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只看見她半張側臉,還有蹙緊的眉峰。
看得出,很不高興的樣子。
只一眼,虞韶泠便心中有數了。
“啓禀陛下,微臣不敢有此心思。帝姬福澤燕北,護佑大燕的英名,微臣即使遠在燕京,也是久仰,故而心有所敬,不敢玷辱。”
容洛書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若照他這麽說,自己怕是應該像神明一樣供在廟宇裏,五谷不沾,六根清靜才好了!
陸辰意已經在一邊偷笑了。
皇帝老兒硬要塞給虞韶泠一個帝姬夫人,可這人愣是要推辭,這不是傻子是什麽?
這個陸辰意眼裏的傻子還在說着觸怒龍顏的話而不自知:“帝姬殿下身份高貴,微臣實在不敢高攀……”
眼看着皇帝就要發怒,容洛書這才找準時機,也不管之前皇帝不讓她說話的禦旨了,口氣倒是不痛不癢,讓人捉摸不到她的心思:“虞大人天人之姿,世人傾慕,大可不必如此輕賤自己,錦容一介武人,既不懂調笙撫琴,又不懂相夫教子,只怕收不了自己的性子,白白糟.蹋了大人的一番雅致,也難為父皇得替我如此費心。”
“你!”容綽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指着容洛書的手都被氣得打顫。
嘆了口氣,容洛書看又一次把皇帝氣了個不輕,便伏下身子,施了個大禮:“錦容自知聲名惡劣,與虞大人清雅之名實在難以匹配,父皇又何必為難虞大人?”
容綽怒不可遏,此次非要逼得容洛書收了心,配成這段姻緣不可,可他剛要開口,趙德海急急忙忙進來,禀道:“陛下,葉閣老和陸尚書大人求見!”
剛剛還在偷着樂的陸辰意瞬間面無血色,像是一根木頭似的僵在原地。
容綽愣了愣,心道葉庭滄已經多時不參與政事,今日突然拜見,定是有十萬火急的要緊事,便急忙将人宣了進來。
君臣之禮畢,葉閣老才假意訝然:“虞大人和陸大人怎麽也跪在這裏?”
陸辰意滿臉羞愧,往容洛書身後躲了躲,避開了陸尚書投過來殺人一樣的目光。
陸钊這才收回目光,當即跪倒在禦前:“微臣教子無方,還望陛下恕罪,能讓微臣将犬子帶回府內,嚴加管教!”
容綽的餘光狀似不經意地掠過陸辰意的臉,今日他特意将陸辰意宣進來,不過是氣惱他撺掇帝姬,想讓陸钊知道這消息而已。
現在陸钊都追到宮裏來了,自然不會輕饒了陸辰意——他這個臣子什麽都好,就是太古板了!對他來說,陸辰意的行為簡直像是折辱先賢一樣不可原諒!
容綽自是樂得看陸钊教訓兒子,便十分大度地擺手赦行,轉頭又問多日不見的閣老大人:“不知葉老來見朕,所謂何事?”
葉庭滄不動聲色地瞥了容洛書一眼:“老臣是來恭喜陛下的!”
“哦?”容綽見閣老喜不自勝的模樣,奇道:“朕有什麽可喜的?”
“西南軍下半年的糧草都已經解決了,陛下難道覺得,這不是一件喜事嗎?”
容綽呆了半響,饒是之前已經準備厚顏無恥地敲詐那個大燕首富,閣老之孫一次,也被葉岚這次的大手筆驚了一驚!
原本只想要三個月的糧草,葉岚竟然給了六個月?
這确實是件可喜可賀的事情!
相較于大燕皇帝的喜上眉梢,容洛書可不覺得這件事兒多麽可喜!
十萬西南軍的糧草,竟然得依靠着一介商賈來提供,這到底是朝廷的悲哀,還是皇室的悲哀?
他葉岚,怕是已經捏住了大燕皇族的命脈了!
