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沉甸甸

“菩提心拜見貴妃,貴妃萬福。”齊行簡走後,隔了一兩日的功夫,許如是又被賀蘭梵境召見入宮。

“菩提心,傷可好些了麽?藥可還好用?”

做了一陣的貴妃,賀蘭梵境身上也增了些威儀,眼風一掃,阿荷便低聲囑咐人拿了上好的金瘡藥、并祛疤舒痕的藥膏。

許如是笑了笑:“已經大好了,多謝貴妃關切。”

“那便好,聖人見了,定然歡喜。”賀蘭梵境狀似無意地提,“聽說齊公常去看你?”

許如是笑容微滞,察覺到話裏的幾分疏離。無緣無故,做什麽要提齊行簡。況且……

“這事,已經是人盡皆知了麽?”

賀蘭梵境尴尬地笑了聲:“……怎會?你多心了。”

只盼是她多心,而不是此地無銀。

若說先頭她受了傷,剛有了好轉便賜宅邸,那還勉強可以說是賞賜,宮中還是庶人宋氏的餘孽,恐她養病不得安寧。

同時也等于是被逐出了權力的中心。

是因為齊行簡的緣故麽許如是扪心自問。

剛一回來,就被賀蘭梵境旁敲側擊。形勢似乎比她所想象的更加嚴峻。

像站兩邊,那是在做夢。

可到底該選哪一邊

許宸是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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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行簡是故人。

許宸目前雖在弱勢,卻終究占了大義的名分,是天子,持神器,一呼百應,號令萬方。

齊行簡鮮花着錦,重兵在握,卻實在是烈火烹油。霍光前車之鑒,一旦許宸站穩了腳跟,他是極為不利的。

許如是心中一團亂麻,随口敷衍應付着。

賀蘭梵境又道:“菩提心,婚期禮部已經拟好了,這些日子你就留在宮裏,待着備嫁吧。 ”

她抿嘴笑着:“除禮部所備,聖人又叫內庫撥出了兩百萬缗資費……”

許如是驚訝:“一個上縣,一年稅賦不過二十萬……”縣按人口、賦稅分了上中下三等的縣,上縣不過二十萬,中縣下縣更遠遠不及此數。

如今戰亂初定,府庫空虛,竟要撥出這麽多錢?!

她脫口而出:“這恐怕不妥吧?此際家國艱難,何必靡費鋪張?”

“你以為要嫁的是誰?”賀蘭梵境笑起來,嗓音微揚,“是河間郡王。”

這是許宸對齊行簡的示好。也是給她的示好。

這大約也是急匆匆把她從宮外召回的原因了吧。要她收心。

許如是沉吟不語。

賀蘭梵境拍了拍她的肩,安慰似的:“你不要多想,安心,備嫁便是。”

……

許如是既留在了宮中,齊行簡也得了婚期,在朝上也自然願意同許宸示好。

非但捧着九錫之賞,上來推脫,甚至連郡王都要辭謝。衆人自然又是一番勸阻,最終只推了賞賜。

下朝後,許宸叫人留了齊行簡。

“算來也有年餘未見了。”漫長複道上,許宸負手,纡尊降貴與齊行簡并肩而行。

齊行簡心情不錯,附和道:“聖人好記性。”

許宸挑眉:“繁之,如今還叫聖人,豈非見外?”

齊行簡一頓,打量許宸,只聽這位新聖人語帶調侃,依稀還是昔日軍**事的神情:“擔不得你一聲婦翁岳父麽?”

岳父是前頭太上皇時的典故,當時太上皇封禪泰山,中書令為封禪使,轉頭提拔了自個兒女婿,太上皇問及其升遷事,便有人譏笑道:此泰山之力。

由是新婦家翁又被人戲稱岳父泰山。

齊行簡登時笑了,拱手道:“岳父在上,請受小婿一拜。”

動作行為之幹脆,簡直把許宸反将一軍,半晌講不出話來。

最後指着齊行簡:“你呀你,從不見你對哪個人這樣上心。總是曾經滄海,巫山非雲。就因你那幅作态,也沒防着你!我家女兒竟叫你騙了去。”

嬉笑怒罵,竟似毫無嫌隙隔閡,還如往日裏,一個要建功立業,指揮若定,一個要收複失地,心懷萬民的相處。

一笑之間,恩仇盡去。

齊行簡無奈笑了笑。

他本也不知,她兜兜轉轉,竟到了這副軀殼上。

許宸提起:“聽說你從前常去大相國寺。”

齊行簡微怔,不明其意:“是。”

自寄娘去後,他有一陣子心中極亂,常常抄經發願,送去大相國寺,以企心中安寧。

許宸慢條斯理道:“前些日子,大相國寺翻新,藻井中掉出一卷鎏金的經文。”

足見齊行簡對舊人何如情深。

他見了總有些憂心,嘆息:“菩提心是個好孩子。只盼你好生待她。”

旁人不明就裏,齊行簡心中卻是門清的。他嘴角噙起一抹笑,胸中湧起無限柔情:“逝者不可追,齊某省的,當惜眼前人。”

……

恰巧這日,衆人拜會貴妃,逗樂之際,辛充儀偶然也提起件罕事:“前兒大相國寺倒是出了件奇事,若非先頭賊兵作惡,毀傷了禪院,叫大相國寺翻修,大夥兒還發現不了這事兒。”

