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昏禮
“菩提心,今日之事,叫你受驚了。”
一回了宮,許如是便支撐不住,差點倒下了。許宸聽侍醫診斷,說她舊創複發,心中更柔軟了些,同賀蘭梵境兩個和顏悅色地勸了好幾句,許如是如芒刺在背,強笑了一聲,應付得勉強。
好在齊行簡看出她精力不濟,幫着周旋了幾句,許宸等人也不再多留,忙着處理辛氏的風波。一群人熙熙攘攘走了,許如是打發了宮人,剎那間,寂寂寥寥的宮室便只留了她與齊行簡。
許如是忽然放松下來,她啞着嗓子喊:“齊繁之。”
“我在。”她仰頭望着齊行簡,他守在榻前,冷冽的眉目乍然間柔和下來。
許如是張了張嘴,忽然鼻間一酸,眼淚珠子忽然啪嗒啪嗒掉下來:“都怪你——”
鎮定自若的小娘子,無堅不摧的小娘子忽然落淚,她仰着頭,一雙眼睛裏含了盈盈淚光。
把齊行簡逼得手足無措。他伸手去揩她臉上的淚,卻根本堵不上,斷了線的珍珠似的。
許如是一疊聲地哭:“都怪你!”
齊行簡把她摟在懷裏,哄孩子似的,耐着性子緩聲說:“是,都怪我,沒能護好阿如——要打要罵,都由得你。”
“呸。”
被她活力十足地啐了,齊行簡反倒笑了:“可好受些了?”
許如是想問——“聖人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假的了?賀蘭貴妃和辛充儀告的密?趁宮變的當口?”
但出口的是:“你早就知道了?你私下找過他了?”
齊行簡輕描淡寫說:“嗯,怕你擔驚,不曾告訴你。”
“是我考慮不周。”齊行簡眸子驀地沉下來,留了恁大的空子。她身份這事,當年就不該聽她的,心慈手軟留了首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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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如是明明已經猜到三分,得到這回答以後,仍是渾身一震。她沉默了很久,漸漸地,淚水止住了。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會這樣護着她。不問對錯,不顧情由。
她胸中發澀,又想起許宸、賀蘭梵境、許铄今日怕都知道了,心中竟然一陣輕松。假的終究是假的,情分都是從旁人那兒偷來的。
只剩下……
“齊繁之。”
“嗯?”
“你真傻。”
許如是低頭伏在他膝上,仰望着他的臉。齊行簡的臉上,收斂了張揚、恣意、陰沉,相當沖淡平和,君子如玉。
又熟悉,又陌生。
“哪有人像你似的,明知是假的,還會奮不顧身。”許如是的話裏猶帶了三分不解。她好像,從來就沒有徹底了解過齊行簡。
齊行簡用手為梳,給她篦着頭發。忽然燭火一暗,投下一片惶惑的影子,許如是問。
“……怎麽了?”
齊行簡擡眼瞧了瞧,喟嘆道:“是飛蛾撲火。”
許如是困頓地打了個呵欠,迷迷糊糊地趴在他膝上睡着了。
徹底卸下了防備的姿态,睡相一點都不好,左翻右壓的。
齊行簡低下頭,啞然失笑。他将寸寸青絲小心安置在小娘子身邊,餘光白皙的脖頸上,那一點殷紅刺痛了眼,仿佛一根刺,突兀地紮在了心間。齊行簡摸了摸她脖頸,目光陡然一沉。
不過是一個小小充儀,竟然能把她逼到這樣的程度。
他閉上了眼,壓下胸中翻湧的殺意。當初留了首尾,這回,就該當一并找補回來,一一清算個幹淨!
……
辛充儀的死,在宮裏掀不起什麽大浪,頂多便是她身邊的宮人死的死,出宮的出宮,流放的流放。
除此以外,便是要準備喜事了。
國喪一出,長安便迎來了盛大的一樁喜事。壽春公主和河間郡王昏禮。
正常公主出嫁,并不叫嫁,而是叫下降,男方也只是尚公主,而非娶,雙方之間還有着君臣的鴻溝。
然而齊行簡有郡王之尊,畢竟不同,一切禮儀倒不同于公主,反似尋常人家。天子淚灑,殷殷告誡。太子持械阻門,為小妹立威之時,倒頗有其祖之風,将人好一通為難。
紅妝十裏,步障連綿。燕樂歡騰,不絕于耳。路人側目曰:“真不似二婚的氣派。”随即被人捂嘴拖走。
閑話少敘,卻說夕陽西下,落日镕金,齊行簡縱馬游街,頗有些能體會到那些進士們“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味道。
回首香車,金縷羅扇掩着小娘子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彎似新月的眼睛。許如是笑着打量他。
齊行簡嘴角微揚,抿笑執鞭,恨不得這路再短些。
許如是與上回躊躇迷茫不同,胸中歡喜并着幾分緊張與期待,只記得進了長樂坊,過了興德觀與安國寺,一路似乎無限漫長,可剛一回過神,便到了宅邸門前。
齊行簡牽着她的手下來,有力地握着她走了一路,随即青廬坐帳,桌上擺了五谷與炙豚。
一衆賓客起着哄:“郎君怎麽還不念卻扇詩,舍不得叫新婦見人麽?”
齊行簡也不與他們計較,負手闊步,胸有成竹道:“寶扇持來出禁宮,本教花下動香風。”
許如是聽得一怔,團扇微撇,探出頭撇了一眼,這不像是齊行簡的水平呀。衆人見羅扇一動,紛紛打趣道:“新婦心意動了,齊公還需再加把勁兒。”
齊行簡文才不成,早教人備好了催妝卻扇一應詩詞來應付禮儀,他朝許如是含笑一揖:“姮娥須逐彩雲降,不可通宵在月中。”
“嗤”地一笑,團扇徐徐挪開,許如是上的是時興的桃花妝,兩頰暈開了金花燕支,燦若霞霓,鵝黃簇擁花钿翠,朱唇一點石榴嬌。
分明是秾豔妝容,卻愈顯清麗。
衆人愣神片刻,又大笑道:“齊公言姮娥下降,果然誠不我欺。”
小娘子紅妝翠眉,一張臉于是愈發紅了。
一翻笑鬧後,同牢合卺,分食一豚,同苦共甘——酒是甜的,盛酒的瓠瓜是苦的。許如是被苦得直皺眉,齊行簡趁人不備遞了顆饴糖給她,饴糖被他捂在手心裏,許如是甚至還能覺察到那一絲溫度。
她想了想,先攏在袖裏,不曾去吃。
待禮畢出了青廬,到了燕寝,摒退了仆婢,她坐在匡床上,才偷偷把饴糖含在嘴裏。
齊行簡本來還有應酬,許如是叫他:“齊繁之。”
剛一回頭,他迎上了兩片軟綿綿的石榴嬌。饴糖逐漸在舌尖化開,甜絲絲的。若春風拂面,萬物化生,桃花初綻,萬籁俱寂。
此時無聲勝有聲。
齊行簡腦中驚雷一炸,熱血上湧——
去他娘的應酬。
作者有話要說:
寶扇持來入禁宮,本教花下動香風。 姮娥須逐彩雲降,不可通宵在月中。——《扇》陸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