從這件事兒上,到底是折射出了幾分國庫空虛的影子。莫非真如二十二的情報所說,近幾年,皇帝癡迷求仙問道,所豢養的方士需要的金銀、珍貴材料的花銷不計其數,還有派出海外的中.央軍開支用度都是一筆可觀的數目,就因為這些,國庫已經被皇帝揮霍一空了?
虞韶泠突然冷冷出聲:“陛下!西南軍的開支,理應由國庫調撥,如今我堂堂大燕,怎能讓一從商者赈濟,說出去,豈不是讓他國笑話!如此,國何将國?”
容綽的臉霎那間變得鐵青:“虞韶泠!你竟然如此大逆不道,抨擊朝綱!來人!将此人押入天牢,擇日問斬!”
“且慢!”眨眼間,禦書房就風雲變幻,皇帝竟要砍掉向來看重的太常寺卿的腦袋,可見先人那句“伴君如伴虎”是真正的有感而發了!
瞬息間,容洛書便出聲制止,将沖進來的兩個禁衛截下,“父皇息怒!虞大人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您一向是一位鼓勵臣子們殷勤勸谏的開明君主,虞大人這才一時情急失了分寸,父皇明鑒!”
虞韶泠那話說得太過直接,将皇帝最後的一塊遮羞布毫不留情地扯下來,也無怪乎容綽要砍了他的腦袋——這不是指着皇帝鼻子罵他是個連軍隊都要靠別人養的窮鬼昏君麽!
兩人就這麽僵持了片刻,皇帝才歇過氣兒來,可依舊覺得惱怒:“太常寺卿,你給朕立刻回去!好好反省!”
虞韶泠覺得他沒錯,正要争辯幾句,就看到了容洛書拼命給他示意眼色,讓他閉嘴。
他也有些微惱,不過終究是再沒說什麽,起身告退了。
虞韶泠一出禦書房的門,容綽就覺得一股血氣直沖上腦門,激得他站都有點兒站不穩了。
“父皇!”容洛書的影子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後她滿臉驚慌的表情就落入了容綽眼裏。
“快宣太醫!”容洛書一邊扶着差點兒暈倒的皇帝坐下,一邊心急如焚地傳太醫。
葉庭滄站在一旁,手足無措地看着剛剛還好好的陛下,突然就差點兒暈過去:“陛下?”
“嗯……閣老啊……”皇帝有些虛弱的聲音響起來。
“老臣在。”
“沒事兒你就下去吧,這裏有錦容照看。”
踟蹰了一會兒,葉庭滄道:“葉岚說他有個不情之請,希望老臣轉達給陛下。”
“嗯,說罷。”
“他說,他的商隊一直是從西南沙漠橫穿到毗羅國做生意,道路艱辛,希望陛下能夠體諒,允許商隊行虎嘯關……”
榻上,容綽良久沒有出聲。
而後:“準了。”
“謝陛下。”葉庭滄有些不忍地看了看床榻上虛弱的帝王,心情複雜地退了出去。
容洛書當即陰沉下臉:“父皇不該答應的,虎嘯關一開,西南邊境怕是再也難安了……”
“葉岚……”容綽低低地念了念這個名字,笑了一聲,滿臉都是諷刺,“你不懂,現在的大燕國,已經離不開這個男人了……”
☆、算計
“不要怨父皇逼你,你的婚事,已經快成了父皇的一塊心病了。”皇帝沉默了良久,突然出聲,“朕怕已經已經時日無多了,這一生,已經對不起你母親,總希望能讓你未來的日子好過一點兒……”
容洛書大為訝異:“好端端的,您怎麽突然說這個?”
