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非文略

? 冷辰的目光從我轉向呂雲聲,身邊的大少爺低着頭,邊怡然自得地繼續剝荔枝,邊漫不經心地說:“陛下真是目光如炬,夜宴之前僅見過韭韭一面,就知道她的衣裳尺寸,也未派禦衣司來人量一下,便制了宮裝。目識口述難免有毫厘之差,陛下也不必苛責宮人們。何況韭韭自己并不介意沒能穿着宮裝出席。”

冷辰目光越來越冷,呂雲聲卻将另一顆荔枝送到我嘴邊。看他故意這樣目中無人,我手心暗暗出汗,垂眼盯着嘴邊水靈靈的荔枝,心裏萬馬奔騰:“你洗手了麽?”

擎着荔枝的手一僵,呂雲聲臉色黑了黑,理直氣壯地道:“沒有。”

冷辰輕咳一聲,端起茶杯淺呷一口,放下杯子緩緩開口:“這不奇怪,孤王有位朋友和韭韭姑娘極為形似,孤王命禦衣司制的宮裝應該合身才對。”

“哦,”有些詫異他竟然會主動提起與我有關的話題,心陡然緊了一下:“真巧,韭韭也有位故人與陛下說話的聲音很像。”

冷辰端起剛剛放下的茶杯,低頭輕輕吹開浮葉,輕描淡寫道:“哦,真巧。”

“他叫文略,陛下可認得?”我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他将喝未喝,嘴唇已經碰到杯沿,聽了我的話,動作一頓,接着輕而慢地搖了搖頭:“從未聽過。”喝了一口茶,他緩緩放下杯子,微微擡眼,正對上我的目光,是雲淡風輕的樣子:“人的聲音多有相似,着實難以分辨。若是韭韭姑娘覺得孤王讓你想故人,可以讓孝昭候常帶姑娘到孤王處坐坐。”

遠處傳來笛聲,婉轉悠揚。冷辰的神情沉靜坦然,重墨勾畫的眉目,是我在黑暗中無數遍描繪的模樣。他身後有一片淩霄花海,如崖下茅屋後面的一樣,風過掀起花浪如血。

他否認自己是文略,徹底斬斷我們之間的關系。他與我之間的一切過往都煙消雲散,不複存在。他清楚的告訴我,他是冷辰,是鄭國的王。文略就此成為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

不存在了。我在心裏輕聲告訴自己。不由自主地摸上鈴心,隔着衣服都能感覺到涼意入骨。往昔恍若眼前,文略将它系于我頸,執我之手,對我說去去就回。終是一語成谶,他再也沒能回來。我忽然有些恨冷辰,他寥寥言語,輕風拂葉般殺死了我的文略。

“陛下大婚在即,怕是忙得很,韭韭不敢打擾。”甩下這幾句話,我兀自起身對冷辰道:“我身體有些不适,先行告退。”

冷辰随着我仰起頭,欲言又止,只是笑笑:“那姑娘先回去休息,孤王與孝昭候還有些話說。冬夏送韭韭姑娘回去。”

本已經起身的呂雲聲,看我一眼,無奈又坐了下去。

我随冬夏出了醉仙園,一路想着心事,沒有心情與他攀談。冬夏在我身邊安靜的走路,忽然笑出了聲,我詫異地望向他,他沒有看我,只是語帶笑意地對我說:“我從小跟在王身邊,十幾年了。王做的每件事都有他的道理,事後也往往證明他是對的。所以,為王做事,我從不問為什麽。冬夏雖然并無一官半職在身,但不是在下高擡自己,不是什麽人都值得在下一送的。而在下已經送了姑娘兩次。第一次我送姑娘,是因為冬夏佩服姑娘......”

“佩服?”我驚訝的打斷他,實在不明白佩服二字從何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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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夏停下腳步,轉身面對我,壓低聲音道:“在下佩服姑娘審時度勢的才智。實不相瞞,在下曾經認為姑娘會是個□□煩,”他頓了頓,左右張望了一下,示意我繼續走:“可王不這麽想,事實證明又是他對了。”

他說話時,遠處一個人影匆匆經過,在兩株芍藥花叢間一閃而逝,我隐約認得那豔麗服飾是索娅,瞧方向是往醉仙園去了。

冬夏見我出神,順着我的目光回身望去,什麽都沒看見,問我怎麽了?我擺擺手,和他繼續往回走。

“王宮不是一個可以說話的地方,”冬夏說這話的時候十分謹慎,似乎周遭盡是耳目:“連王也不例外。姑娘來到王宮之後,什麽都沒問,也什麽都沒說。在下是萬沒想到,更是十分佩服。佩服姑娘的聰敏睿智,顧全大局。”

聽了冬夏的贊美,我肯定他口中之人不是我。我不過是個優柔寡斷的怯懦鬼罷了。

冬夏停住腳步,回身面帶笑容的對我說:“到了,姑娘早歇着,冬夏告退。”

我忽然想起件事,叫住了與我擦肩而過的人:“這王宮裏可有一棟青磚青瓦、六角挂着彩色鈴铛的小樓?”

