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周游

那雙臂膀壓過來的時候,許如是還是懵的。但是很快忐忑、緊張、茫然的情緒都被抛諸腦後,無暇他顧。

小厮頗有眼色,出外傳話,齊行簡心腹出身的李長庚自覺擔起了解釋的義務。“大王吃醉了酒,在裏邊歇息,仆代大王向諸公告罪。”

“怕是這酒不醉人人自醉。”

衆人心照不宣,相顧大笑起來。

李長庚但笑不語,主持起了宴飲,于是前廳觥籌交錯,射覆分曹,歡聲笑語,好不快活。

後院樹上的鳥兒成雙。

清風徐來,吹皺一池碧水。荷塘月色,小蓮初綻,水光潋滟,嬌豔逼人。後院偶聽小貍奴淺yin低唱,又似有虎豹長嘯月下,馳cheng于山林之間。

龍鳳紅燭猶高。

今夜正良宵。

……

喜燭燃盡,紅淚斑斑,日頭高照,窗牖一束陽光如玉練落入樓臺。

許如是昏昏然睜開眼,便發現有人目不轉睛盯着她。吓得她差點沒把人踢下去。一動腿才發覺渾身酸軟,腦子清醒了些,才明白過來。

臉騰得緋紅。

齊行簡嘴角微彎,刮了刮她鼻尖:“從前那麽大的膽子,如今倒知羞了,又不是沒有……”

許如是想起先前,尴尬地低下頭。

他想起昨夜與從前不大相似的表現,笑容驀地一滞:“從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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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到他口氣不對,許如是幹咳一聲轉移了話題:“你今日不用上朝麽?”

齊行簡面色數變,最終柔聲道:“無妨,這幾日告了假。”

“叫人給你做了些吃食,先起來用朝食……”

許如是懶懶地打了個呵欠,她知道上無翁姑侍奉,又沒什麽親戚敢叫她拜見:“困。”懶得動彈。

齊行簡也不多勸,等她一覺醒來,已經是午後。

許如是梳洗罷,見齊行簡捧了卷星圖在瞧,她站在他後邊,天光熠熠,從窗外照進來,溫柔地撒在他身上,許如是不自覺地微微笑起來。

……

菩提心出嫁,好生熱鬧。

許铄在送走許如是以後,回到東宮,四顧茫然,呆坐了良久。

其實從辛氏指證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一切終究不同了。

但是菩提心送來的信,他親手送嫁以後,才有勇氣打開。

兄親啓。

許铄拿刀拆開火漆,取出一份折了兩折的信件,隐約可以窺見,筆畫肥厚,遒勁有力,轉折之間,卻幾度停頓,以至于留下了墨痕。

他展信閱讀,觸目所及,字句驚心。過程平鋪直敘,并無隐晦,卻足以叫他動容。

菩提心并未夭折在亂軍之中,卻在平叛後,隕落在小小流寇手中。

陳媽媽獻釵得應,護的娘子卻已然身故。從此扯下彌天大謊,蒙蔽了所有人。

區區流寇。

一介傅姆。

命如草芥的人,

将卻衆人耍弄得團團轉?!

可悲,可笑!

是菩、她在說謊麽?

真如辛氏所言,她就是齊行簡布下的一枚棋子?

許铄紅着眼睛,目光驀然落在最後一行字上。

附——

謝兄數載愛護。

罪妾如是再拜敬上。

通篇敬曰太子,唯此一句,用了句“兄”。

許铄忽然想起初初回府那個粉雕雪砌的小娘子,想起她勸解他隐忍,設法化解阿耶的心結,一起設法營救母親,想起讀書時的趣事,想起當年被貴妃陷害時,她挺身而出……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複計東西。

雪泥鴻爪,宛然猶在。人事多變,各赴東西耳。

一張張信紙翩然落入火中,映進許铄通紅的眼,化為一抔餘燼。

……

“我給……大兄去了封信,或許要勞你擔待,也或許……不會。”許如是順手掩了掩窗戶,遮擋酷夏毒辣的陽光。

齊行簡也不驚訝,反倒有些高興。許如是一向不喜歡求人欠下情分,但她如此理所當然地伸手來求,必然是把他劃入了自己人的行列。

“你向他坦誠了?”

“嗯。”許如是點頭,“那日我被辛氏诳住,露了怯,他已然知悉詳情,當日或許還不肯信,回過頭來,必然心有芥蒂,倒不如索性講個清楚。大兄……”

她頓了頓,改了個詞:“他很敏感,又重情誼,近來穩重了許多,我以為,他多半不會把此事公之于衆。”

畢竟此事許宸是知道的,她也能肯定許铄決不會将她置之死地。

“不過凡事都有萬一。”

“我只怕……”

許如是嘆了口氣。齊行簡将她拉過來,摟在懷裏,淡然笑道:“只怕他告訴聖人,鬧出事端?那又何必告訴他,糊塗過去就是了。”

“對他若坦誠,或可争取一線諒解,來日相見,也許還能有幾分情分在,若蒙騙……你是沒見着,陳媵丢了那會。”許如是撚起一柄扇子,扇風也扇不滅心中的焦躁,“如今是可以糊塗,如今他是太子,将來,便是……那時還怎麽蒙混得了?”