容綽勉強笑了一下:“大概,老了吧。越老,就越怕死……”
想了想,容洛書低頭看着他,說:“人總有這麽一天的,即使是帝王将相也不能幸免。況且……朝中的大臣們,對您癡迷于長生之術,也頗有異議,不如……”
皇帝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故而容洛書立刻止住了這個話題,可即使如此,容綽冷硬的表情也沒有緩和:“你先下去吧,朕自有分寸。”
皺了皺眉,容洛書到底沒說什麽,退了出來。只暗想着,要早日把迷惑聖上的陳枭除掉,只怕這才是唯一的解決途徑。
現在虞韶泠被陛下責罰,而陸辰意估計也已經被他那死板父親禁足于府內,一點兒忙都幫不上了。
陳枭樹大根深,直到現在,容洛書也只能在朝堂上給他下絆子,暗中掣肘而已,想要動其根基,真是難上加難。
而且,父皇對自己的态度……
為自己的婚事操心?
容洛書不禁想冷笑,若他是普通人家的父親,他這番好心沒準兒還真能把容洛書感動得五迷三道,二話不說就嫁了呢!
只可惜自己手握燕北重兵,既非皇家一般的帝姬,又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婚嫁喪娶背後,牽扯的勢力絕對不可等閑視之。
轎外,老九問一聲:“少主,我們直接回府嗎?”
思考了片刻,容洛書開口:“去幽篁館。”
幽篁館中依舊是那般清幽雅靜,翠竹叢叢,前幾日下過一場微雨,青苔還尚未幹,空氣裏帶着些微濕漉漉的涼氣,讓人覺得分外惬意。
容洛書看着簾外那一片蒼翠的竹林,笑了笑:“真是個會享受的人吶!”
其實燕都偏北,勉強算得上暖溫,這樣的地方,竹已經很少見了。可葉岚這人,硬生生僻出一片看不見邊緣的蔥郁竹林,建了這麽一座為天下雅士所傾慕的幽篁館。
這讓容洛書想起了西市中,春滿樓後面的那座無憂閣,雖精巧奢華,到底是缺了幾分清靈之氣,也只能做個尋歡的去處了。
她見到君禦岚的時候,對方正執一盤棋,眉眼沉靜,心無雜念,似乎他的天地宇宙,均在那一盤棋中。
不知道他是否察覺到了她的到來,只是自顧看着面前星羅密布的黑白棋盤,并未起身見禮。
容洛書并不在意,直接坐在了棋盤對面,眼尾略一掃,竟發現那盤棋的布局有些眼熟:“咦?葉公子還在琢磨你我那次的棋局呢?”
那棋盤上,的的确确就是上一次他們下了一夜的殘局。
“公子不必太過介懷,此局是淳于老師收藏的一份上古殘局,進一步則死,本身便是一局死棋,解不出來也是情有可原的。”容洛書正想寬慰他一番,卻見他起手。
白子落在不起眼的一處,将黑白二勢一并截死。
容洛書被他突然來的這一手給噎了一下,對面擡起一雙清冷的眼,緩緩道:“既然不能同生,倒不如同死。”
未幾,只得嘆了一聲:“公子好手段。”這種人,性子裏就有一股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狠勁兒。
君禦岚将這盤棋看了三天,依舊無解,便意識到,這次,是棋逢對手了——他已經很久沒有遇到一個讓他絞盡腦汁,想要打敗、征服的人。
三年前,他逼得君陌決背離月支的時候,心裏沒有戰勝對手的快意,有的只是惋惜。
君陌決走了之後,他的人生,就如他所料,無趣了很多。
直到此刻,遇上容洛書,他才覺得慶幸,當初來大燕,确實是個正确的決定,大燕的人,可比月支那群人有意思得多了。
“殿下來此,只怕并非單單為了誇獎草民一句吧?”他微側頭,從容靜待。
容洛書看了他片刻:“跟聰明人繞彎子沒意思,那錦容便和公子直說吧。我抓不到陳枭的把柄。”
說來也邪門,二十二查來查去,竟然沒找到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來檢舉陳枭,明裏暗裏,陳枭的身家都清白到連容洛書都不敢相信!