冬夏一臉莫名其妙,但還是仔細想了一下,搖頭道:“不曾見過。”

整個下午,我百無聊賴地看小白追着自己尾巴跑,呂雲聲始終沒有出現。小白圍着自己的圈子轉了将近一個時辰,不理會周遭的紛擾和旁人的眼光,獨自沉浸在我不能理解的快樂之中,令我十分羨慕和嫉妒。

小白是只灑脫超然的狗。我這樣想着,漸漸地小白在我眼中變成一只準備起飛的饅頭,然後我便沉沉睡去了。

再睜開眼睛,屋裏已經一片漆黑。月亮挂在屋檐頭上,吝啬地只抛下一縷清光,堪堪照亮窗臺下方桌的一寸寬沿。我瞪着眼睛,凝望頭頂層層紗帳,慢慢可以辨清它重重疊疊的紋路。眼前忽然浮現一個描眉畫眼的勾欄女子,故意将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以顯示羞澀和矜持,裹纏身體的卻是透明薄紗,曼妙身姿凹凸畢現,客人一覽春光無餘。

不着邊際地胡思亂想了一番,決定繼續睡覺。突然肚子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頓時覺得腹中饑餒。擡手戳戳癟癟的肚皮,又摸了摸根根分明的肋骨,覺得餓着睡覺還是不太好,于是坐起身,打算出去找點東西吃。

走到桌前,摸索着點燃油燈。桌上放着一疊子糕點,都是我喜歡吃的。應該是虹兒看我睡覺,沒有叫醒我,給我預備的晚飯。我拿起一塊杏仁桂糖酥,剛要放進嘴裏,發現上面有些細小殘缺。湊近眼前一看,原來杏仁酥一角已經被咬掉,上面還留着兩排尖利的牙印。我把它放在桌上,又拿起一塊紅棗栗子香糕,上面依然缺了一塊。我俯下身低頭查看,果不其然,每塊糕餅皆被咬了一口。

認真觀察,仔細分析,嚴密推理之後,我斷定,罪魁是小白。

我怒不可遏地将裝睡的小白拎到桌上,指着盤中的案發現場質問道:“是不是你幹的?”

小白看看糕餅,又扭頭看看我,“嗚”了一聲,低頭認了罪。

看它認罪态度良好,我的氣勉強消了一些。擡起它的小腦袋,直視它的眼睛,語重心長地道:“你餓了可以吃,不餓也可以吃,我是大方的主人,不會和你争一口吃的。可是你要吃就一個一個的吃,不可以這樣每個咬一口。就算你每個咬一口,至少也要留一個給我啊!”

小白頗為委屈地望着我,大眼睛裏水盈盈的,“嗚嗚”地用小爪子扒拉我擎着它腦袋的手。

我嘆口氣,繼續道:“你知道我是你的主人麽?知道的罷?我下床的時候,你不給我叼鞋;趴着的時候,你不給我踩背,這些我都能原諒你。可是這次,你太奢侈太任性,浪費了這麽多好吃的,還讓主人餓肚子,就不能在原諒你了,如果我一直這樣無底線的縱容你,勢必會把你嬌慣成一只既不勤儉又不淳樸的狗,這是狗性的淪喪。”

在對小白進行了一次觸及靈魂的教育之後,我決定還是出去找點東西吃。

屋外月光很好,一路洋洋灑灑鋪了滿院,庭前花木,石桌栅欄、在地上透出疏疏斜斜的古怪影子。沿着薔薇花叢一路出去,沾染滿身花香。月光裏,薔薇花叢粉白相間,像美人在臉上搽了粉紅胭脂,格外嬌媚惹人憐惜。

我轉過前院,想去廚房看看,還有沒有漏網的燒餅、肉包可做晚飯。剛走過一排青竹,就看到院中坐了一人,正對月獨酌。白色華服,月光溶溶鋪灑其上。随着他仰頭舉手,月光在他身上仿佛流淌般波光潋滟。

消失了一下午的呂雲聲,此刻正坐在院中,愁眉苦臉地灌酒。

地上已經東倒西歪地擺着一、二、三......四只空酒壇,他手裏還抓着一只,正在仰頭往嘴裏倒。清亮酒液順着下巴流淌,沿着頸子濕了領口到胸前一片衣裳。

我想到了四個字——借酒澆愁。索性身子一歪,倚靠在旁邊的青竹上,想這個“澆”字真是生動形象,無比貼切。眼前人正是澆花一樣給自己灌酒。我暗暗贊嘆,發明這個成語的人真是有生活。

轉瞬間,他已經喝光了手裏的第五壇。正揚着手裏的壇子,抖盡最後一滴酒,随手将壇子扔到一邊,俯身從桌下又拿出一壇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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