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雪風冷雨
? 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紗幔。頭絲絲縷縷的疼,神思卻格外清明。一場大夢,恍若輪回。
酆都城,望鄉臺,奈河橋旁少一碗孟婆湯。
右手被人握着,枕側鋪着白色衣襟。呂雲聲握着我的手,坐在床邊,倚着床柱睡着了。
我一動,他便醒來。
“醒了?”他見我睜着眼睛,俯身過來,擡手撫上我的額頭:“覺得哪裏不舒服麽?”
看着這張俊秀的臉,聽到他的聲音,心上曾經的傷疤,一道道被揭開,鮮血淋漓,血肉模糊。一寸一寸細細打量這張臉,一幕一幕細細回憶過往點滴,我一口口舔着自己的傷口,滿嘴血腥。
呂雲聲被我看得不自在,眼神有些飄忽,又擡手想摸我的臉:“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頭疼麽?”
我抓住他的手:“我是在古月堂昏倒的,誰把我送回來的?”
他聞言一怔,臉色驟然陰沉,聲音卻依舊溫柔:“索娅對你說了什麽?不要相信她,那個女人貫會說謊,我早已領教過了。”
“她說的話自然不能信。”我坐起身,依然抓着他的手:“那你說給我聽聽,說說我住在侯爺府的兩個月裏發生的事情。”
像被火燒到一樣,他猛然後退,驚慌失措地看着我:“你,你說什麽?”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想起來了,所有的事情。”
呂雲聲臉上神情像山洪下沖擊的土堤,瞬間土崩瓦解。若不是手被我抓着,只怕要站不住了。太多話急于要說,卻硬是開不了口,只能失神地念着我的名字:“韭韭,韭韭……”
我歪着頭,若無其事地看他,一字一頓地糾正道:“岳露 晚”。
“對不起!”呂雲聲痛苦地閉上雙眼,潇灑不羁的公子,被一個名字擊得潰不成軍。
他蹲下身,手肘撐在床上,仰臉看我,一雙眼睛充血赤紅,漸漸聚起水汽:“晚兒,對不起,當初我做了太多傷害你的事,我自知萬死不能抵罪,你若生氣,将我千刀萬剮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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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挑挑眉:“哦,你做過什麽傷害我的事情,說來聽聽!”
被我握着的手掌顫抖了一下,我滿意地看見他的臉皺成一團。疼麽?不及當初我的萬分之一!
“晚兒,求你……”他低下頭緩緩地搖,聲音有些哽咽,另一只手死死攥着床單。
“當初索娅多次陷害我,那麽多破綻,心細如你,我不相信你絲毫沒有察覺。”我垂眼看他,攥緊的拳頭,骨節泛白,青筋暴起:“是我不好!”
果然如此!真相如何其實根本不重要,只要索娅開心就好。只要她開心,我受多少委屈,受多少折磨,都是不值一提的。不管真相是我加害了她,還是她加害了我,他都會成倍地折磨我,來讓他的心上人高興。
心裏一團郁氣脹得胸口生疼,我點點頭:“承認的倒是痛快。我也沒有什麽好與你說的,你走罷,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我撒開了他的手,卻被他又一把抓住。
“晚兒!”呂雲聲顫巍巍地喚我,擡起的臉上滿是淚水:“當初我輕信索娅挑唆,傷你至深,不敢奢望你能原諒,可我真的知道錯了,願意用一切方法來彌補,哪怕是萬分之一也好,求你給我個機會,好不好?”
屋裏門窗都關着,外面知了叫的歡暢,隔着門窗傳進來,聽着有種憋悶的煩躁。陽光透過窗紙照亮半個房間,和呂雲聲半張臉。不知是只什麽鳥從窗前飛過,暗影掠過他的臉頰,剎那的光影錯落,莫名地讓我想起墜崖時湛藍的天空。
我輕輕地勾起嘴角:“我從山崖摔下去,差點就死了!若不是我命大,哪還有機會坐在這裏,聽你說這些?我不怪索娅,即使她當初沒有誣陷我推她,你會救我麽?”
這是一個致命的問題,之前他一直強迫自己正視我的眼睛,可是聽到這個問題之後,他再也堅持不住,開始回避我的目光。
我不打算放過他,追着他的眼睛,強迫他看我:“會麽,會麽......”握着他的手猛然用力,指甲刺破他手背皮膚,深深摳進肉裏,我勃然變色,聲音陡然提高:“會麽?”
呂雲聲渾身一震,仿佛沒有察覺手上的疼痛,一雙眼睛毫無神采,張了幾次口,也沒說出一個字。
甩開他的手,低頭看指甲裏血珠滾動,我皺皺眉,淡淡道:“出去罷,再別讓我看到你。”
呂雲聲垂着頭,單膝跪在地上,良久沒有反應。我不耐煩地吼道:“滾出去!”
他依舊未動,臉埋在胸前,聲音沙啞地喃喃道:“晚兒,是不是......是不是讨厭我了?”