“算計得如此長遠?”齊行簡語氣很輕松,他并不把許铄放在眼裏,太子是太子,能不能登基,那還是沒準的事。

“我怎麽瞧着,你心中甚為不安,亟待諒解?”

許如是不禁一愣,她事事算計為先,即便跟許铄關系不錯,心中又有愧,先想的還是怎麽找補回先前的錯。

至于齊行簡所言,或有動念。但都淹沒在算計之下。

“或許有吧。”

許如是一帶而過,道:“不說他了,你呢?你打算怎麽辦?”她好奇他與許宸交易了什麽?

齊行簡大笑,指了指自己:“我?自然解甲挂官,自歸家叨擾夫人了。”

許如是點頭,道:“也好。逍遙自在,星空之下,山河之廣,皆可去得。”京裏的紛擾懶得去理會。

齊行簡哪能看不出來她的心思:“夫人靜極思動,要出外游玩?”

許如是笑道:“聽說揚州的瓊花好呀……”

“那便去揚州吧。”

……

萬幸的是,許铄并未鬧出事端來,齊行簡也果然将兵權交出,許宸拿了兵權,在朝堂行事愈發有了底氣,提拔了好些舊人,威嚴日重,羽翼漸成。

齊行簡在三年多後才辭去了身上一身職務,與許如是兩個自廣通渠順水而下,入黃河水道,複沿通濟渠入淮,到山陽卻沒有立刻從淮水轉入邗溝,下揚州去。

要說這廣通渠與通濟渠都是前朝開鑿,總稱更為人熟知,便是京杭大運河。

許如是一路坐船下來,盡觀河道,跟齊行簡一塊出來,也不覺得膩,只是在船上總吃得不多,齊行簡屢勸也沒什麽效果,許如是反倒愈發消瘦。

一下了船,齊行簡便忍不住贊道:“山陽縣果真人傑地靈。”

許如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自視甚高,不輕易誇出一句“人傑”。但她也不掃興,只是笑着附和道:“繁之所言甚是。”

齊行簡看她,當年說得信誓旦旦,如今真來了,也不似興奮的模樣。不禁有些狐疑。

出門在外,也懶得擺那些個排場。倒是山陽縣乃江淮樞紐,商貿發達,市肆鱗次栉比。

許如是逛累了随便找了家食肆坐下,齊行簡特地點了當地有名的清口燒雞,許如是動了幾箸,覺着味太清淡,遠不如長安的,便不動了。

齊行簡随手夾了一箸,這皮炮制得金黃,裏頭的肉被竹簽戳得軟爛:“沒來之前,吵着恨不得要生啖其肉,來了以後,反倒不喜歡了?”

許如是堅決不承認,只以為齊行簡是勸她多吃些。

“我怎麽會說這種話。”

齊行簡不緊不慢道:“傳說淮陰侯為呂後騙至鐘室殘害,雉,之字野雞,鄉人憐韓侯為其所詐,故烹雞為祭,寓報仇雪恨,以祀其英魂。”

許如是坐了許久的船,本沒有食欲,以聽了這話,瞬間化悲憤為食欲。不多時,一盤無甚滋味的燒雞,便被她吃幹淨了大半。齊行簡見她吃得高興,心情也頗為愉悅,剛喚來店家,許如是便交代要包個百八十只走,喜得店家合不攏嘴。

許如是還不忘切齒囑咐道:“多紮幾簽,多撒花椒,傷口記得多撒鹽。”

“好咧!”

見她吃得激動,齊行簡不動聲色提醒道:“阿如,咱們船上并未攜帶冰,百八十只,怕也頂不了幾日,不如,帶個廚子走?”

許如是恍然大悟:“好。”

她想起齊行簡說是鄉人祭祀,想必這裏離韓侯顧裏不遠,不覺有些激動雀躍,連什麽瓊花都抛諸腦後:“說來,此地似乎與淮陰相去不遠?”

許如是忽然覺得齊行簡的目光有些複雜。

原來她不知道。

齊行簡嘆了口氣:“……算是吧。”

“有多遠?”

他不露痕跡道:“你可知此地濱臨哪一條水……”

許如是學會了搶答:“淮水。”

齊行簡锲而不舍地提醒道:“此縣邑在淮水哪一邊?”

“淮南。”

齊行簡:“……”

他心情頗為奇妙道:“山南水北謂陽,山北水南——”

“……為陰。”許如是腦子裏一琢磨,“淮陰?”

齊行簡颔首:“高祖時,将淮陰并入了山陽。”

許如是從他的目光中,讀出了——

她怕是個假粉絲。

臉騰的臊紅。

齊行簡低頭一看,嗤地笑起來:“城中還有韓侯祠,可要去拜祭一番?”

小娘子脆生生地應:“好。”

作者有話要說:

齊行簡:媳婦傻成這樣,我太難了。

以及謝謝油爆枇杷拌着面小天使的地雷。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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