君禦岚為她斟了一杯茶,淺笑:“殿下只是太心急了。”
容洛書喝了一口,眯起眼睛:“也許确實是我太心急了吧……這是什麽茶,這麽香?”
“自己泡的花茶而已。”
容洛書又喝了一口,很驚訝葉岚居然還會自己泡茶,而且,還泡的很好。
“喜歡麽?”
一擡眼,就看到對面的人含着一點兒淺淡的笑。容洛書以為他是在笑自己,便有些尴尬地應了一聲:“挺好的,不過我平時不太喝這種花茶。”況且,塞北也沒人能把花茶泡得比這人還好吧?容洛書默默地想。
光是喝着茶,聽外面竹葉沙沙,就讓人有種遠離喧嚣,隔斷紅塵的安逸。
更何況,對面還有那樣風姿卓絕的人陪着,此時再提外界那些煩心事,真是太煞風景了。
兩人安靜地品茶,都沒有說話。
正當容洛書發呆的時候,對面突然說了句:“殿下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嗯?什麽?”放下茶盞,容洛書擡頭看他。
“千裏之堤,毀于蟻穴。”
容洛書又何嘗不懂這個道理,葉岚的意思,無法是想讓她從小處下手,時機成熟後,便可伸手順藤摘了陳枭。
不過皇城重地,對容洛書來說,到底是鞭長莫及,她倒是有心,可是未免分不出人手。若是葉岚肯幫忙的話……
忽又聽對面說:“前日,有個姓閻的纨绔子在西市與人起了争執,當街仗殺了金玉館的老板,不巧的很,金玉館是在下一處不成器的産業。”
君禦岚說到這裏,頓住了。
“葉公子放心,京兆尹大人會給你一個交代的……”容洛書以為他跟自己說這些,只是想讓她這個大燕帝姬向下施壓,給自己讨一個公道,卻不想,對方搖了搖頭:“不過一個金玉館而已,還不至于讓葉某放在心上。看這樣子,殿下怕是不知道,京兆尹姓什麽吧?”
容洛書搖了搖頭,他還真沒說錯,自己确實不知道現任京兆尹是誰。
君禦岚神色淡淡:“那就更不巧了,京兆尹恰好姓閻,是那纨绔子的親叔叔,而據我所知,那人昨日還在湖心畫舫,和一群人玩得忘乎所以呢。”
意料之中的,容洛書的眉立刻皺起來了:“我會将此事禀明父皇的。”
這回輪到君禦岚搖頭了:“殿下要做的,不是扳倒京兆尹,而是扳倒陳枭,對麽?”
“京兆尹和陳枭……”容洛書恍然大悟地看向他,“你的意思是,京兆尹是陳黨?!”可容洛書派人查了很久,都沒有證據證明他們二人有牽扯。
君禦岚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将随侍奉上的一本賬冊推到了容洛書面前:“這是我金玉館的賬冊,也許對殿下有用。至于孫老板麽,死不足惜罷了。”
翻了翻,容洛書看到,金玉館的賬面上都是虧空,再翻幾頁,她的臉色驀地一變:“多謝!告辭了!”
随侍莫雲看着自己的主子目送帝姬出去,不解地出聲詢問:“閣老才讓您不要與帝姬牽扯在一起,您怎麽就把孫老板替陳枭和閻悭洗錢的賬本給了帝姬?”
君禦岚微斂了眼,遮住了眼底那片冷色:“既然可以坐山觀虎鬥,那我又何樂而不為?”
