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賀蘭
——如今長安政局動蕩。
齊行簡這句話,許如是原本沒放到心上。政局動蕩關後宅什麽事
誰知道東宮現在是夾着尾巴做人。
前朝的事兒雖不能直接作用在身上,宮裏皇後卻能磨搓賀蘭氏和許如是。
每日晨昏定省,克扣東西,敲打敲打宮人——要不是守衛她指揮不動,恨不得連東宮守衛一齊給除了。
許如是不勝其煩。撕破臉皮以後,皇後竟然連這些沒什麽大用的手段也用起來了。雖然不能傷筋動骨,卻也足夠叫人惡心。
然而她能怎麽樣皇後,既占着輩分,又占着身份,還有皇帝的寵愛。
“該低頭的時候,就得低頭。”賀蘭梵境拉着她的手,“菩提心,你是個聰明孩子。該知道,形勢如此,非人力能逆轉。”
“兒明白。”許如是倒不是不能忍耐的人,再說皇後如今大部分精力放在外朝,一些小手段也頂多叫人心煩。聽了賀蘭梵境這話也不覺得什麽特別。
賀蘭梵境低低一嘆:“你、你哪裏明白你可知道殿下的處境”
許如是一怔,她在隴西之時,雖也略有耳聞,詳細情形卻是不知。
“如今,聖人病重,耳根子愈軟,皇後把持朝綱,對殿下步步緊逼。殿下、殿下眼看着落在下風,還因為你跟定國公翻了臉……”賀蘭梵境神色愈發凄然。
許如是張了張嘴,心道那主要是因為齊行簡割據隴西,嚣張跋扈,與許宸的立場相悖,她頂多也就是個輔助作用。
然而她對賀蘭梵境終究持着敬意,終究沒有反駁:“是我不好。”
她起碼還是要負點次要責任。
“不。”賀蘭梵境抓着許如是的臂膀,低低道,“齊公修書與殿下,信裏邊說了什麽,你心裏有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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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殿下和齊公修好的一個機會。”
“殿下——拒絕了。”
“聽阿铄回來禀報,說你并非無意。殿下又遲疑了。”
許如是眉尖微蹙。
她從隴西回來,以為好像逃出一個囚籠。如今看來,卻仿佛又一頭紮進了另一個牢籠。齊行簡、許宸、賀蘭氏……他們未必都對她心存惡意,但偏偏——手段又如此……
見許如是面色微沉,賀蘭氏聲音有些發急:“你莫誤會,殿下只許我悄悄地問你,不要驚動你。他不想叫你心中有壓力、有芥蒂。”
“自然,你若是願意,殿下自然也無二話。你若是不願,殿下又怎麽舍得逼你”
她的聲音都止不住地顫抖。
仿佛——子規啼,空泣血。
許如是心中一軟,回握着賀蘭氏的手,輕輕道:“我知道的,阿姨。你也好、耶耶也好,都是在為我打算。”
賀蘭梵境愈發激動:“菩提心,我知道你自來有主意,也不願被人擺布。可你是殿下的女兒,大周的郡主——”
許如是心尖一顫,臉上火辣辣的,又覺得羞愧,又兼些心虛,她還是占了別人的身份,受了別人的福氣。
低低“嗯”了一聲,不敢叫賀蘭氏看出來。
“你生來就享富貴,華服美食、珠箔翡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但你知道,廢太子的女兒,是什麽麽”
廢太子的女兒,是輸家,是庶人,是草芥——
許如是心中一凜,便聽賀蘭梵境說:“朝廷争鬥,一步錯、步步錯。你或許身不由己,殿下便能由着性子來麽”
許如是抿唇:“我明白了。阿姨,我确實是對——他有些好感的,您如實回禀就是。”
賀蘭梵境拍拍她的手背,一疊聲道:“好、好。”
“菩提心。”她湊在許如是耳邊,“如今形勢,确實要委屈,但将來——”
咱們誰也不必忍。
誰也不必怕。
我朝從來不缺三嫁的公主。
出了門,賀蘭梵境的話還在許如是心頭回蕩。
她話裏的意思很明白。将來許宸登臨那個位置,大權獨攬,想如何撕毀跟齊行簡的契約都無所謂。
可是現在不行。
現在齊行簡是一支極強的助力。打破和皇後僵持的關鍵。
其實嫁齊行簡也不是特別叫人難以接受,日後恐怕也不必多做折騰。賀蘭梵境看得透徹、清楚、明白,說得也溫柔婉轉,但終究,許如是知道,有什麽不一樣了。
