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把人殺死:“你若再敢胡言……”

白婉挑釁地看着她,無所畏懼:“怎樣?殺了我?”

嘴角勾起,容洛書的笑,讓白婉覺得骨頭都發寒:“殺你?未免太便宜,讓你生不如死的辦法,我有的是!”

那雙明烈如火的雙眸中,帶着讓人心驚的怒意,讓白婉這種連生死都不在乎的人,都有些害怕了。

她毫不懷疑,這個年紀輕輕的帝姬,的确有讓她生不如死的手段。

可是她還在嘴硬:“我胡說沒胡說,你難道不是心知肚明嗎?皇帝一定對你說過,當年你母妃慘死,是我陷害的吧?”

容洛書一怔。

父皇确實是那麽說的——或者說,有明顯引導意圖,讓她以為是白婉害死自己母親。

“他可真是打得好算盤!可這黑鍋,我絕對不會替他背的!你不要忘了,你母親,是他親口下旨,缢死的!”

容洛書瞳孔猛地一縮:“你什麽意思?”她已經隐隐感覺到,八年前那件事,似乎并沒有那麽簡單!

白婉惡毒而痛快地笑起來:“你母親,并非死于蠱毒之禍,也非後宮中那些流言蜚語所說,她真正的死因,是因為她殺了皇帝最喜歡的女人!”

☆、錯亂

猶如晴天霹靂,轟然炸響在容洛書頭頂。那些宮帷裏的陳年秘史,經過一個被戕害了二十多年,到頭來卻下場悲慘的女人嘴裏說出來,充滿了諷刺的味道。

“那個女人,叫做容倩柔,她是那個前幾天才被皇帝尋回來的,七皇子的母親……”白婉譏諷一笑,“也是,皇帝的親妹妹!”

這,這是亂.倫啊!

就在容洛書一臉的震驚中,白婉将那些久遠到已經沉入錦鯉池腐爛淤泥深處的秘密,一點一點挖出來,滿是肮髒的腥氣。

容倩柔是先帝遺落在民間的帝姬,但是先帝從來不敢承認,容倩柔是他的親生女兒。

這個自小長在民間的帝姬,被先帝明察暗訪地尋到時,已經出落成了一位楚楚動人的少女。

也許是為了補償先帝年輕時候的過錯,先帝找了一個信得過的大臣,讓容倩柔假冒這個大臣的女兒,帶進宮裏,然後演一出父女二人“偶遇”的戲碼,然後先帝對此女心生喜愛,龍顏大悅之下,賜她新名,再賞一個帝姬之位,食天家供奉,也算圓滿。

但是容倩柔在和先帝碰面之前,遇到了容綽。

一見鐘情也許是确實存在的。

而容綽對這個先帝義女的情思,先帝應該是有所察覺的,為此,還狠狠訓斥了容綽幾頓。

但是容綽一點兒也沒有體察出先帝的深意,他想,反正只是父皇認下的義女而已,根本就不是父皇說的有悖倫常吧?

但是他也未敢公然忤逆,只是明着和倩柔帝姬疏遠了,暗地裏卻更加熱絡。

那時還格外單純的白婉,以為自己能等到容綽回心轉意的那一天,可是日日空閨的冷落,卻一點一點将她所有的希望都磨滅掉了。

他們二人敗露時,先帝已經卧病在床很長時間。彌留之際,他交代下口谕,要容綽和容倩柔一刀兩斷,并且給他安排好了和威北王之女,桑淑錦的親事。

威北王比不得別人,他的女兒是一定要立為皇後的。先帝這樣對容綽說完,就散手西歸了。

容綽登基後,卻沒有遵循先帝的遺旨。他以守喪為借口,千般推脫,只給了桑淑錦一個貴妃位,卻想将容倩柔接入宮中,只是因為大臣們拼死阻攔着,才沒有将容倩柔立為皇後。

白婉的父親白英是反對的最激烈的人,他說容倩柔是先帝的義女,立為皇後不合倫理,而且,威北王在燕北虎視眈眈地看着京城的動向,皇帝答應立他女兒淑妃為後的承諾還在那裏,怎麽能立容倩柔為後?

