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發現
寧虎領着馬車返程。
金陵沒有宵禁一說,一路上順順當當避過夜裏的行人,悄無聲息來到驸馬府的後門。白熙抱着被燒壞的袍子,悄悄從後門溜進家中。她左思右想,實在是沒法将這件袍子收拾起來,在院子裏到處看來,最終還是藏進了自己的一口紅木箱子中。
因為左手的衣袖被火燎到,她手又紅又腫宛如豬蹄。好在當夜寧虎多了個心眼,去藥鋪買了燙傷藥給她。白熙躲在房中用小木片上藥,最後還是挨不住疼痛,草草塗上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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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白熙稱病沒有去天一書院。她讓書童将吳宇的書院身份牌還回去,自己則幫助下買通了劉府守門的小兵,進到劉贲的後院。
“少爺,後院在這邊。”
“好大的院子,劉家老爺不過是個游擊将軍,住這樣的深宅大院,可見是貪了不少。”她在這裏大發感慨。
“長寧王府的院子比這大多了。”寧虎道。
“不但大,還住滿了姨娘,見過面的沒見過面的比皇帝的後宮還多。”她啐了自己老爹一口,立刻将話題引開,“倒是抓緊找找,西邊小樹林裏看看,估摸着就在這邊了。”
寧虎不敢跟她聊長寧王的私事,只專心去找地窖,随從的兩個護衛也低下頭裝作沒聽見。白熙用手絹包着左手,走在他們身後。
依照劉老爺的指點,二人在後院鬼鬼祟祟搜尋了很久,終于找到了劉贲所說的那個地下室的門。那個能救命的地下室就在一叢花木的掩蓋下靜靜地藏着。她趕緊招呼寧虎去拉門把手。寧虎與幾名護衛合力拉開地窖的大門。
塵封多時的暗門被暴力打開,灰白的煙霧升騰,露出幽深的地道。
“下去看看。”
白熙用衣袖掩着口鼻,用右手扇灰。
寧虎拿着一根蠟燭照路,兩人鑽進地窖裏。地窖裏空氣混濁,令人呼吸都有些困難,連蠟燭的火苗都變得微弱。
“世子,在這裏。”
地下室沒有想象中那麽大,裏面放着一張灰撲撲的桌子。寧虎将蠟燭立在桌上,劉贲所說的那些賬冊就在桌上,已然積了一層薄薄的灰。賬冊旁邊的硯臺裏,墨跡已經幹枯,毛筆的殘墨凝結在一起,筆尖成了一個硬錐子。
其中一本賬冊上寫了個“叁”字,想必就是三皇子一派的往來賬冊。
“鋆徽六年三月廿四,得三皇子府中參軍魏司溫贈絹二十匹,回禮江南刺繡三幅。鋆徽六年六月初九,得三皇子親賞鎏金銅如意兩柄,未還。後三皇子妃誕下小皇孫,還禮藍田玉觀音擺件一尊。鋆徽六年八月十五,得三皇子賞賜月餅食盒一盒……”白熙随手翻閱賬冊的內容,“就是這賬本沒錯,不光有三皇子,連他府中人的禮尚往來都一并收錄了。”
因為過于激動,她又牽扯到了左手的燙傷。皮膚與手絹摩擦,惹得她一陣鑽心的疼,手裏的賬冊也不小心落在了地上。
寧虎趕緊蹲下身拾起賬冊。白熙順手将同桌上還剩的幾本賬冊一起收進口袋裏。
“沒想到這劉家還是吃好幾家飯的。”她看着寧虎将賬本統統收起,心裏暗暗道。
如今算上這一本,她手裏有三本賬冊,只要回家看看就知道朝中哪幾家不安分了。私下交聯武官,這個罪名是可大可小。
“賬冊已經找到了,咱們這便走了吧。”白熙拿起蠟燭準備出去。
“這裏還有一個暗格。”
寧虎鑽到桌子下面,用手敲着牆壁,空洞的響聲在地窖裏格外得瘆人。那裏的牆體确實有一個方方正正的抽屜,只因為藏在桌子的下面,若不是寧虎蹲下來拾賬冊還真發現不了。
