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铮臣
“微臣對公主向來沒有虛言。”
這話說得,透着一股子虧心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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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裏護衛提來燈籠,白熙接了燈籠為長儀公主照亮。燈光一晃,長儀公主一身宮裝,鬓角也有些散亂,必是在宮中忙了很久。
“今日我見了皇兄。”
白熙一個眼神,院子裏就只剩她們二人。
林祯輕撚着她的耳垂,出言調笑:“你如今倒是頗有威勢,這幫下人也□□的乖覺了。”
“今日杖斃了吃裏扒外的奴才,這些人也受教訓了。”白熙紅着臉,扭過頭道,“那幾本賬冊就是此人偷走,交給沈明的,甚至,有幾次我的行蹤也是他透露的。”
花園離兩人的寝居有些遠,林祯也不着急,就這樣邊走邊說。倒是白熙被燈籠烤得臉和脖子都是汗,燈籠的光在地上搖曳,提着燈籠的手也有些發酸。
“你極少這樣很嚴厲,做得很好。”
“一飲一啄,莫非前因。此人自作孽,又焉可活?至于他的妹子,我叫人送走了。”
“你有一念之仁,如何善後自己看着辦就好。”
“我明白。”白熙換了只手提燈籠,“遠遠送走,一介婦人翻不出什麽浪。只是,殿下,你今夜回來得晚,不知太子殿下留您說了些什麽?”
“我說見了皇兄,你可知,趙王也是本宮的皇兄。”
“趙王?”她差點滑倒,“殿下的皇兄中三皇子已廢為庶人,五皇子早年曾對已薨的孝端文太後大不敬,受罰過繼魏悼王為嗣,四皇子六皇子早夭,七皇子尚未封爵,趙王是何人?”
林祯從衣袖裏抽出一封邸報,交給她。
“正是本宮的這位七皇兄。今天傍晚,小朝會後,門下省傳父皇旨意,诏封七皇子林祜為趙王,賜朱雀大街府邸一座,并監軍禦北。”林祯淡淡道。
邸報詳細解釋了天牢罪員自殺一案的始末。竟然是在朝官員為了自己的朋黨之私,逼迫罪員攀咬誣陷。而為了不造成冤獄,幾名罪員寧可自殺也不肯就範。
邸報摘錄皇帝旨意,申斥了朝中大臣在清查三皇子黨羽一事中相互構陷,黨同伐異的惡行。并言明将涉事官員罷黜,尤其以七皇子門下的三省六部大員損失最為慘重。
皇帝終于開始清算令獄中罪員自殺、假冒大理寺、謀奪賬本之事,只是後面兩件事涉及皇室秘辛,涉及其中的人,所受的處罰也是借着罪員自殺案的由頭處置的。
“豈有此理!”白熙氣得跳腳,放下燈籠擦汗,“七皇子雖在朝堂失勢,卻得入軍中,豈不是變相得了兵權,這分明是父皇在用他制衡太子。時無英雄,竟使畜生成名。這等詭詐之徒平白得了好處,父皇簡直是非不分!”
“慎言。”林祯握住她的手,“此事也不能完全功利地去看。禦北将軍南正雅功高爵顯,派誰去都難以讓他信服,反而會生出事端。唯有派皇室子弟,才能讓他心中敬畏,不敢造次。衣冠南渡後,皇族凋零,成年的皇子,除了忤逆的三皇子和出嗣的五皇子,就只有七皇子得用。”
“可是這樣的人,他的作為,非但沒有得到嚴懲,反而讓他進了北軍軍營?皇上也不能為了自己制衡朝臣就不顧國家安危,不論是非曲直。”
長儀公主的手涼爽幹燥,修長而且骨節分明。被她握着手,白熙心中忽然一動。
“只是一個監軍而已,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南正雅忠于父皇,又豈是會輕易偏向趙王的人。更何況父皇年少從軍,禦北軍是父皇除了禁軍之外掌控最嚴密的一支。趙王輕易讨不到什麽好處,就算有不軌之舉,朝中禦史也饒不了他。”林祯松開她,又掏出手帕遞給她,“另外,父皇降了他門下春闱考官的職,今次春闱他是徹底插不上手了,連天一書院,與他有關的夫子都不得參加‘真名比才’沒有新晉人才的補充,他的局勢才更兇險。”
白熙接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拭去額角的汗珠,不知怎麽微微有些失望。
“将欲取之,必先與之,等趙王犯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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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大,皇權獨尊,皇帝的處置誰也不敢置喙。這樣的一番舉動,顯然是有些視百官為家奴,視天下為私産,當罰者不罰,雖是小懲大誡,終究有失公允。
當局的兩人心裏都有些欠欠,早早的安置就寝,沒有再做他想。
白熙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夜風吹開了兩人卧房的窗戶,為了不打擾到身邊的長儀公主,她便沒叫下人,自己輕手輕腳地過去合上。
今次看來,皇帝還是對太子心存防備,同時也防備着太子身後的長寧藩國。原本的長寧東宮、三皇子、七皇子勢力成犄角之勢,太子稍強而不至于儲君陷落,怎想到經過一連串的事情,三皇子倒臺,皇帝被迫或者半自願地處置了七皇子,這樣的均勢就被打破。
