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對您心存愧疚,所以關鍵時刻,您認個錯,服個軟,自是萬事無虞。”

容洛書思索片刻,點頭應下。

推開窗,入眼一片素白。

梨花勝雪。

有美人于樹下而立。

青絲墨發,膚白如雪。一身銀月白袍,缥缈如仙,清貴矜傲。

那一刻,容洛書真的以為自己看到了神仙。

她靜靜地看着他。

點點瑩白落于他的肩頭,墨發。

人如畫,景如畫。

他轉身,一雙華麗至極的鳳眼睨過來,斂盡萬千風華。

梨花千樹,怎敵他回眸一剎?

她彎了唇角,卻見他折身而走,背影只剩玉樹梨花。

容洛書怔怔然。

原來,燕京的少年公子,竟是這般通透如玉的?倒是和燕北很不同呢!

容洛書斂眸,問身邊的宮女:“那位公子,是何人?”

“回殿下,那是葉岚公子,太子殿下請進宮來商量要事的。”

容洛書驚訝地挑眉:“哦?他便是葉岚?”

葉岚此人,容洛書久聞其名,卻從未得見。今日一見,卻不想是這般清貴矜傲的翩翩公子。

葉岚是個商人——大燕最有錢,也是最有本事的商人——大燕皇室也要仰仗他三分。

他是唯一一個把生意做到橫跨大燕與月支卻沒有任何麻煩的人,也是第一個将商鋪連鎖遍布大燕與月支的人——包括亂中求治的玄武城,容洛書的地盤。

這個人,吸引容洛書的不是他富可敵國的身家,而是他的神秘和低調。

而容洛書一直以為,能做到如此的,應該是一位睿智老者。

今日所見,實在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了!

☆、挑釁

容洛書在宮女們的伺候下,換好了華美的衣飾,鏡中的女子一襲蓮紅色百蝶穿花宮裝,袖口用金線勾着鳳凰于飛的式樣,優雅端麗。

烏黑的秀發以绛紫色絲帶绾做流蘇髻,單一柄雕镂銀絲纏花翠玉簪斜墜于雲鬓中,此外便再無珠翠。

一雙細長黛黑的眉微微上挑,顯得超脫随意,英氣逼人。那雙如墨玉的眸子如寒潭秋水一般,澄澈靈動,美則美矣,卻讓人莫敢逼視。

容洛書看着鏡子,啞然而笑,櫻唇微彎,神色卻無半分歡喜的樣子,看起來陌生的很。

自從十二歲跟着外公上了戰場之後,她便再也沒做過這等女兒裝扮了。

擡手制止了伺候她梳妝的宮女:“此般即可。”她站起來轉身,環佩清脆。

“這……”宮女放下手中的一串璎珞墜子,戰戰兢兢地聽到面前的殿下嘟囔了一聲:“身上挂這麽多東西真不方便……”

在她的要求下,這已經是精簡精簡再精簡的妝容了。

冷汗涔涔的宮女目送着帝姬殿下攜着儀仗離去,那句“殿下還沒弄完”梗死在了喉嚨裏。

宮宴于戍時開始,容洛書走進昭和前殿的時候,宴會還未開始,皇帝和皇子們還沒有入殿。

皇後白婉帶領着一幫宮妃宮女們布置着昭和大殿,将平日裏冷清的昭和殿裝飾得燈火輝煌。

容洛書看見她在殿中,滞了一步,才上前颔首見禮道:“皇後娘娘聖安。”不卑不亢。

那幫妃嫔看向殿中垂手而立的容洛書,眼中各有深意。

“可是錦容?”白婉柔柔一笑,态度甚是溫和,“竟長得這般大了,模樣出落得也越發好,我瞧着竟以為是淑妃姐姐!”