“打開看看。”白熙頓時來了興趣。這個地窖裏除了一張桌子之外再沒有別的東西,如今發現了這個暗格,簡直不虛此行。
寧虎摸索片刻,用手指扣着縫隙,從牆上抽出了一個小抽屜。
“是一本書,世子。”寧虎将暗格複位,拿着那本書從桌子底下鑽出來。
“給我拿着,咱們這就走了。”白熙接過書,“我可耽誤不得,這就要趕着去找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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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乘興而來卻敗興而歸。
長儀公主不但一直沒有回家,而且現已不知所蹤。
白熙無奈,只得命手下找公主的随員打聽。好不容易聽說公主是在主持皇家廟宇大報恩寺的修繕,趕緊乘車趕去城外三十裏的大報恩寺。馬車走得不快,她坐在馬車裏,掀開車簾,就着這點光,忙裏偷閑地看寧虎發現的那本書。
“鹹慶八年,北晉破汴京,少帝殉國。餘以前軍步卒校,從雍州都督何光入皇叔慶王軍,光數白慶王,舉漢光武帝事,以國不可無君。王無以應,光又與涼州都督重溫等交,陰行勸進事。時久,王心漸傾,命參軍王聰綢缪衮袍玉帶。少帝之兄魏王亦自立,逾月,為北晉金吾衛将軍沈懷志所滅。時慶王之幼妹少長,入而谏曰:天子驟崩,中原戰亂,此非稱帝之時也。況少帝尚有子在,兄為皇叔,豈可僭越?王慚,遣人焚袍服,迎少帝之子入軍,奉為太子,服少帝之喪。太子豪言,非克複中原不繼帝位。又三年,北晉據中原,懷志同母弟懷遠師破豐城,光力戰不克捐身國難,太子亦殉國。彼時餘進左牙帳典軍校尉,從慶王征南,方渡臨安,王聞太子薨,不勝哀恸,時宗室中無長者,王因繼帝位,改元鋆徽,谥太子唐哀宗武烈皇帝。”
這一大段的筆墨都是在介紹當今皇帝,長儀公主之父,白熙岳父鋆徽皇帝的帝位是怎麽來的。這種超級大八卦看得白熙眼皮連連抽搐。
這簡直就是一本第一視角史書啊!
皇家争鬥的倫理大戲,當年的慶王,如今的鋆徽帝是絕對不會将這種東西寫進史書裏的。縱觀天下,也只有這劉家的老太爺親身經歷寫成了這本冊子。自然,這冊子是不會見光的。想想少帝的兒子,那位太子,他的死恐怕不是偶然。畢竟當時城破慶王可不在其中啊!
“慶王幼妹真是擅謀,深知槍打出頭鳥的道理。還懂得用少帝的兒子安撫人心,厲害厲害。比起如今的長儀公主也是絲毫不遜色的。”白熙忍不住贊嘆,“也不知這位郡主後來是什麽封號,嫁給了誰,啧啧,誰娶了她還真的難受,一點兒小心眼都耍不得。”
開篇先介紹一下當朝鋆徽皇帝,那麽按照史書的命名方式,之後的“帝”指的都應該是鋆徽皇帝。武烈皇帝只能委屈被稱作武烈太子。
“及武烈太子入軍,光為太子傅,時久,帝漸疏遠光等。鹹慶八年末,沈賊懷志克數寨,諸将無敢抗者。帝心甚憂,旦日,一少年青衣皂甲于帳外請見。帝召之入,少年豪言願為先鋒,為帝破沈賊。帝停箸吐哺,熟視之,以其面貌過于俊秀,召左右遣出。少年單手擲一衛士于帝案前,豪言:請精騎三百足矣。帝許之,方撤案,聞營外戰鼓大作,左右兵寨精銳盡出,大破晉賊。召左右詢問,乃帝之幼妹令左右将官趁賊兵慌亂,左右夾擊大破之。帝喜極,赤腳出帳外,少年下馬,雙手奉一函上,視之,懷志頭也。帝方覺,問其姓名,蓋帝之幼妹府中馬奴白田是也。衆方感帝幼妹之明。”
白熙一口唾沫嗆進了肺裏,什麽什麽什麽!