但是白英沒有說最重要的一點。容倩柔是先帝親的生女兒,他是知情的。

白英曾信誓旦旦地安撫自己的女兒:“容倩柔根本不足為慮!陛下立誰為後,都不可能立她,因為,她是陛下的親妹妹!”

白婉也曾氣憤過,想要不顧一切沖到皇帝面前,沖他吼:“她是你親妹妹!你不能愛她!”

但是日日夜夜,月月年年的空閨寂寞,讓她開始痛恨,進而産生了一種想要報複的強烈欲望。

她聽老人們說,違背天理,不顧人.倫的結合,是會被上天懲罰的,會生出長着豬尾巴的怪胎。

如果容倩柔生下一個長着豬尾巴的怪物……那陛下一定會把她當成妖怪,下令殺掉她的吧。

那種痛失所愛的滋味,她真的迫不及待想讓皇帝嘗一嘗!看看到底是這麽些年,他冷落的自己痛苦,還是失去容倩柔的他更痛苦一些。

“所以你一直沒有告訴父皇,容倩柔是他的親妹妹嗎?”一直沉默地聽着她的容洛書問她,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将她盯住。

心裏說不出什麽感受。

一群可憐、可悲、可嘆的女人。

她那可憐的母親,一直沉溺在一個虛幻的夢境裏,直到死,也沒有看穿那一層用心險惡的真相。

“我為什麽要告訴他?”皇後已經瘋了,她一雙眼,透出不正常的熒光,陰森濕冷像是錦鯉池下那些拽住失足落水宮人腳腕的水草,一點一點把人拖進湖底溺斃。“我巴不得看到容倩柔那個賤人生出一只怪物來!”

如她所願,容倩柔的肚子終于有了動靜,整個大燕深宮,只有桑淑錦那個白癡女人巴巴地跑去看望。

其實,皇帝對桑淑錦還是有些不同的吧?也許正是因為她的坦誠和毫無心計?

誰知道呢?

“後來呢?容倩柔去了哪裏?”既然容倩柔懷上了皇嗣,為什麽直到現在也沒有人提起這個女人了?

“她啊,死了!哈哈哈!”白婉瘋狂地大笑,笑得酣暢淋漓,“生孩子的時候,小産加上難産,血崩,孩子生下來了,人死了!”

“怎麽會?”容洛書皺眉。

“你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對吧?是不是一聽到小産就覺得肯定是有宮妃作祟,對吧?”白婉嬉笑着,睜大眼睛,表情看着有些滑稽。她撇着嘴,謀害皇嗣這種戲碼,皇宮裏從幾百年前就玩膩了,長于婦人之手的皇帝們,哪個不明白?

不過是一群女人的把戲,瞞得了外人,瞞得了皇帝麽?

“有人害她?”

“你知道害她的人是誰麽?”皇後從座位上站起來,飛快地逼近容洛書,一張猙獰的臉,都要戳在容洛書臉上。

下意識,容洛書猛地把她推開:“不可能是我母親!”

“不可能?”白婉仰着臉,神經質地笑着:“可是皇帝不會相信!他認定是你母親幹的!”