而好巧不巧的是,這幾件事中,都有她長寧王世子的參與,怎能不叫人背後發涼。
白熙躲回被窩,将身上的被子裹緊。
夜已近半,在她昏昏沉沉,半夢半醒之際,被子忽然被人掀開一個角,一陣寒流竄進來。她還來不及反應,一只溫暖的手就搭在了她腰上,緊接着,長儀公主就整個擠進了她的被子。
“公主。”白熙當即驚醒,随即臉漲地通紅,輕聲喚她。
長儀公主似睡似醒地說了聲:“冷。”
“這……”長儀公主的腿,竟然直接伸進了她的兩腿之間,膝蓋還好死不死地離她的要害之地那麽近……
她有些緊張,想躲掉長儀公主,可是剛伸手想掀被子,一股寒氣凍得她趕緊收回了手。
算了,失節事小,凍死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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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封趙王的七皇子在新府邸裏沒住到三天就因“軍情緊急”趕赴北疆,據知情人士透露,趙王殿下的臉黑的像鍋底一樣,一路上興致缺缺,僅以少量的“好”“不好”“不可”等詞語與屬官交流。
時間很快到了鋆徽十一年,二月,春寒料峭時,真名比才先春闱一步,開始了。
真名比才,又稱天策大比賽,衣冠南渡之前唐德宗天策元年開創,用于從皇族和世家子弟中選拔人才的比賽。不但是天一書院,非天一書院的士子,只要是五品以上現任官員的直系子弟就可參加,也就是說沒有機會進入天一書院的那些小官僚的子弟也可以參加。
因其覆蓋面廣又得皇室的的重視,這一比賽也成為與春闱并舉的入仕途徑。本朝的前兩次大比,上榜之人與春闱中的進士同樣受到朝廷重視,所授之官位實權和科甲士子相同。真名比才的前三甲與科考前三的名望也分毫不差,同樣也是朝野矚目的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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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名比才第一場,策論考試。
天一書院最大的三處考場敬慧堂、四空軒、孝義堂完全封閉,從整個南唐各路、州、府、縣趕來的幾百名士子坐滿了三處。考場各處座位用三面屏風從三個方向隔開,只留一個方向接受巡院考官的監督。
策論開考之時,兵馬司士兵鳴金提醒,巡院的朝中大員開卷,顫顫巍巍道:“時至……開篇!本場策論題目‘論孝’。”
他話音剛落,四名書吏立刻将“論孝”兩個字工工整整寫在四個木牌上,由監考士兵高舉着走過每一處座位。
巧了,她小王爺在孝義堂裏論孝。
她本來是想裝病的,誰知長儀公主似乎看穿了她的計謀,借口自己連日厭食,提前幾天跟太醫院要了太醫來住到公主府就近侍候。她自問沒那個本事在老太醫面前耍花槍,只能硬着頭皮參加真名比才了。
“論孝。”
場中士子們都在仔細揣摩這個題目,誰也不敢先動筆。考場四面漏風,白熙卻松了身上的衣服,叼着狼毫筆,卷起袖子開始研磨。這題目可大可小,最難把握。尤其是皇帝接連收拾了兩個皇子這樣的話題變得極為敏感,她小心思索着如何應對,手上的功夫片刻不停。
很快,硯臺中那上等徽墨就被她研磨到濃而不膩,墨中冰片清香四溢,在隔間內聚而不散。吐出毛筆,筆尖輕點墨汁,一滴餘墨滴落,圓潤如珠。空提着筆卻落不下一個字。
白熙擡頭看向不遠處的一扇窗戶,窗外栽着幾棵梧桐樹,因為昨夜陰冷,新生的樹葉上還帶着霜。早春霜落江南地界,正如之前在城南戲班聽到的戲文。
直接斥責三皇子七皇子不孝無疑是自尋死路,皇子謀逆這是皇帝的逆鱗,而她長寧王世子能寫什麽呢?
“時間過半!”
考場內再次鳴金。
她還未落筆,硯臺中,墨已凝住,而正對面的士子早已奮筆疾書多時。這篇策論,到底該怎麽寫?
不如幹脆死馬當活馬醫,老皇帝猜忌兒子,利用兒子們互相制衡,致使兄弟不睦,最終導致了兄弟阋牆的慘禍,兒子出嗣的出嗣,被廢的被廢,被貶的被貶。作為父親本就失了慈愛,那麽兒子忤逆不孝就是情有可原。
白熙揮毫潑墨,一一歷數了皇帝的所作所為,直言皇帝失了君父的慈愛。
半日過去,策論考試結束。
巡院官兵收走考卷的那一刻,白熙扔了毛筆,身子向後靠去,汗透重衣。
直到院外等候的小厮進來尋她,她才顫抖着站起。小厮想攙着她走,被她一把揮開。獨自一人迎着淩冽春風走出天一書院的大門,看着門外夕陽低垂,她想,自己一定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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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絕不是我等可以裁決的,報給陛下聖裁。”
日落之後,一隊快馬護送着黃绫包裹的文章進了皇城。更晚一些,帝居的勤政殿燈火通明,已經安置就寝的皇帝被驚動。
鋆徽皇帝連說三個好字,立即命人将文章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