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蝦
“菩提心的心亂了。”待許如是走後,賀蘭梵境低低嘆息。
已經是掌事宮人的阿荷——現今該叫一聲荷姑姑了——她說。
“其實辛充儀這樣也好,不叫阿家心中存了念想。”
本朝公主,多嫁于權臣,權臣謀反,公主只要不是心生外向,就并不會有多大牽連,換個夫婿也就罷了。
除非他們夫妻一心,合力造反。
但這又是何苦來哉?本就已經是天潢貴胄,天家貴主。
“我本以為,她對河間郡王無甚情義,當年不過是身遭威逼,如今看來,竟不是如此。”
“那又如何?貴妃手頭,捏着阿……”
“住口!”賀蘭梵境目光陡然一厲,驚得阿荷半晌讷讷難言。
“聖人不許再提此事,違者誅!再有下回,我也保不住你。”
阿荷垂首“唯唯”應是。
她讪讪退出內室,打發守門,許宸領着齊行簡進門,彼此言笑無忌,仿佛從前還在王府時一般,心中不覺納罕。
“聖人萬福,大王萬福。”
她這一開口,立刻驚動了賀蘭貴妃。貴妃連忙趨行至門前,許宸笑道:“本不想通報,——誰叫你這丫頭嘴快。罷了,梵境,今日咱們一家聚一聚,你不必拘束。”
賀蘭梵境笑着應是。擡頭觑了眼齊行簡,他眉目間,較之于往日,少了幾分銳氣。若說往日是棱角分明的石,那麽現今如琢如磨,倒平添了幾分君子如玉的氣度。
她心中所思與阿荷仿佛,卻又多想了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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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行簡應下郡王之位,也便等于放棄了隴西藩鎮的經營,願意自縛羽翼,留于長安。
他釋放出了善意,聖人自然也回以善意。
可是他究竟出于什麽緣故,才甘心手釋兵權,不致鬧将起來的?
“菩提心呢?”許宸問。
賀蘭梵境道:“啊呀不巧,她剛走,妾叫人去請她回來。”
……
許如是走在漫長的宮道上,炎夏烈日當空,哪怕有人打着傘,也是揮汗如雨,黏糊糊粘在身上不好受。
思緒混混沌沌攪成一團,她并不想立刻回到自個兒宮裏,只想着就這樣走一走。
她想起十年前那個少年,想起那年七夕的紫衣少年頑劣的笑,想起蕭氏宴後他攥緊的拳頭,想起那年他落第後藏着掖着,脹紅了一張臉也不敢叫她知道。
她想起那年,櫻桃如血,他站在門前伶仃茫然。
那些細細碎碎的光陰,仿佛是陳年的酒,忽然開啓,歷久彌新。香氣漲溢滿心胸,熏風欲醉。
許宸是天子,有心機,有手段,手握神器,執大義為鞭,假以時日,不愁朝堂不寧。
齊行簡是臣,縱如今鮮花着錦,卻已經是烈火烹油。炙手可熱,這算什麽好詞兒?
高低優劣,已經分明。
換作是從前,她絕不會如此優柔寡斷,首鼠兩端。甚至心中更偏向于天然劣勢的那一方。
許如是忽然覺得自己不可理喻。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菩提心,我還說尋不見你,正欲……”
許如是聞言擡首,卻見青年郎君身量颀長,清清朗朗站在面前。
“呀,是咱們太子殿下。”
她一笑,對郎君拱手作揖,還未作下去,便叫許铄手忙腳亂地扶起了。
“你這是做什麽。”許铄嗔怪。
“前頭阿兄來看我,我身上有傷不便,如今傷好了,總要慶賀一聲吧。”
許铄在許宸登基後不久,便被許宸立為了太子。許如是笑意盈盈,瞥了一眼跟在許铄後頭的人,有個小婢似乎是她宮裏頭的人。
“阿兄剛才說,來找我是要做什麽?”
許铄面上一愣,随即一拍腦門,叫那小婢采青站出來回話。采青半點儀态也無,撲通一聲跪倒下去,吓得甚至帶了點哭腔:“阿家辛充儀将陳媽媽請走了,說是要見……什麽故人,陳媽媽顏色不對,私底下遣了婢子來,請阿家救一救陳媽媽。”
“故人?”許铄疑惑一問,出口無心,卻有人上了心。
電光火石之間,許如是想起宮變那日,那個臉熟的婢女。
登時面色慘白。
……
“這人,你可認識?”豐潤修長的食指虛點陳媽媽,辛充儀玩味地笑。
“回充儀話,奴婢識得。”小丫鬟磕磕絆絆地講着新學的長安話,聽得陳媽媽內心頗不平靜,“陳媽媽是亂後被賣到府裏的,因為識字懂禮,陳媽媽很快得了重用。和她同來的小丫鬟,陳媽媽都非常照顧。
”
辛充儀“嗯?”了聲,尾音上揚。
“——啊,是格外照顧六娘。後頭,賊寇犯府,六娘死了,陳媽媽嚎啕大哭,漸漸也待如娘愈好了。”
“陳媽媽,”辛充儀鳳眼微眯,架出幾分威儀氣勢,“這六娘是誰呀?”
陳媽媽收攝心神,不卑不亢道:“奴婢原不識得,只見她年紀小,故此當年……”
辛充儀冷聲打斷:“此事早已上達天聽,你還敢狡辯?!”