“藻井上竟還落下了一卷鍍了金的貝葉心經,原本是被塊板子擋着了,後頭叫粗手匠人翻了出來。正面是般若心經經文,後面卻是祈願。”

辛充儀說到這兒,故意停了下來,賣關子似的,目光在衆人身上掃了一圈,尤其在許如是身上停得久。

許如是覺出了一絲惡意。

跟她素無交集,只聽說她近來得了賀蘭梵境的青眼,很是風光。如今她與和賀蘭梵境不比從前,也更不便多說什麽,只是沉默。

辛充儀自顧自道:“奇的是,他不求長生,也不求佛祖眷顧。”

貝葉的制作方法是從天竺傳來的,異常珍貴,一片貝葉,千年不朽,況且還是鍍了金的。

這樣珍貴不朽的心意,藏在高高的藻井裏,不見天日。倘若沒有此次意外,恐怕永遠都不為人知。

衆人都生了疑惑,貴妃cha口問道:“那他要求的是什麽?”

辛充儀目不斜視,許如是卻偏偏覺得是朝她來的,耐心等着:“伏唯啓世尊,一願吾妻蘭陵蕭小娘子,現世業障,皆歸于齊某。不使之堕于幽冥,不使溺于三途。”

一衆嫔禦不禁嗟嘆:“這郎君倒真是将妻子愛進了骨子裏。”

辛充儀似笑非笑道:“何止如此?這位郎君還寫了,舊歡如夢,念昔年乞巧,歲歲相見之詞猶在,音容俱失。倘世尊垂憐,次願來生與吾妻蕭氏同生一處,寧為犬彘,寧為木石。此身何堪惜也?”

“何等愛侶,竟然天人永隔,滄浪天何其不公?”

衆人抽氣聲不絕于耳,感傷者甚至拿了帕子揩起了淚。

許如是卻聽得昏昏欲睡,又死活戳不到淚點上,但看衆人這樣悲傷,她反倒不好表現得冷漠,只得端起乳酪掩飾自個兒的不自在。

辛充儀嘴邊漸漸露出了笑容:“嘉和十三年。弟子齊伏地頓首。”

一時間,抽氣聲、哭泣聲、感嘆聲消失了。嫔禦們像是被捏住了咽喉的鴨,面面相觑地望着彼此。

視線如同小溪,一道道最終彙聚成海,落到了許如是身上。

許如是一時成了衆人焦點,心中一驚,莫非是她太漫不經心,以至于要以為自己被發現了,于是嘴角微顫,一抽一抽地低低嗚咽起來。

哭得仿佛傷心極了。

“阿家,切莫傷心太過。”衆人或是虛情或是真意,但不約而同,都帶着一種居高臨下地憐憫。

只有許如是,幹嚎擠不出淚水,聽着刺耳地勸告,提心吊膽只怕被人揭穿了假哭的操作,迷迷惑惑、如坐針氈地待到了散會。

辛充儀挂着勝利者高高在上的笑容,好像得了多大便宜似的。

有病。

許如是覺得她有病就該去治,沒事講什麽愛情故事。

宮裏頭坐着的人哭得悲悲切切,幾個還真信愛情了?

真被她的故事給忽悠得找不着北了?

臨走前,賀蘭貴妃還嘆息着勸她:“……蕭氏逝者已矣,你就莫要哀毀了。”

“貴妃說得是。兒必然謹——”許如是點了點頭,心裏卻不以為然,蕭氏跟她許如是有什麽關……

衆人古古怪怪的目光,辛充儀捏腔掐調的話語,迅速在她心間閃過。電光火石之間,靈光如電,劃破長空,照亮了那一對姓氏。

蕭、齊。

倘若再進一步呢?

齊行簡,和蕭寄春。

辛充儀的話重新回蕩在耳邊,字字句句,椎心泣血。她渾身不可自抑地顫抖起來。

——願來生與吾妻蕭氏同生一處,寧為犬彘,寧為木石。此身何堪惜也?

此身何堪惜也?!

她突然僵立在原地,不知所言。賀蘭梵境望着她突然的失态,婉轉地說:“嘉和十三年,那些都已經是十餘年前的事了。你莫放在心上。”

“亡故之人,如何比得上……”

許如是沒有聽下去。

她想,是啊,已經是十餘年前的事。

他那時,是懷着怎樣的心情,眼見着一屍兩命,眼見着她選擇離開,竟還能寫下——

現世業障,皆歸于齊某。

不使堕幽冥,不使溺三途。

貴妃突然住了嘴。

她看見壽春公主顫抖着手掩着唇,眼睛突然變得那樣亮,一滴淚墜下來。

像隕星。

沉甸甸。

作者有話要說:

ps。藻井藏願梗來源于法門寺,願望這段話改編自電影《敦煌》+法門寺文物

伏願龍天八部,長為護助,城隍安泰,百姓康寧;次願甘州小娘子,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現世業障,并皆消滅,獲福無量,永充供養。——日本電影敦煌

弟子崔慶可從寶帳将迎釋迦牟尼佛真身。心中願一切速得成就,*願**曹氏同生一處。……大唐鹹通十二年歲**十一月造此寶帳鏡花。——法門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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