☆、宮亂
大燕皇帝突然病倒的消息,在短短幾天之內就傳遍了燕京,而朝堂上,太傅大人和帝姬正鬥得水火不容。
容洛書特意去拜訪了蘇南星,得到的回答是,陛下的情況不容樂觀,蠱毒發作的時間更頻繁了,應該是茹妃偷偷将血混進了陛下的飲食中。
“如果我的診斷沒錯的話,茹妃應該是鬼滄人。”蘇南星斟酌着,想要把“鬼滄”這個概念解釋給帝姬。
畢竟那是一個太過詭異的民族,何況已經被滅族了幾百年,世人沒有聽說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在普通人眼裏,鬼滄可能就是一個神秘卻已經消失的民族,但是對學醫的人來說,鬼滄人絕對算得上是人間至寶。
他們的血液,對很多疑難雜症都有奇效——甚至有傳言,他們的血液可以益壽延年!
蘇南星當然知道,有些是無稽之談,益壽延年倒是沒那麽誇張,不過有些鬼滄人的血,确實能壓制蠱毒。
可為什麽陛下的蠱毒只能被茹妃的血短暫壓制?一旦停止,蠱毒反彈更甚了?
這些蘇南星都不知道答案。
令他沒想到的是,容洛書聽到鬼滄這兩個字,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意外。
交代蘇南星一定要傾力而為,将皇帝的病情穩住之後,容洛書得到了另一個消息。
本來已經早夭的七皇子,竟然還活着,而且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了皇帝的病榻前。
後宮朝堂上,因為這個消息,已經炸了鍋。
是垂危的皇帝親口下的禦旨,将遺落在外的七皇子接進宮的,在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皇子跪在皇帝床前之前,任何人都沒有得到過絲毫的消息。
容洛玘在皇子兄弟裏,排行老七,但是容洛書從來沒見過自己這個七皇兄,因為在容洛書出生之前,這個皇兄就“夭折”了。
連帶殒命的,還有他那紅顏命薄的母親——不得記入皇族譜系,連妃子都算不上的一個女人。
但是這個女人,在桑淑錦進入大燕皇宮之前,是所有後宮女子仇恨的對象。後來桑淑錦入主淑雅殿,後宮的女人們仇恨的對象就變成了兩個。
容洛玘的母親,誰都不知道從哪裏來,甚至以前伺候先帝的老人,對此事稍微知情的,都被陛下清洗掉了。
後來就只剩下了關于這個女人的傳言:沒有妃位,卻生出了皇子。身份成迷,連死都死得不明不白,甚至屍體都沒有留下。
就連容洛玘這個皇子位,都是他“夭折”之後,皇帝頂着滿朝文武的壓力,硬生生給他保下來的。
當年的陛下,雙眼含淚,對朝臣們說,“我不能讓我的親生骨肉,連死都沒有名分。”
就這樣,容洛玘保留着“七皇子”的虛位,連同他那早死的母親,成了這大燕深宮裏的禁忌。
而現在,這個曾經的禁忌,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了紫皇宮裏,像是故意想要人知曉似的,皇帝并沒有阻止容洛玘回宮認祖的消息。而當年那些被皇帝陛下的眼淚迷惑,停止拼死直谏,放棄了貫徹先帝不留其母子的遺旨,同意保留皇子位的老臣們,才恍然大悟,多年前,他們就被陛下欺騙了!
容洛書是不了解這段兒歷史的,所以當皇帝躺在病榻,身纏重病,依舊不忘一封禦旨降下,宣她進宮時,她完全不明所以。
昭元殿外,已經跪了一地的朝臣,皇子們和後宮的嫔妃跪在另一邊,更有一些柔弱的宮妃們已經開始嘤嘤啼哭。
容洛書略略用眼尾一掃,便看到,此次,就連最受恩寵的陳嘉茹都沒有應召進殿,只跟着皇後跪在殿外,六神無主地望着朝臣那邊。
為首的太傅陳枭,持笏跪立在百官之前,左右丞相也得乖乖跟在他後面跪着。
如此不合禮制,卻也沒人敢上前喝止。
見到容洛書被趙德海引進寝殿內後,衆人的表情便微妙了起來。
要知道,裏面已經跪了一個容洛玘,日夜不離,如今宣錦容帝姬相見,有何道理?