溫情脈脈的面紗底下,糾纏着的利益像鎖鏈一樣,牽動着所有人的一舉一動。
“啪——”
一巴掌落在婦人光潔的臉面上,登時臉上起了紅印。
“菩提心不懂事,你也不懂事麽”許宸怒發沖冠,煩躁地走來走去。他素來溫和,賀蘭梵境自以為對他了解,做事自來不瞞他,誰能料到,這回他非但不歡喜,反而如此雷霆盛怒。
她怔怔捂着臉,心中茫然。
“孤叫你私底下問她,誰叫你去逼她的誰給你的膽子”許宸厲聲喝問。
“妾、妾身……是妾身自作主張。”賀蘭梵境面色慘白,伏地叩拜,“請殿下責罰。”
“自然是你自做主張,枉費心機!莫非還自以為是孤授意麽”
許宸的怒喝,隔着屋子都能聽得見,剛下學的三郎許炯聽見這聲音,直想看個究竟。
賀蘭梵境的貼身侍婢阿荷見勢不妙,拿話哄了三郎,趕緊去請許如是過來說和。
她雖不知其中情由,卻也知道許宸對這女兒千般嬌寵,又素來聽她的話,況且這位娘子還與自家孺人交情甚篤。
正是暮食時分,聽見這事,許如是不敢怠慢,匆匆趕過去。
屋裏卻已經是一片靜寂,大門卻未開,一衆奴仆也并不敢擅自進去。許如是走上前去,輕輕叩門:“耶耶,廚下做了晚膳,先用一些吧。”
過了好一會兒,沉沉的聲音才從屋裏傳來:“菩提心,你進來吧。”
許如是當下開了門,只見賀蘭梵境直挺挺地跪在當中,鬓發散亂,似雪的臉頰上紅印子猶為顯眼。
誰也沒見過這樣狼狽的賀蘭氏。
門外的衆人吃了一驚,許如是連忙帶上門,又見許宸面沉如水,不知情由,實在不敢相勸。
“原也是要找你的,如今過來正好。菩提心,我原恐你面皮薄,不敢講。但既然已經說破了,為父便再問你一回。有耶耶在,你不必憂心什麽其他的。”
許如是想了想,又看了賀蘭氏,心中了然大半:“阿耶就為了這事罰賀蘭阿姨麽可我與她說的就是實話。”
她語調輕柔,目光懇切,許宸一時也分不清她說得是真是假。
許宸沉吟:“如今的情勢,還不需要委屈你一個女郎出頭。”
許宸與許铄,平時幾乎沒有半分相似。這時的許宸卻像極了許铄。語氣雖平靜,卻全然不似平日那樣理智。便仿佛跟誰賭氣一般。
許如是心口一熱,又嘆了口氣:“我所言,确實不假。也确實與賀蘭阿姨無關。”
許宸目光訝異,遲疑間,又聽她道:“三郎還等着耶耶和阿姨用膳呢,阿耶,先叫賀蘭阿姨起來吧。”
許宸沉吟了片刻,不置可否。
賀蘭梵境默不作聲再拜,許如是趕緊迎上去将人扶起來,替她活動着酸麻的筋骨。
“菩提心,你跟我過來。”
不想許宸卻叫住她,許如是猶豫片刻,應了聲。
賀蘭梵境望着一前一後,父女兩個的背影,怔怔望着,等三郎進來的時候,許如是帶來的菜都已經涼徹了。
炙羊羔冰冷後的氣息油膩,彌漫在空中,叫人作嘔。
“娘。”許炯扯了扯她的衣袖,“你的臉怎麽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耶耶呢”
賀蘭梵境匆匆抱着小郎君,揉了揉眼角,聲音有些疲憊:“無妨,耶耶今日太忙了,咱們娘倆、就咱們娘倆……”
一時梗住無言。
平日看起來,好得似一個人。真遇見了事,才分得出遠近親疏。人家才是父女,人家才是一家人。
菩提心、阿铄……殿下。
自菩提心回來,她自問也是掏心掏肺地對人,不論是菩提心,還是阿铄。抱着懵懂的三郎,賀蘭梵境不由悲從中來。
……
“呵。聽聽,許宸宮裏鬧将起來了,也不嫌難看。賀蘭氏約莫是個清醒的,怎奈何……”
宋皇後聽說這事,便說跟兒媳當笑談聽,鮑妩聽了一嘆。
又聽皇後問起:“他那邊是什麽意思”
“阿……”皇後一個眼風掃過來,鮑妩連忙改了口,“他那邊說,其他人無所謂,她……是要留下的。一個女人,一個庶人,折了羽翼唾手可得。省得三番兩次,給臉不要臉。”
皇後撫掌而笑:“倒有幾分他用兵幹脆利落的風範。擒賊擒王,餘者何足懼只要勝了,什麽不都任他挑麽”
鮑妩又有些遲疑:“母後,我覺得……”
“怎麽”
“這不大像他的性子。”
宋皇後不以為然大笑:“齊繁之是什麽性子還能是許宸兩父子那樣感情用事的性子麽”
鮑妩默然片刻,心中默默道:他當年,确乎如此。只是能教他珍重對待的人,十數年前,便已經死了。
她不再争辯,又想起什麽:“母後。他還說,有一份厚禮相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