現在的皇後,白婉,八年前還是婉妃,地位卻遠不及彼時聖寵正盛的淑妃。兩人關系較好,見禮時自是姐妹相稱。

容洛書一笑,不置可否。

她的母親當年是大燕第一美人,可惜她卻沒随了她母親的樣子。皇後這一句,她是擔不起的。

“娘娘說笑了,錦容自知不及母妃萬分之一,娘娘還是不要拿錦容尋開心了。”

她本就不喜後宮裏這些工于心計的女子們,戰場上直來直去慣了,現在竟連敷衍也懶得。

在皇後的介紹下,與各位嫔妃見過禮之後,竟是相對無話。

短暫的冷場過後,皇後便又笑吟吟開口道:“聽陛下說,錦容随威北王已征戰多年,不知這軍營生活,是個什麽樣子?不如你說與我們聽聽罷,我們久居深宮,只怕今生都沒有出宮見識一番的時日呢!”

“軍營裏的生活也乏味的很,怕是各位娘娘不感興趣呢。”容洛書一哂,并不認為在場的各位嬌滴滴的娘娘們能受得了軍隊裏殺伐果斷的血腥。

“喲,各位姐姐們聚在一起說什麽熱鬧呢?不如讓妹妹我也聽一聽!”突然插.進來的聲音柔媚嬌軟,直聽得人酥了半邊身子。

容洛書回頭一看,只見一位身姿窈窕,面容姣美的女子款款而入,一身玫紅蹙金廣绫長尾鸾袍,高高的雲鬓之上綴滿珠翠,一柄富貴非常的銀鳳镂花長簪,一對金鑲紅寶石耳環,整個人顯得珠光寶氣,貴氣逼人。

白婉在看到來人時,眉心隐隐跳了一下,便綻開笑顏迎了上去:“妹妹怎來得這般早?”

身後的嫔妃們跟上去給來人福身見禮:“嫔妾見過茹妃娘娘。”

“免禮罷。”陳嘉茹倨傲地揮了揮手,媚眼流轉間,卻看見盯着自己頭上銀鳳簪冷冷一笑的容洛書。

容洛書剛斂了笑,就看見陳嘉茹睨了過來,神色倨傲:“你是誰?”

“呵。”輕輕一嘆,容洛書微微颔首,“錦容見過茹妃娘娘。”

“你便是錦容帝姬?”

容洛書與她坦然對視,承受着對方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的視線。

“倒是有幾分姿色呢!”頓了頓,茹妃問道,“你剛剛笑什麽?”她很不喜歡容洛書的笑容,那笑冷冷的夾雜着嘲弄,讓她覺得自己很蠢。

容洛書的視線重新落回茹妃雲鬓之中的鳳簪上:“本宮只是覺得,那柄簪子,倒是很漂亮。”

茹妃沒有聽出她話語中的嘲諷之意,亦或是她聽出來了,卻沒有計較,因為有另一件事兒比和一位素未謀面的帝姬計較更重要。

白嫩的指尖輕撫上那柄鳳簪,茹妃語帶得意:“殿下好眼光,這柄銀鳳簪,可是陛下親賜的呢!”

她晃了晃頭,滿頭的珠翠照亮了滿殿嫉妒的目光。

容洛書又是一哂。

她很好奇,陳嘉茹到底是如何受寵了多年還活得如此風生水起的,這件事兒讓她困惑了很長一段時間。

年紀較長的惠妃面色淡淡道:“茹妃娘娘可真是承恩日重,雖說陛下将鳳簪賜予你,可這宮規森嚴,還需小心,不要讓有心之人得了把柄。”

茹妃對惠妃點到為止的提醒卻大為不滿,譏諷道:“惠妃姐姐,您要是有本事留得住陛下,也不至于過得如今這般冷清!”她笑得惡毒,看着惠妃鐵青的臉色,更是快意。

不少妃嫔平日裏也沒少被茹妃排擠諷刺,此時只是眼巴巴望着皇後,希望這後宮之主拿出皇後的威儀來,煞一煞茹妃的傲氣。

今日茹妃穿着,明顯不合宮制,鳳簪鸾袍是正宮皇後才有資格穿戴的,她這已經是名目張膽的挑釁了。

但是皇後平日裏對茹妃一避再避,一讓再讓,已經威信大損。即便如此,看着茹妃一再欺壓正宮,還是讓衆人隐隐生出一絲期盼來,盼望着有朝一日,皇後會忍無可忍。

容洛書笑着看這群女人,像是看玄武城西市裏一場精彩萬分的猴戲。

淑妃還在時,容綽曾說,白婉是後宮裏最寬厚的女人。正是因為她的謹慎忍讓,才讓她登上後位。

不知道這個寬厚的女人,遇到這樣明目張膽的挑釁,還能忍麽?