當時,容綽徹查了這一件案子,搜出容倩柔貼身衣服上,沾着燕北獨有的芷菽香。

芷菽,音同紫述,麝香草之意,可使孕婦小産。

想必容綽對桑淑錦的殺意,就是那時候種下的。

就如同這宮裏還有還有很多隐于暗夜,永遠不會被人知道的秘密。

其實那芷菽香,是白婉在容倩柔死後,灑在她衣服上,栽贓給容洛書的母親的——這件事,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看着容洛書完全驚愣的表情,白婉覺得,還不夠。

她要狠狠把她那些關于對皇帝美好的回憶拉扯出來,潑上髒水,讓她看清,她的父母,到底是怎樣卑劣肮髒的人。

就像當初抱着幻想的自己一樣。

被現實的耳光狠狠打醒。

“你母妃,到底是威北王的女兒,怎麽做不出那種事?而你外公威北王的手段,想必你自己都清楚!”她說到這裏,頓了頓,“你以為,皇帝的蠱毒,是我下的?那是你外公……”

“夠了!”容洛書沉着臉,喝止住已經陷入亢奮癫狂狀态的白婉——再放任她說下去,她怕自己真的會被她這番話動搖。

今天,她知道的這些,已經完全颠覆了她一直以來的認知——她的父皇,明明不是這樣的!她的母親,更不是會害人喪命的女子!而她外公……

不對,一定是哪裏錯了!

十一将瘋狂的白婉制住,押了出去。

容洛書坐在那裏,有些失神。

二十二擔憂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梳理剛剛記下來的供詞。

突然,“二十二,她說的,是真的嗎?”容洛書不安地看着窗外陰沉依舊的天空。

她至少已經相信了白婉那些話的一半。

這宮裏的人,都是些心理扭曲到極點的人,為了存活,為了活得更好,他們,真的什麽都幹的出來。

到底是旁觀者清,二十二劃出幾處可疑的地方:“少主,她的話不可輕信,至少還有幾處疑點……”

“大多數還是真的吧?”

二十二沒有說話,無論如何,他不懂說假話來寬慰她。

十一進來,就看到有些低落的容洛書:“少主,那廢皇後顯然情緒不穩,神志不清之下的話,您不要放在心上。”

“嗯,”心不在焉應了一聲,容洛書還是那樣消沉的樣子,“你們倆把她看住,多審問幾次,可能會抓到她話裏的漏洞。”

交代完這些,她便準備出宮去透透氣,可天上陰雲壓頂,也讓人煩悶。

出了宮門,百無聊賴,就走到了西市。

還沒找到個落腳的地方,暴雨就砸了下來。

滿街上都是躲雨的行人,擠擠攘攘的,容洛書渾然不在意,逆着人群,漫無目的地朝前走。

任由瓢潑大雨沖刷了半日,容洛書才舒心了點兒,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一擡頭,就看見隔着雨簾,春滿樓的牌樓就在前面。

想了想,容洛書擡腳向前走過去。

☆、微醺

容洛書濕淋淋地走進春滿樓的時候,鸨母秋娘大吃了一驚:“啊呀啊呀!這不是帝姬殿下嗎?”

一幫人跪了一地。

他們可不敢忘記,這個帝姬,鎮壓了前幾日的宮廷政變之後,只輔政監國了不到三天,朝堂上的勢力就被她雷厲風行地清洗了個遍。

如此手段,何人不懼?

容洛書已經讓暴雨淋成了一只落湯雞,可偏偏就連這麽狼狽的摸樣,氣勢上也絲毫不顯弱,這樣的場景下,她往那裏一站,從容淺笑,明明和顏悅色的很,卻讓再悍勇的人也不敢招惹。

她擡眼一瞥,當堂那一群纨绔子弟,剛剛還聚衆取着樂,見她進來,瞬間便噤若寒蟬,拜了一地。

那些人中,有的人還跟着她取樂玩鬧過,而有的人的父親或者在朝為官的親人或許剛被她貶谪。

朝堂上風雲巨變,而這群不上進的,卻還在這裏厮混作樂。

容洛書打心眼兒裏看不起這群人,他們玩兒的東西,入不了她的眼——比錢、比權、比女人——沒出息!