“讨厭?怎麽會呢?”我的目光從牆上光影的交界處落到他頭頂。墨如鴉羽的發絲用玉冠束着,皆是光澤柔和。意料之中地與他四目相對,方才一片死灰的雙眼,光芒閃動,仿佛被風撩起的星火。我輕輕勾起嘴角:“你我之間的怨仇,豈是‘讨厭’兩個字可以道盡的?你差一點就置我于死地,與我有殺身之仇,就算将你千刀萬剮,敲骨吸髓都不能解我心頭之恨!你是我的,”看着他的眼睛,咬字見血道:“仇人!”
他眼中的光芒徹底熄滅。身子晃了晃,終于跌坐在地。一張臉由青變白,嘴唇顫抖,神情破碎。我眯起眼睛,看着他向後退,直到肩膀撞到凳子,才爬起身,跌跌撞撞地沖出門去。
門板忽悠忽悠來回輕擺,外面知了聲嘶力竭地鳴叫,夏末了,生命到了盡頭。
靠在床柱上望了一會兒房梁,我慢慢伸腳下床,穿上繡鞋。從書案堆放的書下,抽出一張紙,細細擦掉指甲裏已幹凝的血。将紙團扔在地上,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飲而盡。轉頭對着半開的門外,揚聲道:“虹兒,我餓了!”
夏末秋初,雨水豐沛。已經淅淅瀝瀝地從白天下到了晚上。
一燈如豆,風從半開的窗子湧進來,吹得燈火晃動,明滅不定。我走過去拿起琉璃燈罩,籠住火苗,屋裏光線變得更加晦暗。
雨夜的風涼飕飕,我攏緊披在身上的衣服,吸吸鼻子,是雨水的潮氣。屋外漆黑,院中花木都變成了或深或淺的暗影。薔薇花叢前,一個細長的人影,紋絲不動地立在那裏整整一天,幾乎要融進夜色之中。
只眼角略略瞟了一下,緩緩移回目光,火苗直直站在燈罩裏,突突跳躍。
恨呂雲聲麽?恨的。他對我做過的那些事,任何一件都無法原諒。恨不得撕咬他的皮肉,将他扯碎!
愛呂雲聲麽?我思考了很久,愛的。不然不會如此恨。正是因為愛,所以才更恨。
他是因為索娅對他的謀害,才對她心灰意冷的。此前他對我表現出的深情,不過是對當初傷害我的愧疚。
火苗變小了很多,眼看要熄滅。我起身到梳妝臺上拿了剪刀,想要剪去些燈芯,剛拿掉琉璃罩,一陣風吹來,豆大的火苗暴漲了一瞬,熄滅了。我握着剪刀,手僵在半空,呆立在黑暗裏,嘆一口氣,還是來不及。
滅了就滅了罷。把剪刀和燈罩放在桌上,黑着也挺好。我不是個糾結的人,就像我并不糾結于對呂雲聲的愛恨。我不擅長憎恨,就算此刻恨一個人到啖肉飲血,也會很快淡忘。虧得有這麽悲慘的愛,才能維持這種恨,而事到如今,恨他已經是我僅剩的尊嚴。
笑了笑,挺好,一切都挺好。
翌日清晨,雨已經停了,天還是陰沉沉的。鉛灰色的雲厚厚地壓在頭頂,好像老天爺剛擦完地,随手将抹布丢到我們頭頂。
我剛在桌邊坐下,虹兒就端着熱水進來。等我洗好臉,桌上已經擺好了早飯。一碗銀耳蓮子桂花粥,兩碟小菜,和幾只芙蓉糕。我用熱毛巾擦着手,走到桌邊,拿起筷子開始吃飯。虹兒站在一旁,臉色不好。我心知是何緣故,便沒有多問。
“小姐,公子有幾句話想跟你說,你就見見他罷。”
“粥太甜了,下次少放糖。”
“小姐,公子已經在外面站了一天一夜了。”
我擡眼望一下窗外,呂雲聲還是立在薔薇花叢前,白色長服灰蓬蓬的,一張臉卻白得吓人。夾了一筷子小菜,放進粥裏攪了攪,碧綠的細絲繞在白粥裏,盈盈的很好看。“小菜有點鹹了。”
“小姐,我不知道你和公子為什麽吵架。就算公子惹你生氣,你也罰得太狠了!他已經站在外面淋了一天一夜的雨,只怕已經生病了,你還要讓他站到什麽時候?”
我端起粥碗,吸溜吸溜地喝。
虹兒看我油鹽不進,急的小臉發紅,氣急敗壞地提高了嗓音:“公子只是想跟你說幾句話,何必這般為難他?平日裏公子對小姐那麽好,事事關懷,處處維護,哪怕小姐只是打個噴嚏,公子都要問個仔細。小姐卻一點都不心疼公子,讓他在外面淋了那麽久的雨,你怎麽能這麽狠心?”
重重放下粥碗“咣當”一聲響,虹兒吓了一哆嗦,閉了嘴。
慢慢擡起手,從碟子裏拿起一塊芙蓉糕:“虹兒是呂家的丫頭,我差點就忘了。”芙蓉糕放進嘴裏,咬下一口,我淡淡道:“今天起,再不必來服侍我了,退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