“我們自然比不得茹妃年輕,故而陛下也來得少些。陛下國事繁忙,能抽空陪你也是好的,只是莫要提什麽無禮的要求才好,免得讓你背上以色誤國的罪名。”皇後僵着的臉色緩和了一點,随即一笑:“以色誤國倒是也沒什麽,你若抓住機會誕下龍子,他人自然無話可說,可你承恩日久,卻沒有給天家開枝散葉,難免讓人恥笑。”

皇後一席話綿裏藏刀,刮得茹妃臉色青紫,得意之色霎時消失了個幹幹淨淨。

“你……”茹妃氣得眼圈兒都紅了,咬牙切齒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皇後又說:“本宮平日裏避着你,不過是因為怕讓別人看了笑話罷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當真以為本宮怕你麽?”

容洛書看着進來的白谵将軍,了然。

白谵常年在外征戰,拜封鎮國大将軍,近日才得以調回燕京。

皇後再不看茹妃的臉色,徑直越過她,迎向白谵:“哥哥。”

一身玄色将袍的高大男人快步上前,目光堅毅如鐵:“微臣參見皇後娘娘。”

皇後笑着扶起他,道:“自家人何必多禮,哥哥快快起來罷!”

大将軍白谵素來不喜言笑,見了親妹妹也是面無表情:“謝皇後娘娘。”

白谵剛起身,便看到站在前面的容洛書,遂上前一輯,見禮道:“殿下萬福金安。”

容洛書客氣一笑:“白将軍,好久不見。”

“是,微臣還未感謝殿下兩年前的救命之恩。”白谵說着,又躬身一輯,神色恭敬。

“白将軍言重了,你我同為大燕之人,出兵相援也是應當的。若錦容有被敵軍圍困的一日,還望将軍仗義相助呢。”

“自然。”白谵諾了一聲,與容洛書一起被宮娥引入座。

☆、曲誤

殿門外不時傳來宮人的禀報,容洛書一邊與白谵聊些軍中閑事,一邊發現進來落座的人們不時看向他們這邊,眼神怪異。

皇後臉上也有些不自然地看過去,自己那素來不茍言笑的哥哥和帝姬殿下似乎相談甚快,大庭廣衆之下無所顧忌,自己也不好當着二人的面出言提醒,明日怕是又會引起閑話。

燕京相比于邊塞,民風異常保守,世家女子更是管教嚴厲,未及笄不得出閨閣,及笄女子也不得随意與陌生男子交往。

容洛書與白谵久在軍營,自然不管這一套,可在旁人眼裏,就不是那麽一回事了。

衆人等到戍時一刻,皇帝陛下差人傳話,說還有政事未處理完,讓衆位卿家先開宴。

皇後有了哥哥撐腰,自然硬氣了很多,囑咐下去之後,大家也開始放松言笑。

氣氛活躍中,皇後領着太子容洛珏和三皇子容洛玹款款而來,明裏暗裏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看了過來。