她在燕北玩兒的東西——賽馬,賞刀,獵狼……他們一樣都玩不來!他們吶,也就只适合擦抹上□□,咿咿呀呀唱些酸文陳詞,和些脂粉堆裏的女人們打交道罷。

沒意思透了。

她突然就開始想燕北的天空,又高又藍,還有玄武關外面,廣袤的月支草原,又熱情又野性的燕北人……她甚至開始想念君雲騰帥帳上,那面挂了四年都沒有落的玄色蟠龍旌旗。

這燕京看似繁華,實際就像那雨中的落葉一樣,泡得都腐爛了,從最底下,最裏面開始爛。

她似乎能隐隐預見,不久之後,腐爛的,發黴的樹葉散發出讓人作嘔的氣味,直到被人清理幹淨。

“不用多禮,本宮也是來尋個樂子,諸位盡興便好,不用管我。”容洛書和顏悅色地笑着,撇下一衆人,徑直往春滿樓後.庭去了。

身後的暧昧視線,她已經懶得去在乎了。

無憂閣的海棠,在暴雨中,零落了一地的殘紅,泥土濺落在花瓣上,髒兮兮的。

而一池的荷花也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可憐極了,卻半分“留得殘荷聽雨聲”的意韻也沒有,只剩下媚俗終究不敵摧殘的諷刺。

不僅就想拿幽篁館裏的那片青蔥翠竹來對比,心想着,雨過後,那片竹子應該是更蒼翠欲滴了。

接着就有些後悔來這種地方,她應該去幽篁館,看看那片竹子去才是。

正當容洛書心裏煩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哪裏都覺得不美的時候,邱維就看到了她。

他慌慌張張跑出來,滿臉驚色。最近齊安王過得十分憋屈,連帶着他也跟着遭殃,被從西南調回來不說,還把他西南巡撫一職給撤了。好在他也算沒白跑一遭,油水撈夠了,自然心滿意足地回來了。

“不知帝姬突然駕臨,有失遠迎!”邱維在海棠花廊裏将容洛書引進一間布置清雅的房間,吩咐下人去準備熱水。

容洛書還未坐穩,就問:“靖寒呢?”

邱維明顯一愣,表情就有些飄忽起來了:“他不是這閣裏的人,不接客的……”

容洛書也一愣,她一直以為靖寒是這裏的清倌,要不然當初邱維這麽敢把靖寒往她府裏送呢?

想到這裏,她有些懷疑地盯住邱維:“是嗎?他不接客?”

邱維腦門上的冷汗立刻下來了:“是,是。”

頂着那樣駭人的目光半響,邱維才聽到,容洛書慢條斯理地說了聲:“既然如此,那便罷了。”她今日也不知怎麽了,走到春滿樓前面,就突然想起後面無憂閣裏的靖寒,就想着見他一面。

總覺得,那雙澄澈不似凡人的眼睛,只有冷峭起來,沾上幾分凡塵的煙火氣,才好看。

不過,也不是非要見他不可的麽。

她雲淡風輕地笑一笑:“聽說你這兒的酒是燕京少有的珍釀,有些什麽,說來聽聽。”

邱維擦了擦汗,開始報酒名:“女兒紅,花雕、青梅酒,黃酒,汾酒,竹葉青,糯米酒,果子酒……”

他說個沒完,容洛書也沒有耐心再聽,直接說:“各來一壺吧。”

邱維楞了下,随即眉開眼笑:“稍等。”折身就要去給她找酒,不想容洛書突然又叫住了他。

“一個人喝酒還怪悶的吧,再叫幾個清倌兒來吧,嗯?”她歪着腦袋笑,濕淋淋的頭發還滴着水,卻毫不在意。

邱維應了一聲,正好下人燒好熱水進來。

紫鳶和鈴蘭被帶進來的時候,容洛書正換好衣服出來,濕漉漉的頭發披散着肩上,看着随意可親。

他二人聽說來見帝姬,好一陣兒心驚膽顫,畢竟這錦容帝姬兇名遠播,不止隔斷過忘川的手筋,而且還是真的殺過人的主兒!