這個青衣皂甲斬殺沈懷志的少年!就是她爹白田!長寧王白田!
什麽叫皇帝幼妹府中的馬奴!她爹不是出身太原白家的世家之後嗎?這個公主的馬奴是個什麽鬼!還有,她那個只知道欺負她以及往女人堆裏鑽的爹年輕的時候居然如此勇武。還有什麽面貌過于俊秀!誰來告訴她,長寧王府裏那個妻妾成群超級油膩的家夥是誰!
白熙覺得自己應該把這本書當成一本傳奇話本來看,是的沒錯,絕對要。完全不可信!
她看了兩章,這完全就是一本皇帝那個厲害的妹妹不得不說的傳奇故事啊!什麽妹妹如此神通廣大,難道比長儀公主還要厲害。她簡直想往後看一看,看看這位妹妹是不是還花容月貌,武藝高強,嗯英年早逝。簡直就是一個瑪麗蘇女主角!
這樣的公主簡直就是歷朝歷代傳奇故事的标準配置,出身高貴、天賦異禀、身邊奇人異士層出不窮。哪像她,護衛收錢反叛、作業被判不及格、朝中消息不靈通,連自己妻子的行蹤都要去打聽。
哼!
這個劉老太爺,簡直是在惡意捧臭腳,過分!她在心裏想着,劉家老頭如果沒有瘋,完全可以老當益壯地去當一個說書先生。
她這邊正在腹诽,馬車搖搖晃晃地停了下來。悠遠的鐘聲傳來,一瞬間聽得她恍惚,仿佛生出一種身處浩浩天宇之下的渺小之感。
“世子爺,大報恩寺到了。”
她趕緊把這本“傳奇話本”貼身放着,又取出三皇子一派的賬本讓寧虎拿着。
大報恩寺是皇家廟宇,深得皇親國戚們的推崇,因此鋆徽皇帝下了诏書,任何人不得在寺內騎馬乘車。
“□□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大報恩寺關着門,但她白熙應當是這個有緣人。
白熙提着袍子拾階而上,拉着銅環扣響大報恩寺的門,“長寧王世子白熙求見。”
不多時,小沙彌來開了門。一位神情肅穆面相和氣的年輕僧人披着袈裟走來,雙手合十高宣一聲佛號,迎兩人進門。
“聽聞殿下今日住持貴寺修繕之事,勞煩禪師帶我去見長儀公主殿下。”
“回世子殿下,公主确在本寺,請随我來。”年輕僧人領着她走向寺院深處的禪房,“今日是地藏王菩薩重塑金身的日子,公主為住持儀式齋戒三日,直至今日方才結束儀式。現在應該是在禪房與住持論經。”
怪不得這麽多天不見她,好家夥原來是到這裏來了。
白熙一邊帶着虔誠的微笑聽這位僧人的話,心裏卻陰暗地想,長儀公主這樣的殺伐決斷之人怎麽可能會老老實實齋戒三天?肯定是中途又跑出去處理那些殺人不見血的政務了。
“世子稍後,待我請長儀公主過來。”僧人将她領進禪房,“住持一直清修不見外客,請世子見諒。”小沙彌上前奉上茶水,和風吹動禪房外的樹梢,隐隐約約的蟲鳴。
白熙挑眉,心中不悅。長儀公主躲着她跑來寺廟一呆就是三天,她堂堂驸馬居然都不能去找她,本想說些什麽,奈何身在人家的地方又是皇家廟宇,因此不便發作。思來想去只能多喝些寺中的茶水解氣。
“小白?你怎麽跑來這裏了?”門外傳來驚訝的聲音,不是她的妻子長儀公主又是誰?
白熙悶悶地喝着茶水,眼睛掃過腳下的地面,并不擡眼。
手裏的茶杯被奪走,下巴被人擡起,強行對上那張素雅的容顏。長儀公主未施粉黛的素顏竟然美到出塵。與那種小家碧玉似的美不同,林祯的素顏自有一種俯瞰衆生的高貴,任誰都會在她面前低入塵埃。
白熙皺眉,躲開那只微涼的手。
“我真是服了你了,只是幾天不見,為何做出這種哀怨的樣子。”林祯也不惱怒,轉而牽起她的手,“有什麽事是今天非說不可的,一定要跑到這裏來找我。”
“我……”白熙驚呼一聲,收回被燙傷的左手。
“怎麽回事?”長儀公主小心地托起她包着手絹的手,“受傷了?”