白家有兵權,太子和皇後才得以安穩在位。

但是陛下已猜忌白家多時了,否則也不會扶持陳太傅上位,甚至縱容陳嘉茹挑釁皇後白婉。

要穩坐後位與東宮,無疑需要鞏固白家的兵權,可是白谵畢竟是人臣,兵權只是暫時在他手中,說到底,這兵權還是皇帝的。

大燕的兵将都該聽皇帝的,卻單單有一處例外。

威北王,桑銳。

二十年前,大燕皇帝為了拉攏威北王,立威北王唯一的女兒桑淑錦為貴妃。

只要桑淑錦為皇帝産下子嗣,威北王的兵權必定為大燕皇帝的囊中之物。

只可惜八年前,因為一件深宮冤案,使得桑淑錦身死,威北王怒闖燕京,撕破臉皮之際,卻因一個人達成了兩方心照不宣的默契。

這人,便是容洛書。

她是大燕帝姬,卻也是威北王唯一的親人。

近幾年,更是聽燕北傳言,說威北王已經急流勇退,将大半兵權交與錦容帝姬了。

容洛書與白谵一起起身離座,給太子見禮。

太子天性溫吞仁懦,又體弱多病,為陛下所不喜,但好在并未有大錯,故容綽也沒理由平白廢太子。

“多禮了。”太子虛扶兩人,便用帕子掩着嘴咳了兩聲,“多年不見皇妹與舅舅,不必如此生疏拘禮。”

容洛書擡起頭,看着眼前一身明黃儲君宮服,面色青白,身子羸弱的青年:“皇兄的病,還未好麽?”

她記得,小時候,她這個皇兄就常年與藥為伴,每次見他都是病恹恹的樣子。也聽太醫說過,這是娘胎裏帶出來的病,只能慢慢調理着。

容洛珏淡笑了一下:“這病,怕是無望再好了。”

白谵立即道:“太子殿下慎言!”

“總會好的。”容洛書也勸慰道,即使看他現今的狀況,怕是真的無望。

容洛珏擺擺手:“無妨,坐下說。”

五個人再次落座,已然是閑話家常的姿态了。

太子只比容洛書大三歲,三皇子是劉貴妃的遺子,皇後代為撫養的,也比容洛書大三歲,太子只比三皇子大四個月而已,就是這四個月,決定了兩人一個是太子,而另一個只是皇子的地位。

也許是正是因為這樣的不甘,比太子只晚出生半日的二皇子覺得怨忿難忍,生出了忤逆的心思。兩年前他因參與謀害太子,被貶谪到南荒之地,至今不得歸。

三皇子容洛玹向來話多,一坐下就開口問容洛書道:“皇妹,這麽多年了,你可還記得我?”

“三皇兄,自然記得。”她彎起眼睛,“記得你小時候幫我偷過禦膳房的栗子糕。”

“嘿,你怎麽不記我點兒好?”容洛玹笑着,假裝作勢去敲她的頭,這麽一鬧,兩人八年間隔閡頓消。

容洛玹自小養在還是婉妃的白婉身邊,時常跟着她來淑雅殿,容洛書的母妃憐惜他自小喪母,待他極好。

自生了容洛書,他極喜歡這個小妹妹,常常跑來和容洛書玩耍,兩人關系比其他皇兄要親的多。

容洛書湊過去,挨着他身邊坐下,只是一個勁兒的笑:“三皇兄的好我自然記得,小時候就覺得你長得好看,現在覺得你更好看了。”

眼前的青年眉清目朗,自是神儀明秀。

容洛玹笑一笑:“小時候我還時常愁你醜得嫁不出去,現在看你長開了,我便不用再擔心了。”