一聲威吓,陳媽媽勃然變色。
上達天聽!
聖人已經知道了?
見她神色幾變,辛充儀心中底氣更足,冷笑道:“你如實交代,則本嫔保你家眷無虞,否則……”
“否則?”陳媽媽苦笑,“奴婢聽不懂辛充儀說的是什麽意思,更不知道充儀要老奴交代什麽?”
辛充儀一問,陳媽媽便知,天子若知曉,她絕不會如此裝腔作勢。當年河間郡王來問時,輕描淡寫,也不說什麽許諾,只消一一将證據擺出就是。
況且經那事,河間郡王已經暗自抹了許多首尾,那些證據已經到不了辛充儀手裏。哪怕有蛛絲馬跡如何,不認便是了。
辛充儀先威後利,不過是要誘她口供。她一交代,她和公主都完了!
“大膽賤婢!”
辛充儀勃然大怒,宮人順應主子的意,徑自一巴掌過去,打得陳媽媽口歪嘴斜,臉頰上痛得幾乎麻木。
辛充儀冷眼瞧着。那宮人最知折磨人的手段。杖笞、鞭打、針紮都往人最疼的地兒去,一番手段施為下來,陳媽媽即便隐忍,嗓子也叫得啞了。
幾度厥過去,又叫人弄醒。辛充儀等了半晌才開口。
“別以為本嫔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血弄髒了她最愛的鵝黃地衣,辛充儀嫌惡地別過眼去:“等壽春公主?她自身難保。聖人與貴妃信任,全權将此事委命于本嫔。”
陳媽媽面色慘白,臉頰腫得老高,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充儀,太子殿下、壽春公主求見。”宮人低聲禀報辛充儀。
辛充儀目光閃爍。
……
“是否那賤婢竊居此位!”
“否則她怎麽會與陳姊姊長得并無半分相似,要知道,菩提心當年與陳姊姊一雙眼睛最為肖似。”
許铄一來,便聽見辛充儀冷笑。他先是怔了怔,待聽了幾句以後,手攥成拳,臉漲成了豬肝色。
許如是面色沉凝,不置一詞。如今看來,辛充儀還沒得到陳媽媽的口供。既然如此,借許铄把人救出來就是了。
她跟在許铄後頭,進入殿中,瞥了陳媽媽慘象抿着唇行了禮:“見過充儀。”
許铄則直接沉聲發難:“辛充儀将菩提心的傅姆帶走,嚴刑逼供,置宮規于何地?”
太子乃一國儲君,除卻皇帝,皇後,便是貴妃在他面前也不過臣妾。
辛充儀知他不好相與,對許铄不假辭色也不氣,賠笑道:“太子殿下不知,此事是貴妃下命,叫妾徹查的。妾也并非殘暴之人,只是這老貨嘴硬,不用刑撬不開她的嘴。”
“至于……”她看了許如是一眼,輕蔑道,“菩提心?這賤婢也配竊居公主之位?!”
貴妃?
許如是眉心一跳,倒吸了口涼氣。
許铄當即火冒三丈。吓得辛充儀退了好幾步,驚聲道:“若妾有過,妾甘願伏誅!但請太子殿下給臣妾一個機會。”
許铄哼道:“這是你說的。到父皇面前,萬望充儀莫要反口!”
“多謝殿下。”辛充儀顫聲道,“殿下就不覺得奇怪嗎?”
“當年的情形,當年她是如何回府的?”
許如是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這真是賀蘭梵境針對她?針對她有什麽用?她不過一個公主,還是經過賀蘭梵境首肯進府的,辛氏當初是強烈反對的。
她要白白叫辛氏得了便宜?
許铄不假思索道:“是河間郡王送菩提心回來的。”
“沒錯!”辛充儀一字一頓道,“是河間郡王!”
許如是掐緊了衣袖,趕得急了,那處剛愈的傷口被汗一浸,疼得太陽穴猛跳,目眩良久,強撐不倒。
“是齊行簡心懷叵測!”
“殿下可知道齊行簡當年認她的證據是什麽?妾聽了只覺得可笑!一支簪子!齊行簡從前送給菩提心的簪子,一個府裏根本沒有造冊記載的東西!”
“齊行簡的東西!”
“當年我就瞧着不對勁兒,如今看來已然明了了。當年是齊行簡送她回來,如今又是他對她有意——”
“你休要血口噴人!”許如是咳了兩聲,胸口堵了棉絮似的,氣非常不順,“此事與河間郡王何幹?”
許铄見她面色不對,搖搖欲墜,趕緊扶着許如是,又命人撇開辛氏宮人,将陳媽媽攙,盯着辛充儀冷冷道:“無憑無據之事——”
辛充儀嫣然一笑:“誰說妾沒有憑證?陳姊姊自幼食不得蝦,太子殿下也是,菩提心也是。食蝦,便會出疹子,乃至危及性命。”
她的目标怎麽會是陳媽媽?
原來陳媽媽,只是餌啊。
假公主是靶子。
齊行簡,是目标。
許如是面無表情,唇細微地顫抖着。
“倘若你清清白白,”辛充儀叫人奉了一盤光明蝦炙上來,望着許如是,眉梢一挑,“敢食蝦嗎?”
作者有話要說:
小辛:真相只有一個,明明我辛苦尋找真相,卻從頭到尾像個反派,我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