她雖是淺笑着,一臉無害的樣子,但也讓兩人如履薄冰。

容洛書招呼兩人坐下:“長得倒是挺标致,就是女氣了些。”邱維在一旁只能尴尬地附和着笑,那些貴婦老爺們,還就好這一口呢。

“會喝酒麽?”

紫鳶眼活,伸手給容洛書斟酒:“殿下請。”

邱維看這情景,便退下去了。

容洛書接過紫鳶手裏的酒,什麽也沒說,仰頭就喝了。

見此,兩人輪番殷勤地勸起酒來。容洛書一邊喝着,一邊聽兩人講這些酒的特性和來歷,喝到最後,兩人都醉倒在桌子上,可容洛書卻越喝越清醒。

她有些搖晃地站起來,外面還淅淅瀝瀝下着雨,倒是比之前小多了。

涼風一吹,整個人都有點兒醺然。

空酒壺扔了一地,容洛書跌跌撞撞往門口走。

好不容易扒着門穩住,就見前面的雨幕裏,一襲白衣朦朦胧胧,撐着傘,緩緩地向這邊走過來。

像是從江南煙雨畫裏,走出來的仙人似的,她看着,就失了神。

世上哪有這麽美的人呢?一定是酒喝得太多,看錯了吧?

她往前一撲,想揮開眼前那片幻影,身子卻失衡,往外倒去。

預想中的狼狽并沒有出現,有人扶了她一把,讓她直直跌進那襲白衣懷中。瞬間,淺淡的茶香味和雨水潮濕的涼氣,讓容洛書的神志清醒了片刻。

她擡起頭,直直對上一雙澄澈無垢的眼睛,飽含悲憫地望着她。

雨一直在下。

容洛書覺得,不止是她的思維變慢了,整個世界都變慢了。

雨滴落下來,濺起一朵小水花的軌跡都清晰可辨。

她仰着頭,半響,遲鈍的腦袋才開始轉動:“又見面了,靖寒。”

君禦岚覺得,他一定是瘋了,才會冒着這麽大的雨,來這裏找一個醉鬼。

簡直莫名其妙。

更何況還是借着另一個人的名義。

他一手撐着傘,另一只手半摟着懷裏已經醉得站不穩的人,通過大敞着的門戶,看到了屋裏的情形。

那兩個清倌兒已經醉得不省人事,空酒壺扔得到處都是。

這場景,讓他莫名其妙覺得不爽。

很不爽。

而懷中人拽着他的衣角,迷糊的樣子,讓他覺得更不爽。

突然就覺得煩躁。

沒由來的煩躁。

倏而收緊手臂,容洛書被他按在懷裏,轉身走進雨中。

他的懷裏安逸舒服得想讓容洛書立刻睡過去。

君禦岚把她帶到了靖寒的房間,這間房真正的主人還在書房寫着什麽,也許今晚都不會回來。

☆、絮語

深深吸一口氣,已經喝得有些糊塗的容洛書露出一個笑,看着竟然有幾分……天真?

君禦岚低着頭,看見她臉頰緋紅,醉眼迷蒙,人已經直接趴到了桌子上。

橙黃色的燭火跳動着,映進她的眼睛,晃動的水色碎成一點一點的光。

容洛書把頭埋進雙臂中。

就在君禦岚以為她已經睡着了的時候,她的聲音悶悶的響了起來:“我好像,喝醉了啊……”

仔細聽,似乎是,哭了?

君禦岚微微皺了皺眉,随即容洛書就驗證了他的猜想。

帶着明顯的哭腔,容洛書說:“我好難過……”低低的聲音,口齒模糊,叫人聽不清。

他怔了證。

原來這人也會難過麽?

他就坐在對面,猶疑了片刻,輕輕将手覆上她的後背,拍了拍。

手下的人無聲地抽噎着,任由他拍了拍,又說:“反正你又不會說話,我也不怕你笑話……”

這句話,他凝神細聽,才聽清,當即心裏那股平息下來的不爽又翻滾出來了。

神色晦暗地抿了抿唇,卻終究又變成原先那副不動聲色的樣子。

“陪我一晚好不好?你什麽都不用做,聽我說話就好。”容洛書悶悶的聲音從手臂下面傳出來,“我不擡頭,不看,就算你受不了,要走,也別讓我聽到,行嗎?”