他們這邊閑談的空檔,又有幾位妃嫔皇子相攜着進殿來,皇後自是要領着容洛書一一介紹,畢竟八年裏,宮中的妃嫔們也換了一撥又一撥。

不多時,容洛書便被一衆宮妃圍了個結結實實。皇後甚至看到,潛心禮佛,已經多年未出蘭芷殿的蘭妃娘娘,這回也賞臉來了這次宮宴。

九皇子系蘭妃所出,多年一直因為母系勢弱而在朝堂之上孤立無援。更何況,若說起來,當年蘭妃與淑妃的交情,比皇後還要更深一些。

皇後看着蘭妃拉着容洛書的手,親昵地說着些什麽,容洛書也和和氣氣地應下,心頭不禁冷笑。

容洛書此番回京,必定是各方皇子勢力巴結的對象,這場景卻是皇後和太子不想看到的。容洛書若能被他們拉攏,自然極好,但若不能拉攏,當然也不希望她被別人拉攏。

“諸位請入座吧,吩咐女官布膳。”皇後淡淡地開口,将圍着容洛書噓寒問暖的一群人擋下來,衆人只得悻悻落座。

容洛書暗籲了一口氣,被這麽熱情的對待,她還真是有些受不了。

布膳完畢之後,舞樂歌姬們緩緩而入,笙歌絲竹,不絕于耳。

一曲奏畢,殿外一聲“陛下駕到!”讓氣氛凝了一凝,随即,衆人起身離座,拜倒于地,一片山呼萬歲聲。

“衆位卿家免禮!”皇帝出聲,因為政事而鎖緊的眉頭松開了一點。他的目光掃過起來的衆人,停在容洛書臉上,招了招手:“錦容,到父皇這裏來。”

容洛書怔了怔,垂首應喏,走上前。她這才看到,容綽左邊站了一個清瘦老者,灰白鬍須,顴骨高聳,一雙三角眼裏布滿陰郁,瞧着有幾分邪氣。

而在他右邊,是一位敦厚老者,須發盡白卻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氣度從容。

這敦厚儒雅的老者容洛書認得,是大儒淳于彬的至交好友,文壇上鼎鼎大名的葉庭滄,兩朝重臣,官拜文閣大學士。

這朝堂之上,為官者,三分之一都是葉閣老的門生,可謂桃李滿門。

既是老師的至交,自然是要見禮一番:“葉閣老大名,錦容常聽老師說起,久仰了。”

葉庭滄回禮道:“殿下客氣了,殿下天資聰慧,每每淳于兄談及您,甚是自得啊!”

“老師缪贊了,錦容還需前輩們多多提點才是……不知這位是?”她将身子轉向另一邊站着的另一位清瘦老者。

那老者立刻躬身道:“微臣陳枭,見過帝姬殿下。”

太傅陳枭。

“陛下!爹爹!”這邊剛見禮罷,那邊茹妃便蓮步輕移,身姿袅娜而來。

“宮宴之上高聲喧嘩,成何體統!”陳枭見茹妃如此這般,眉頭一皺,陰郁的三角眼中射出冷冷的目光,盯了茹妃一眼,大為不快。

他這一喝,倒叫茹妃懦懦地斂了淩人盛氣,變得像只小貓一般乖覺起來。

反而是皇帝打了圓場:“陳愛卿不必如此嚴厲,你們父女也多日未見了,自然應該說些體己話。”

陳太傅領旨,帶着茹妃往一旁去了。

皇帝牽着容洛書的手一直走上主位,讓她坐在自己身邊,這才道:“衆卿家随意些,不要太拘束!”

不多時,舞樂又起,衆人又開始交談言笑,一片和樂融融。

宮娥為皇帝和容洛書斟酒,皇帝含笑看着昭和殿下翩翩起舞的舞姬,側頭問:“會喝酒吧?陪父皇喝一杯。”

數杯酒入口,皇帝的笑容瞧着更真切了一點兒:“威北王給朕教出一個好女兒啊!”他一頓,突然問,“他可給你找人家了?”

容洛書舉杯的手在唇邊頓住,又緩緩放下:“還不曾。”

“哦。”皇帝了悟似的應了一聲,“你也及笄一年多了,是到了該出嫁的年齡了。”

容洛書靜靜地聽着,沒有打斷他。她的唇邊始終笑意不減,那笑容,似乎像是畫在臉上一般妥帖。

“不如在燕京多住些時日吧,結識一些士族子弟,喜歡哪個,父皇便賜婚于你,可好?”

“玄武關戰事吃緊,兒臣還未想過這些兒女私事,還是,以後再說罷。”

明顯失望的神色從容綽臉上一閃而過,一想到他的江山卻需要他唯一的女兒來守護,便一陣內疚:“父皇沒有逼你的意思,你可以慢慢挑,必定要找個好的。”

容洛書彎着眼睛點頭,卻又聽得皇帝微靠過來一點兒,小聲說道:“喏,你看殿下那位彈琴的公子如何?”