皇後聽得朝臣那邊,隐隐傳來“傳位”、“軍權”這幾個詞,眉心狠狠跳了幾跳,鑲金嵌玉的黃金指甲便緊緊掐在掌心裏,一張豔麗的臉孔,即使塗脂抹粉,都掩蓋不住那一臉的慘白。
她稍微定了定神,往那邊又看了幾看,哥哥白谵也在其中,正一臉焦急地和百官一起向寝殿內張望着。
“母後?”身後跪着的太子扯了扯她的衣袖,關切地問道:“您沒事兒吧?怎麽出了這一頭的汗?”
白婉勉強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沒事兒,只是跪得久了,身子受不住……”
太子容洛珏一聽,頓時擔憂起來:“要不然您先回宮歇着吧?父皇這裏一有消息,兒臣就去給您回個話。”
皇後為難了片刻,直到後面的妃嫔們都七嘴八舌地勸:“是啊,這麽大熱的天,皇後娘娘回宮歇着吧……”此刻大家都跪着難受,可皇後這個六宮之主不發話先走,她們哪裏有膽子走?
在皇後右後側的茹妃,注意力完全不在皇後身上,只一個勁兒地巴望着百官之前,脊背挺得筆直的陳枭。
“那……好吧,陛下洪福齊天,自然有神明保佑,必會安然無虞的,如此,本宮就先回宮靜候佳音了。太子就扶本宮回去吧,陛下也會體諒你一番孝心的。”
太子遲疑了一下,便起身攙着皇後往外走,待走出了昭元殿,才敢出聲:“母後,我身為一國儲君,父皇正卧病在床,危在旦夕,而我此刻離開,怕是很不妥啊……”
卻聽得皇後白婉冷冷一笑,哪裏還有剛才那番虛弱的樣子:“儲君?這儲君,還不知道是誰的呢!容倩柔那小賤蹄子,都這麽多年了,竟然還讓陛下念念不忘!”
太子瞬間大驚失色:“母,母後……您為何……辱罵前朝的倩柔帝姬?”他記得清清楚楚,皇族家譜裏,先帝有一女早喪,就叫做容倩柔,只不過年代久遠,已經鮮少有人提及了。
高牆陰影下,皇後那張豔麗的臉更顯得陰沉而扭曲,她陰森森地一笑:“帝姬?呵呵,還不知道是哪裏來的野路子,那種女人,怎麽配得上被稱為帝姬?簡直是對皇族血統的玷.污!”
第一次聽到自己母後那樣嫉憤地提起一個女人——即使小時候聽她在沒有人的時候,低聲咒罵淑雅殿的前桑皇後,也沒有像這般嫉憤過。而她現今辱罵的這個女人,按輩分,是自己的皇姑姑。可是聽母後的語氣,這個女人,似乎和父皇是……有那種關系。
容洛珏簡直被自己的推論吓傻了!
皇後一回頭,就看見愣在那裏的太子:“瞧你吓成了什麽樣子!放心吧,有本宮在,儲君之位,一定叫你坐得穩穩當當!”她發出輕微而尖細的怪笑,眼神裏都透着一股子狠毒的戾氣,“先回宮,再作計議吧。”
三皇子容洛玹身為皇後養子,卻沒有被皇後叫去,依舊跪在那裏,身後有些位階低微的宮妃,已經三三兩兩地散去了。
而容洛書進去,依舊沒有出來。
齊安王容紀和世子容炀霆,跪在對面,後面跟着皇室的宗親,都是一臉的誠惶誠恐。
容洛玹向外看了看,太子和皇後已經完全離開了。他不贊同地皺了皺眉頭,将眼神收了回來,卻不期碰到了容炀霆的目光。
容炀霆悄悄對他伸起一只手,向下一扣,做了個翻盤的手勢。
遲疑良久,容洛玹終于輕點了一下頭。
容炀霆看到他默許的暗號,嘴角勾了勾,複而又垂下了頭,然後趁人不注意,從跪了滿地的宗親裏退了出來。
容洛書一進寝殿的內間,就看到床邊跪了一個少年,一身水藍色華服,做皇子打扮,卻是她從未見過的模樣。
皇帝緊緊握着那少年的手,那少年看着有些膽小,只讷讷地望着躺在床榻上的人,一聲不吭。
見容洛書進來,皇帝才轉了轉眼珠,将視線投過來:“錦容,你來啦?”