自欺欺人也好,發洩也好,什麽都好,今夜,她只想要有人陪着,即使只是她一廂情願的假裝。

靖寒是最好的聽衆。

她就那麽絮絮叨叨,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

過去的,現在的。

你知道麽,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她說,就算八歲的時候我母親就死去了,可是我想,我還有最疼愛我的父皇。

我以為,我是他唯一的女兒,總是不一樣的。

你知道被最親的人騙這麽多年,是什麽感覺麽?

你知道原先一直以為,天下最好的母親,可能是個連孕婦都忍心去害的人……不過這也可能只是別人說來騙我的。

只要我一想到母親像宮裏那群削尖了腦袋時時刻刻都想着害人的女人們一樣,我就感覺我的整個世界都崩塌了。

你知道麽?我殺過很多人,在戰場上。但是我從來沒有害過哪個無辜的人,從來沒有。

我怕最後調查出來的真相,他們告訴我,我母親真的是那樣的人。

停了停,容洛書繼續說。

以後我可能為了某些原因,讓某些人死,可是我母親和我不一樣,她……她不應該是像我和外公這樣的人。

白婉說,她的母親,到底是桑銳的女兒。

她外公的野心和手腕,天下,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如果桑銳站在自己女兒的位置上,還真能做出蠱害皇帝的事情。

當初聯姻的時候,先帝和他都是心知肚明的。

如果不聯姻,先帝對他的猜忌會無休無止,終有一天,先帝會按捺不住,來強取燕北的兵權。

聯姻只是讓這個結果推遲了而已。

一旦桑淑錦誕下皇子,他威北王的權勢,就能名正言順過繼給這皇子。

而這皇子養在皇帝身邊,心向着誰,還不是不言而喻的嗎?

從蘇南星詳細和她說了蜇鬼滄的毒性,再聯系今天白婉口口聲聲說蜇鬼滄是威北王下的,就有一個可怕的念頭一直叫嚣着要冒出來。

半成品的蜇鬼滄,成蟲确實能讓皇帝再也生不了孩子,但是幼蟲卻能讓皇帝生不出皇子!

容洛書可以确定,威北王府裏那些奇人異士,絕對有這樣的能力,而她外公,也絕對有這樣的頭腦算計到這一步!

所以,她到底是為了什麽,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一個步步為營算計到如此精細地步的,副産物麽?

真可笑啊。

容洛書捂着眼睛,依然攔不住越流越兇猛的眼淚。

難以想象對嗎?從一生下來就是一場有預謀的算計,以前一直以為受到的疼愛,只是為了複仇而按捺住的假裝。

突然就想去抱眼前這個哭得一塌糊塗的女子,連他這種人薄涼慣了的人,都覺得微微心疼。

而且等君禦岚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真的就那麽做了。

他抱住了她。

容洛書也愣住了,他也愣住了,但是卻沒有放手。

你也覺得我很可憐,是麽?

容洛書把臉埋進他纖塵不染的衣襟裏,淡淡的茶香讓她心安:“我真的是醉了啊……竟然說了這麽多……”

她自嘲地一笑,不過說出來,心裏真的好過多了。

安安靜靜靠在他懷裏,很久之後。

“嗳?靖寒,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是個讓人感覺很舒服的人?”她似問他,又似自言自語,“只可惜天地不仁……”這麽好的人,卻不會說話。

不過,他要是會說話,她還真不可能和他說這麽多秘密吧!