愣了愣,容洛書擡頭看去。

那公子着一襲黛紫錦袍,上面繡着繁複的雲紋,雅致華麗。遠遠的看不清面目,只見他眉目低垂,專心致志地撫弄着琴弦,輕攏慢撚下,整個大殿都慢慢安靜下來,只剩下從那雙修長優雅,通透如玉的指尖下流瀉出來的,宛如天籁的音符。

“甚為豐姿卓儀。”容洛書完全折服在他的琴技裏時,又聽得皇帝在她耳邊說:“那是剛上任的太常寺卿虞韶泠,出自禮樂世家虞氏,對樂理的造詣可是在後輩中最拔尖的……”

點點頭,容洛書表示贊同。這時候,彈琴的虞韶泠突然擡頭,一雙幽深的目光直直對上她。

容洛書沒看清他的面貌,單是那一束目光,便讓她心緊了一瞬,像極了戰場上被敵方的弓箭手瞄準的感覺。

她下意識就觑着眼橫過去,這麽一眼看過去,對方倒是愣了一下,這麽一怔,便滞了一瞬,指下撥錯一個音符。

虞韶泠瞬間回神,用一手華麗繁複的指法遮掩了過去,他自信,在場沒有一個人能聽得出來。

再擡頭,卻看見高臺上的容洛書笑吟吟地看着他,唇瓣微動,他凝神看去,容洛書竟對他打着口型。

彈、錯、了。

虞韶泠懊惱地皺眉,指尖一挑複一抹,樂聲突然急促高亢地轉了幾個彎兒。

☆、玩笑

剛剛還沉醉在婉轉空靈的琴音中的衆人,在陡然高亢急促起來的樂聲中猛地一震,不明所以地看過去。

虞韶泠彎起唇角,衆目睽睽之下大炫琴技,掩抑抽撥,撫撚彈掐,手法華麗至無以複加。十指翻飛如燕,聽者大有酣暢淋漓之感。

皇帝眼中激賞之色更甚,虞韶泠再一次擡眼,将容洛書一睇,眉宇間是頗負自得的少年意氣。

見他如此,容洛書只覺得很是有趣,不禁想要再逗他一逗,便複又啓唇,提醒道:

剛、剛、彈、錯、了。

虞韶泠眸光一凜,如玉骨般的手指在琴弦上重重一壓,剎那間,一切歸于沉寂。

剛剛還載歌載舞的殿中央霎那間噤若寒蟬。

皇帝挑眉道:“虞愛卿,怎麽了?”

虞韶泠起身,上前拜倒:“啓禀陛下,微臣聽聞帝姬殿下常年駐守玄武關,抵禦月支,佑我大燕平安,心中甚是仰慕敬佩,故微臣想借此機會為帝姬殿下獨奏一曲,不知陛下準否?”

他擡起頭,露出一張極為俊美絕豔的臉龐,雙眸漆黑如點墨,直直地看向容洛書。

容洛書訝異地看向他。

“錦容意下如何?”皇帝側頭笑着問她,卻沒得到回答,他轉過頭一看,容洛書正看着殿下揚起臉來的虞韶泠,怔怔出神。

下面有皇子們和宮妃們的竊笑聲。

“咳!”皇帝以手握拳,放在唇邊咳了一聲,以掩飾自己的笑意。

容洛書回神,收回自己直白得近乎無禮的目光,喟嘆道:“燕京果真是人傑地靈啊!”她從燕北回來的第一天,便遇着這麽些翩翩佳公子,可見這燕京确實是養人的。

“既然如此,那便有勞虞大人了!”容洛書微微一笑,不理會坐在虞韶泠身後,正沖她擠眉弄眼的三皇子的揶揄。

虞韶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挑起一抹幽魅的笑意,漆黑如墨玉的眼眸中劃過一絲淺淡的戲谑之意。

悠然婉轉的琴聲又起,容洛書凝神細聽。

琴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清雅婉轉間仿佛讓人看到了閨閣之上,煙眉輕籠,含情凝睇遠方,默默不語卻愁怨滿腹的深閨女子。

秋風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栖複驚。

相親相見知何日?