容洛書正要下跪行禮,皇帝就制止了她,只幾日不見,聲音就像蒼老了十多年。
“過來,這是你七皇兄。”容綽笑容可掬,這般對容洛書說道。
然後,那跪在床前的少年轉過頭來。
容洛書本已被這突然冒出來的“七皇兄”大大地驚了一下,等那少年回過臉,她下意識後退一步,已經完全震驚地喪失了語言!
那是一張和年輕時候的皇帝有八分相似的臉孔,另外兩分,眉眼盈盈,看着竟有些撫媚的女氣,一副嬌柔軟弱的模樣!
☆、托孤
那跪在床前的少年,身量瘦弱,氣勢上竟然連躺在床上,一臉病容的皇帝也不及,十分的弱氣。
而那神色,也是十分稚嫩,像是未經世故的孩子,眼神裏清清澈澈,跟這宮裏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
像普通人家裏,毫無心計的小少爺一樣,被保護得很好,完全沒有被染黑。
這樣的人最不适合活在紫皇宮這種地方,天下最黑暗肮髒的地方。
瞥見容洛書不動聲色的打量,那少年往床榻那邊縮了縮,主動将皇帝的手更握緊了些。
下意識的小動作卻讓皇帝面上一喜,眼睛亮了亮,似乎很喜歡少年的依賴一般。
他那樣慈祥的神态,竟讓容洛書沒由來地覺得嫉妒。
在她很小的時候,父皇也是那樣慈祥地看着她的,可是現在不會了,也許以後再也不會。
她挑了挑眉,明明想要展現一個友好的笑容,可是嘴角完全無法上揚:“七……皇兄?”
這個稱呼一出口,容洛書就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有些東西,似乎一直都披着一層華麗而甜蜜的外衣,下面是惡毒而虛幻的假象。
少年一愣,有些膽怯地看了她一眼,垂下頭。
“她是你的皇妹,錦容。不要怕。”像是誘哄一個小孩子一樣溫柔的語氣。
那少年還是沒有反應,只是垂着頭,将皇帝的手握得更緊。
容綽嘆了口氣,便不再管他,轉而對自己這個唯一的女兒說:“錦容,現在父皇唯一可以信任的,就是你了。”
他這種交代遺言的語氣,瞬間讓容洛書有種不祥的預感,她能預料到,接下來,父皇要說的,可能連她都承受不起。
容綽自從五年前被診斷出身中蠱毒後,一直在暗中對後宮進行清洗,種種線索都與八年前那場淑妃的巫蠱冤案相聯系,而矛頭,直接指向皇後白婉。
當時皇後的哥哥鎮國大将軍正在東南戰場上禦敵,在這個由頭上清洗皇後實在不智,再者,朝中多白家的武将,若在此刻廢後,朝廷難免動蕩。
于是皇帝便扶植陳氏父女上位,而且慢慢将白家的人外放的外放,收權的收權,時至今日,才有了白家勢弱的這個局面。
而現在,國之儲君還有一半白家的血液——容綽不想這麽便宜白家。
這麽多年,他一直恨着中宮裏的那個女人,只是那女人太精明,揭開原先那層溫婉的假面時,她已經穩坐中宮,安分守己,再難以抓到把柄。
可是她給自己下蜇鬼滄這麽陰毒的蠱,這仇,又不能大張旗鼓地報——一國之君不能人道,說出去,絕對會被天下人恥笑!
