點也沒覺得“‘菩提心”不一樣了?
許如是從前可以躲避開這個問題,但現在,齊行簡卻要把這硬塞給她看,逼她不得不去想。
許如是深吸了一口氣,看向陳媽媽,盡量平靜地道:“您為什麽要這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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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媽媽磕頭在地上,聲音悶悶的、鈍鈍的:“奴婢知道,不該背着娘子出來,可是定國公……”
“呵。”許如是輕輕一笑,“您還不肯說實話?是想等到陳媵回來跟太子一家團聚、發現不對的時候,再站出來指認我這個假郡主?”
“為什麽?!”她猛的提高了聲調,話語裏滿滿的不甘。她花了這樣多的時間,才和許宸、許铄、賀蘭氏建立起相對良好的關系。現在才來告訴她,這一切都是海邊的沙子堆起的浮雕,看似美輪美奂,一個浪頭打過來,便風流雲散。
“我脫不了幹系,你以為你能脫得了?”
正是因為陳媽媽也脫不了關系,所以她有那樣多的破綻,都被視而不見。甚至想辦法替她遮掩。
陳媽媽臉色煞白,她好像頓時失去了全身的力氣,委頓在地上,那雙眼睛光芒渙散。
蠕動着嘴唇:“奴婢、奴婢也是沒有辦法啊。誰知道、誰知道奴婢才把簪子交出去,縣主她,就遇上那些天殺的流賊,就、就……定國公上門了,奴婢……奴婢能怎麽辦?奴婢交不出來縣主,難道就能讨了好嗎?奴婢也想回長安來,奴婢也不想死。”她先是說得很慢,說到後來卻越來越急促、聲音越來越顫抖。
“又逢我恰好失憶,因而覺得好擺弄、好操縱……回來便把我打扮成……別人的模樣。”許如是自己說來都不可思議。
誰會去懷疑陳媽媽呢?那樣一個忠心耿耿的人,戰亂裏護着自家娘子安然回歸的傅姆,會把所有人都耍得團團轉。
陳媽媽低着頭,啜泣不語。
齊行簡冷眼旁觀這一出真相大白的好戲,他對許如是的反應還是很欣賞的。聰明人才好談條件,因為他們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而宋舍人那樣的蠢人,做事橫沖直撞,才不好收拾。
他淡淡道:“好啦。這裏沒你的事了,出去吧。”
陳媽媽聽見他的話,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的稻草,突然之間生出無窮的希望,連聲應是:“诶、诶,娘子,您好好跟齊公談,這事只要他老人家……”
許如是低垂着眼睛,木着臉一言不發。
齊行簡忽然不耐煩:“滾!”
陳媽媽被他突如其來的殺氣吓住,連滾帶爬地帶上了門。
“許——”齊行簡話語一頓,“你叫什麽?”
“……許如是。”許如是低低說。
齊行簡俯身過來,厲聲道:“我問過她。你從沒見過那支金釵的模樣,連她都記不得那裏頭的典故,你卻知道。你給我寫的信,用的字兒是簪花小楷,你怎麽不敢用平素的書體寫信給我?你盡管狡辯,我知道是你。1528,許如是!”
他的氣息全灑在許如是臉上,許如是側過身,齊行簡一把摟過她的腰,許如是猝不及防,跌進他懷裏,兩手撐在他胸口才不至于把臉貼他身上。她又氣又急:“撒手!”
齊行簡面色陰沉,任憑許如是掙紮,只死死箍着她的腰身,緊抱着不撒手。
“啪!”
清脆的一巴掌揮在他臉上。
聽見聲音,許如是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沒料到齊行簡躲也不躲,楞了半晌,手被齊行簡攥住,他面色越發沉了些。
“你……撒手。”許如是本來就有些理虧,氣勢一弱,說出來的話也就軟綿綿的沒什麽力道。
齊行簡心中已經确定了九分。但許如是極力否認的态度和她從前幾次推脫都讓他心中有些憤怒,他冷冷道:“你認不認?”
許如是撇過頭去:“我不知道你發什麽瘋。我阿兄還在等我,我要回去。”
“回去?”齊行簡嘴唇貼在她耳邊厮磨,“你想回哪兒去?你以為你還真的是小郡主,還能借着許北辰的勢跟我鬧?”