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知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一曲哀怨的《秋風詞》剛起過前調,便見滿殿愁容,衆人似乎已被這哀涼的調子感染,情不自禁悲傷不已。

容洛書默默嘆息一聲,虞韶泠此舉,可是在替那些深閨女子怨恨?怨恨自己讓她們的丈夫遠赴邊塞,不得歸來?

家國天下,家國天下,連家都保不住,談何國與天下?

笑意慢慢斂起來,容洛書的臉上,也在琴聲裏染上了幾抹悲愁之色。

虞韶泠微微擡頭凝眸,看着容洛書肅容的表情,略挑了嘴角,那雙奪天地之造化的手指輕撚慢旋,哀怨的調子在無知無覺間又過渡到一曲《鳳求凰》。

前調一變,容洛書的眉心就狠狠一跳——虧得她剛剛還滿心內疚于邊城戰事,虞韶泠哪裏是用那首《秋風詞》來替深閨女子思念遠在邊關的丈夫!

深情纏綿的歌聲從虞韶泠豔薄的唇瓣飄逸而出,聽醉了一幹宮妃女眷。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翺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将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旁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将。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容洛書收起愁容,笑容冷冽如劍鋒寒芒。

虞韶泠戲谑地挑眉一笑,一雙如漆似墨的黑眸裏,有惡作劇得逞般的笑意。

他指尖不停,渾厚悠遠的旋律又是恰到好處的一變,《極樂吟》流瀉而出。

他的神态由深情轉至悠然自得,陶然自樂。琴聲峥峥,音節剛勁而又不失大氣磅礴,寥寥數指間,峰回路轉又別有一番意境高遠的天地。

琴音漸消,虞韶泠收指片刻,昭和殿中仍寂寂無聲良久,衆人沉浸在這高妙琴音中,多時無法自拔。

“啪!啪!啪!”容洛書站起來,撫掌。看着殿下脊背挺直如青竹,仙氣四溢實則眸色深幽的男人,笑容裏有毫不掩飾的拜服與贊嘆:“虞大人的琴技出神入化,錦容佩服!錦容雖不才,提槍跨馬多年未行這等風雅之事,今日卻還是想在大人面前班門弄斧一番,以答大人三曲之厚意。”

她踱步下來,走至虞韶泠身邊:“可否借琴一用?”

虞韶泠這才發現,這大燕唯一的帝姬,有一雙讓人不敢逼視的灼灼黑眸,明烈如火。

“請!”虞韶泠退到一旁。

不管四周交頭接耳,也不管衆人的目光暧昧流連在兩人之間,容洛書倒是神色極為坦然地坐下,微微點頭一笑,便垂眸撥弄指下的琴弦。

虞韶泠看她這般架勢,笑意更深,那句“班門弄斧”,原來卻不是謙詞。那麽,剛剛她是如何看出自己彈錯了?

容洛書無奈地笑着搖了搖頭,果然是多年不碰這些東西,音準都差了些。

撥弄了幾下,才勉強上手。容洛書略一思索,奏起了那曲《黃雲秋塞》。

溫純鈍緩的調子,帶着些難以察覺的渾厚哀涼。

容洛書奏得謹慎認真,盡管如此,還是有些澀然。

小時候,她常聽母妃彈這曲子,後來便教她彈,後來又教她《關山月》,教她《塞上鴻》。

那時候太小,只會彈下來,卻不大知道裏面的意思,對于母妃解釋的“戍邊苦況,塞上思鄉”也是一知半解。

直到她被外公帶去燕北,胡服騎射,箭矢如雨,才理解了那八個字。

她便再很少撫琴。

手中的劍舞得越發純熟,倒是指尖的琴音卻以為都忘了。

然而,事實證明,小時候的一些東西,往往像是深入骨血的烙印,難以忘卻。

容綽眼底有細碎的淚光。

“別再彈了。”禦座上的帝王出聲制止。

“是。”容洛書停下手,神色莫辨地看着指下琴弦。

上面挂着一絲深紅色的細小血珠。

什麽時候劃破了指尖?竟然讓她連疼都沒覺出來。

她站起身,笑容如紙薄:“多謝虞大人的琴了,錦容琴技拙劣,怕是辱沒了大人的名琴。”