她沒注意到,君禦岚漆黑深邃的狹長鳳眼,已是凜冽如刀的模樣。

“我已經好多了。”擦幹滿眼的淚,“現在可不是個自傷身世的好時候啊……”反正她也想通了,事情已經發生,而她也生下來,都長這麽大了。既然一切都無法挽回,那她就好好活着,總得,做點兒有意義的事情是不是?要不然,人生不是太無趣嗎?

“現在我父皇已經醒了,我就不必再臨朝輔政,這幾日我的動作大了,将朝堂狠狠清洗了一遍,父皇可未必會高興!”容洛書眯了眯眼睛,那雙眼裏醞釀着一團黑色的風暴。

冷冷一笑,“不信你看着吧,我估計,不出這幾天,就是飛鳥盡,良弓藏的時候,我這個監國帝姬,沒準還會因為處理政事不當,被我父皇降罪呢!”

搞不好,她會因為這件事兒,被殺掉也說不定。

君禦岚贊賞地看了她一眼,這麽快就想到這一層,這女子,不愧是君雲騰的死對頭。

他那向來心高氣傲的皇兄,雖然他從來沒明說過,倒是對這個敵國帝姬,敬佩得很。

可容洛書到底也不是傻子,君禦岚給的罪證分量絕對足,就是任皇帝都挑不出錯來,絕對能堵住他的嘴。

不過心裏不滿也是攔不住的,她的實權也握不了幾天了。

就算她主不了事,陳枭也別想再恢複陳黨一手遮天的局面!皇帝雖然不滿,可罪證擺在那裏,也沒有理由将那些被容洛書免職的大臣們官複原職,只能依着容洛書的安排,任用新調任上來的這群新人。

不出意外,三年之後,朝堂大勢就定了,陳枭也算不得威脅。

忙活了這麽些日子,而且還欠着君禦岚天大的人情,最後卻還是沒有把陳枭這個陳黨之首拉下水,容洛書還真覺得挺挫敗。

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聽燕北傳來消息,君雲騰自她進京之後,就一直動作不斷,攻勢一次比一次猛烈,外公已經隐隐有壓不住對方的趨勢。

況且留在燕京這麽久,父皇的壽宴也參加過了,确實該回去了。

頭因為宿醉有點兒疼,容洛書用力揉了揉額頭:“唔……頭疼。”

一擡頭,看到靖寒看着自己,一雙澄澈的眼瞳含着擔憂。

容洛書的心裏一暖,笑了笑:“酒勁兒發上來了,能不能給我拿碗醒酒湯。”

對面的人點了下頭,扶着她坐好,就要起身出去。

容洛書突然想起什麽:“嗳!”她情急之下,一下抓住了對方的手。

君禦岚就感覺容洛書握着他的手緊了緊,随即輕微地磨蹭了一下。

容洛書發怔的模樣就這麽落在君禦岚柔和的眉眼裏。

他瞥了兩人相握的手一眼,疑惑地瞧着愣怔的她,卻也不急着抽手,很耐心地等着她接下來要說什麽。

容洛書握着對面的人,直直看着他幹淨純粹的眉眼,又蹭了蹭掌心的那只手。

五指修長圓潤,細膩溫涼如玉脂,掌心有一層薄繭。

對面的人還在疑惑地看着她,微側了腦袋,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好像在問,還有什麽事麽?

“順便幫我在醒酒湯裏放點兒冰糖,要不然太辛辣。”她吐吐舌頭,似乎覺得怕吃辣有點兒不好意思。

君禦岚竟然覺得,這樣的容洛書,有點兒,可愛?