容綽可不想在自己百年之後,後世人一提起大燕睿仁皇帝,都是一副猥瑣的表情:“哎喲,睿仁帝被後宮婦人下了蠱,那方面不行啊——”
閉了閉眼睛,等胸腔中的那股強烈的恨意平息下來之後,容綽才用一種平靜的口氣,說道:“父皇要易儲,廢掉太子容洛珏,你要扶持你七皇兄登基!”
他盯着容洛書,表情認真而嚴肅,很清醒的樣子。
沉默了一會兒,容洛書問:“太子殿下并沒有什麽失德的行為,您為什麽突然要廢掉他?”
“哼。”皇帝發出了一聲意味不明的哼笑聲,充滿諷刺的味道,“他是白婉的兒子,這就是最大的失德!”
跪在床邊的容洛玘像是被皇帝突然陰狠的表情吓到,一下就掙開皇帝的手,瞪大眼睛往後縮。
突然的動作,讓容洛書轉過頭。自從她一進來,這少年就沒有說過一句話,木讷老實得過分,而今卻像只受驚小兔子,縮在一邊,總讓她覺得很違和。
她指着那少年:“您準備立這樣的人繼承您的皇位?他來歷不明,如何服衆?”
皇帝費了些口舌,誘哄了半天,那少年才小心翼翼重新抓住了皇帝的手,乖順地倚在他身上。
容洛書終于知道,剛剛一直萦繞在她心上的那股違和感是哪裏來的了——她的這個“七皇兄”,分明是個少年,可神态,卻像個懵懂的小孩子。
似乎,有些智障?
這樣的人立為皇儲,是開全大燕的玩笑嗎?
皇帝摸着那少年的發頂,萬分憐愛:“你皇兄也是朕的親生孩兒,卻自小養在宮外,受盡苦楚,父皇對不起他和他母親……”
這話聽着多耳熟啊,不久之前,這個薄涼帝王還親口對自己說過,可現在,他辜負的對象,又變成了另一個女人和他的兒子,這句對不起,是有多廉價?
容洛書在心底微微冷笑,渾身都有些發抖。為自己的母親氣憤,也為自己的母親不值。
緬懷一般,容綽摩挲那少年的眉眼良久,露出如凝視自己情人那般溫柔的笑容:“阿柔,這就是我們的孩子啊,多像你……”
容洛書難以置信地看着面前這一幕,胃裏開始翻江倒海地難受——這是什麽?懷念某個女人嗎?
“父皇!”容洛書喊了一聲,臉色難看。
皇帝被這一叫驚了神思,回過神後,凄涼一笑:“你無需懷疑他的身份,他真的是你的七皇兄。朕會留下傳位的遺旨,若有誰反對,朕要你……”他在脖子上一劃,“全部殺掉!”
容洛書的瞳孔一縮。
她沒想到父皇為了這個少年,能狠到這種地步!
“您……真的要這樣做麽?”她依舊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一切。
皇帝無所謂地笑了笑:“朕已經是個将死之人,還有什麽好怕的?朕知道,你會聽父皇的話,不會讓父皇不開心的,對不對?”
他突然像小時候,每次容洛書調皮的時候那樣哄她。
那些太久遠的模糊記憶一下湧上來,母親和父皇的笑容斑駁交錯着快速晃動過去,讓容洛書有些恍惚。
眼睛濕漉漉的,容洛書以為自己哭了。她終于發現,她一直記挂着這個把他從小疼到大的帝王,如果這是他最後的遺願,那麽傾盡她的一切,她想,她也會完成的,即使他要立一個智障當皇帝。
終于,容洛書紅着眼睛,點了點頭:“如果您真的要立七皇兄為新帝,我會聽您的話,竭盡全力讓他登上皇位。”
容綽欣慰地笑:“這才是父皇的乖孩子。”他将容洛玘的手遞給容洛書,“要護着他。”
那少年十分不情願地想把手縮回來,卻被容洛書一把扣住,攥得死緊,掙脫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