虞韶泠皺着眉頭看她,那雙如墨的眸子裏有濃的化不開的傷感。

他在這女子面前,為整個大燕的兒郎感到慚愧。

“彈得很好。”他頓了頓,“只怕是我這把海月清輝配不上你,你若喜歡,便拿去吧!”

虞韶泠自嘲一笑,不等容洛書回答,便轉身朝着禦座上的皇帝輕施一禮,如随性隐者般飄然而去,氣度雍容閑适,姿态高雅讓人心折不已。

容洛書站在原地,目送他離去,神色有些疑惑。

第二天,燕京貴圈便傳出了太常寺卿與錦容帝姬琴歌相和,太常寺卿大人更把那把名動天下的海月清輝琴贈與了帝姬殿下,作為定情之物的消息。

“唉?你真的和帝姬殿下……?”陸辰意疑惑地看着一臉淡笑,無所謂的太常寺卿虞韶泠,後者正在專心致志地斫着一把新琴。

“并非如外界傳言那般。”虞韶泠停下手中的動作,黑眸微眯,“你的功課溫習得如何了?可還想入鴻胪寺?”

“鴻胪寺我是一定要入的!”陸辰意頗為自得地一笑,“這大燕,除了我,哪個還有福氣去體會八方來朝的異域風情?”

“除了你,确實沒有人更精通如此多的番幫語言了。只不過……”虞韶泠略一沉吟,道,“許是你還未入朝為官,并不知曉這官場的利害,也不知大燕國威已遠不如前,近幾年,來朝的番幫越來越少,越來越多的番王不把我大燕放在眼裏了……”

“這……”顯然,确實沒人和陸辰意說過當朝的這些事情,“這些年,陛下雖然有些……咳咳,可是也不至于……”

虞韶泠冷冷一笑:“你爹沒和你說近年來的朝中事麽?呵,也對,陸尚書一心為君盡忠,向來不喜抨擊朝政的。”

陸辰意臉色一僵:“你說的,可是陳黨亂政?我爹他,其實對陳枭,也頗有微詞。只是現今,陳妃正得寵,陳家的勢力如日中天,朝堂之上,怕是除了葉閣老,沒有哪個敢與陳枭抗衡呢……”

虞韶泠看似不經意地撥了撥新裝上的琴弦,琴音裏金石爍玉,隐隐卻有一絲殺氣:“只可惜葉閣老已經居廟堂之高久矣,怕是,無心此事。”

陸辰意聽了他這番話,眉頭一鎖:“莫非,只得由着陳枭那奸賊霍亂我大燕江山麽?”

虞韶泠瞥他一眼,幽深的黑眸中劃過一絲讓人心驚的豔色:“你卻是操的哪門子心?姓容的可還沒說什麽呢!”

“我們整日與那幾位殿下厮混玩耍,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沉湎在聲色犬馬裏的頑主罷了,他們哪裏顧得上社稷江山?”

虞韶泠促弦漸急:“姓容的,可不光這幾位。”一聲刺耳尖銳的擦弦聲劃破了急促的調子,虞韶泠皺起眉頭,“這琴,比起那把海月清輝,可是差的遠了。”

“你指的,可是帝姬錦容?”陸辰意訝異地看向虞韶泠,“可她,可她是個女子啊!”

“女子?”虞韶泠的斜挑了嘴角,唇邊泛起了濃重的戲谑笑意,“你可真該看看,昨晚宮宴上,我們的帝姬殿下,哪裏有一絲女子的嬌弱,彼時風度,男子亦當自愧不如!”

“哦?那我可真該見識見識。”虞韶泠這麽一說,陸辰意也對這個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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