等他轉身出去,容洛書才垂下腦袋,皺着眉,盯着自己的掌心看。

那只握了靖寒的手,張開又合上,合上又張開。

手心裏有一層薄繭,那是在燕北握劍練武留下的。

常年握筆的手,不是這樣的。

☆、假寐

君禦岚端着醒酒湯進來的時候,容洛書正趴在桌子上,四肢懶洋洋地伸開,完全放松的懶散樣子。

他走過去,推了推半合着眼,似乎已經睡着的人。

“嗯?”看樣子,她似乎困得厲害,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将手中的醒酒湯放在一邊,他又輕輕推了推容洛書,想讓她起來。

容洛書無力地揮舞着手臂:“不要鬧,我想睡覺……”

君禦岚收回了手,看着癱倒在桌上的人。

喝了那麽多酒,絮絮叨叨又說了大半夜,确實該困了。

他的視線落在桌上的那只青瓷盅上。

揭開盅蓋,袅袅的白汽騰出,混着一股提神醒腦的清香,沁人心脾。

看容洛書現在的樣子,應該不會喝了吧?

蠱中的醒酒茶色澤瑩潤通透,是用幾味珍貴的清神草藥泡成的。他抿了一口,并不像一般醒酒湯那樣辛辣,還帶着絲絲甜味。

外面的雨還一直在下着,夜色沉沉,而君禦岚的眼睛,比夜色還要沉上幾分。

他這是在幹什麽?

讨好未遂?

“呵。”

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他閉上眼,突然覺得有點兒厭惡。

厭惡自己一時的心血來潮,竟然在這個人面前裝作另外一個人。

真是無聊透頂。

他起身,決定結束這一場莫名其妙的游戲。

“——阿啾!”小小的一聲。

君禦岚回過頭。

趴在桌上的那人,将身子縮了縮。

這樣的雨夜,寒氣深重。

他又折回來,眼神有些發冷地看了容洛書片刻,随後,有些不情願地去抱她。

他扶住她的腰,容洛書顯然感覺到新的倚靠比硬梆梆的桌子更舒服,于是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整個人都挂在了他身上。

君禦岚的臉色僵了僵。

低下頭,從這個角度看,正好看到容洛書羽扇一樣的睫毛,緋紅的臉頰,挺直的鼻子,還有,豐潤的唇瓣。

嘴角抿成一條直線,君禦岚将視線從容洛書嫣紅色的豐潤唇瓣上移開,稍稍往下一滑,就看到對方細白的脖頸。

竟然有些,蠢蠢欲動?

君禦岚就那麽面無表情地看了她很久,直到她動了動。

容洛書抓着他的衣服,一直往上蹭,直到腦袋枕到他的肩膀上,才換了個舒服的位置,直接把頭歪過去。

她熱燙的臉頰貼着他的肌膚,帶着濃郁酒味的氣息噴在他的頸窩,像是一團撩撥跳躍的邪火,有一下沒一下地沖擊着他的神經。

他抱着容洛書向床榻走去,而後者還在不安分地磨蹭着,氣息滾燙。

無端地惹得他的氣息也有些微錯亂。

容洛書已經被放在床上,君禦岚正要起身,卻沒想到躺在床上的人半睡半醒,拽着他的衣服,猛地一拉!

君禦岚完全沒預料到她竟然有這麽大的力氣,一下就被拽倒向床邊。

勉強将單手撐在枕邊,只差一點兒,君禦岚就會直接壓在容洛書身上,兩人相距極近,鼻尖兒幾乎碰到,氣息交纏在一起。

他的眉頭還沒來得及惱怒地皺起,容洛書接下來的動作就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了!

她的手突然壓在他的後腰,直接制住了他的發力點,用力一按,就将他全身的力都卸了去。

容洛書微張着眼,觑着他。昏黃的燭光裏,一副醉眼朦胧的糊塗情态。

習武之人,若是被人突然掣肘,下意識就會回手反擊。命脈被人制在手中,可是習武之人的大忌,容洛書就不信,此人在這樣的情況下,還露不出破綻!

袖箭已蠢蠢欲動,她連下手都想好了,可唯獨沒有料到,頭頂那人,完全沒有反抗,直接跌了下來。

君禦岚眼中,有一閃而逝的笑意。

唇瓣上的柔軟帶着酒香,有滾燙的熱度。

“呃……”容洛書差點兒咬了自己的舌頭!

為何他沒有反抗?難道自己的猜測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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