“沒什麽,軍事課訓練的時候擦傷了。”
白熙不着痕跡地收回手,伸出右手牽起長儀公主的手。指尖傳來的觸感細膩微涼,她情不自禁地握緊林祯的手。
“你這幾日可是在躲着我?”
“天地良心。”
林祯非常罕見地做出誇張的表情,左手豎起四根手指,“我可不是在躲你,實在是為了躲我皇兄與那些官員。”
“是為了三皇子餘黨的事情?”這個解釋倒是讓她好受了不少。
“正是如此。”長儀公主牽着她的手,她領出門。
“本來父皇是命我一位堂兄住持修繕之事,我硬是求父皇頂掉了他的差事,躲到這裏。可是就算這樣,那些朝官還不肯放過我,三番五次上門來求。你若不是我的驸馬,肯定也會被寺內的沙彌擋在門外。”
怪不得堂堂大報恩寺門戶緊鎖,跟防賊一樣。
“可惜了,這裏雖然好,但是不能一直躲着。明日就得照常上朝去了,到時候還得躲着這些家夥。免得他們打上門來,擾了府中清淨。”
“其實殿下,我有一件事情……”她小心地看着長儀公主的臉色。果然,在聽見她越來越心虛的聲音時,長儀公主的臉色也變得冷。
“他們找上你了?”長儀公主拉她在樹下站定。
“是我的一位同窗,他的家人不慎卷進三皇子一案。本來不是什麽大官,又不是三皇子派系。因此,我想請公主美言幾句,放他家一馬,從輕處罰就好。”她用腳尖輕輕踢着地上的石子兒,小心地措辭,生怕惹到長儀公主。
“你怎麽會摻和進這件事?”林祯的注意點放到了另一個方向。
白熙只能把在城南戲班偶遇劉寶慶的事情說了,至于她夜入死牢、地窖尋書的事情則選擇了隐瞞。至于賬冊,她也只說了與三皇子往來的那一本,并且言明是劉寶慶自己帶來的。
“那麽那本賬冊呢?他有沒有交給你?”
“給了。寧虎,拿來給公主看!”好家夥,在長儀公主面前撒謊真得很吓人,差點兒就被她看出了端倪。
白熙深深地體會到,唯小人與長儀公主難以相處啊。
“怎麽會這樣。”長儀公主翻着賬冊,神情越來越凝重,“這本賬冊我先保管了。你回去上課。剩下的事情我會處理。”
“李同。”
長儀公主叫了一個名字,一名走路帶風的護衛立刻從暗處趕來。
“你把你那個同學交給李同。”長儀公主收起賬冊,吩咐道,“帶人跟驸馬去接一個人,日落之前務必把人帶給我保護起來。”
“公主?公主!我看誰敢帶走劉寶慶!寧虎,我們走!都不準跟來!”白熙瞬間不爽,什麽态度?沒收證據?想黑吃黑啊!以為她白熙沒有護衛嗎?
“聽着,此事已經涉及到皇家秘辛,如果不想惹禍上身就把人交給我,這也是為了他好。”
長儀公主冷冷地丢下這句話,裙擺搖曳帶風,很快消失在樹林深處。
名叫李同的護衛打了一個呼哨,附近立刻趕來數十名護衛,清一色的外家高手。一群人仗着人多勢衆,有意無意地隔開了寧虎和白熙。
“驸馬爺,請相信我們,公主一定是為了您好。”李同半是請半是脅地将她帶上一輛馬車,“勞煩驸馬爺帶路。”
太過分了!簡直欺人太甚!
這一刻,白熙深深地感覺到自己的護衛跟死人沒有什麽兩樣!她可是堂堂的長寧王世子,為什麽長儀公主随手召來一個護衛就能把她搓圓捏扁!實力差距不要這麽明顯好不好!
“帝之幼妹,聽起來就像在說長儀公主一樣,呸!”她在府門外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