對這事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許如是反倒冷靜了一些,她道:“是又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既然你知道我不是真的菩提心,就盡管把事情說出去。冒充皇親,也不過一死罷了。正好任務失敗,借着一死脫離世界。”
她捏不準齊行簡對她是因愛生恨還是愛恨交加,或者是別的,但即使他要找她報仇,也不會逼走她吧。
齊行簡臉色難看。她總是可以這樣莫名其妙地來,又莫名其妙地離開,全然不顧及旁人。
他掐着許如是的下巴。“你是我的妻子。”
許如是非常想提醒他,你的妻子姓蕭,叫蕭寄春。但看他狀态,又怕說出來刺激齊行簡,讓他想起她從前處心積慮的攻略,一着急一生氣,誰知道他會幹出什麽事。
她只能順毛捋一捋:“從前是,但現在……你總要顧及一下影響。我太晚回去總不好……”
齊行簡忽然冷笑起來,無名業火在胸臆間熊熊燃燒着:“你那個所謂的任務是什麽?勾、引誰?許宸、許铄?”
“……”許如是真想一耳光抽他臉上。用詞怎麽這樣難聽!
“我沒有!”
“齊繁之,你冷靜點!真如你所說,我怎麽會選這個身份?!”
“你聽我……”
“沒什麽好說的。”齊行簡死拽着她不放手,譏诮道,“放不放你你都要走,不如把你留下來。”
許如是悲哀地發現,她快被自己的彌天大謊給害死了:“我現在跟你講,我的系統壞掉了,根本就沒有什麽任務,我只是沒能離開,你信嗎?”
“……”
看起來,齊行簡對這個說法,還是比較相信的。他沉默了一會兒,稍稍松了一點力道,許如是剛動了動,他又摟得死緊,态度依舊很漠然,“究竟是怎麽回事?”
許如是不再亂動彈,反而順勢依偎在他懷裏,齊行簡才放松了一些,她老老實實地把話說完,又低眉:“你手裏有我的把柄,也不必怕我能怎麽樣。繁之……回去晚了坊門都要關了,你也不想我夜不歸宿吧。”
即使事情荒誕,齊行簡也覺得她說得不假。他心中的期冀、失望、狂喜交織在了一起。她剛才的态度又多激烈,現在的軟語就有多可憐。
齊行簡總是不忍心看見她這樣委委屈屈的,終于松開她,默不作聲理了理她散亂的發髻。
他冷冷道:“我就要出征了,你好好在長安待着,別跟我玩什麽花樣。”
許如是拼命點頭表示同意,剛想站起來,齊行簡又把她按下去,許如是渾身一僵,以為他還要怎麽,等了一會兒,卻只覺得頭上多了個什麽,齊行簡才撒了手。
許如是走了幾步,才想起一探,摸到幾個枝略有點紮手,中間是塊頗光華溫潤的東西,她有些驚訝,這是那支鎏金蜘蛛釵啊。齊行簡望着她纖細的身影,嘴角不自覺浮現出一縷笑紋。
卻說宋舍人當日酒酣胸膽開張,把宋貴妃革除出族。但他委實不是膽子大的人,醒了酒以後,越想越害怕,最後因為想起四皇子之事,心中懼怕宋貴妃的手段,又怕連累家人,索性一根繩子甩上房梁,在家中自缢。
立時許多人攻讦宋貴妃,因為她的氣量狹小,還牽挂着舊怨,最終逼死了宋舍人。
宋貴妃也不是省油的燈。擡出小女兒,要把她嫁去回纥和親,引得聖人對她非常憐惜,反而借此說貴妃賢德,還疑心群臣上書是許宸指使,狠狠打壓了一番,鬧得許宸非常頭痛。
在這時候,許如是找到了許宸。
“……阿耶,”許如是找到許宸,許宸也頗溫和,但自打她知道自己是假冒的以後,頗有些叫不出口,“我想進宮一趟。”
許宸訝然:“你有什麽事?”
有什麽事,還不是為了身份的事。不趁着齊行簡沒空管她解決這個隐患,她就要受制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