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鮮活
韓康驚懼間閃身避開,馬鞭卻依舊擦着他的臉抽過,他臉上立刻出現一道破皮的紅痕,有血珠滲出,火辣辣地痛,才穩下身形,那一騎白駒并着白衣少女便往主帳闖去,她那一聲高而響亮的“謝”,如白紙上最鮮豔的色彩,霎時讓她生動起來。
一只白如上等瓷器的手撩開主帳的簾子,謝長渝的聲音傳來,風流而多情:“進來。”
霎時便融了冰霜,落了繁花。
白衣的少姜飛身下馬,疾步走去,腰身一彎便入了營帳中,士兵圍上去問韓康有沒有事,韓康那拇指碰了碰臉頰處的傷口,嘶了一聲:“這點小傷算什麽?”
說着便也走到了主帳外,縱然謝長渝看不到,他依舊畢恭畢敬地做了個揖,道:“小侯爺,末将有要事禀告。”
“你也進來。”
得允後,韓康掀簾而入,那白衣且冷漠的少姜正坐在俘虜面前,俘虜将醒未醒的模樣,被那雙蒼白的手捧住臉來,瞬間驚醒又在下一瞬變得目光渙散,謝長渝歪坐在案後,斜支着頭,有些倦的模樣,仍是含着笑,對韓康招手:“韓将軍,過來。”
這時,韓康已被少姜那處的動靜完全吸引,她在呢喃着某種不知名的語言,詭異且華麗,像亘古流傳的咒語,她泛紫的唇在略暗的帳中倒顯出絕然的豔,每個從她口中逸出的字節都具有生命力,傳入耳內便被攝走魂魄。
韓康雙目漸漸失神,未妨一只手在他肩頭拍了一下,霎時三魂七魄歸體,他猛地驚醒,謝長渝已不知何時走到了他身後,那只手搭在他肩頭,笑道:“若韓将軍不想被本侯問去心中隐秘,便不要再看那邊。”
抹了把額上的冷汗,韓康跟着謝長渝走到一旁的椅子旁,于他下首坐下,好奇地問道:“小侯爺,那位姑娘在做什麽?”
謝長渝難得露出倦色,想來是這一路的奔波确然使他很累,他揉着額角,道:“冥輝秘術——攝魂。”
“冥輝?”韓康倒抽一口冷氣,“是那隐居在極汵山中的氏族?怎麽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謝長渝端起茶盞來,嘴角勾起:“天下将亂,冥輝則出。”
這八個字攪得韓康心緒不寧,他忍了忍,但最終沒有憋住,還是問出了口:“那這姑娘為何會出現在小侯爺身邊?”
謝長渝似笑非笑地看了韓康一眼,這一眼千山萬水盡在其中,他淡淡道:“韓将軍以為呢?”
韓康一時默然,寂寂良久無言,謝長渝喝了口茶,又開口道:“有些話本侯從來不信,所以韓将軍也不必信,至少目前本侯對這天下沒有任何想法。”
韓康打了個激靈:“末将沒有這樣想。”
“是嗎?”謝長渝的一個眼神瞥來,韓康背上便冷汗涔涔,這小侯爺如今更勝從前,原先溫雅的少年如今已成了城府深沉的男人,縱表面一如從前溫和無害,卻像一條潛伏在黑暗中的蛇,看準你的弱點,等待着實際,一擊便是斃命。
韓康忍不住打了個冷戰,謝長渝飲茶與如飲酒般,也飲出了一段風流香,他問道:“韓将軍有何事要禀?”
經他這一問,韓康這才想起來,他擦了把額頭的汗,忙側跪于地,拱手道:“小侯爺,二爺帶着東營的兵馬出營了!”
謝長渝容色不驚地道:“所以?”
“呃……”韓康一怔,謝長渝支了額,道:“無軍令随意出營,這便是突渌大營如今的現狀嗎?嗯?”
他那一聲嗯,讓韓康毛骨悚然,如一柄短而鋒利的匕首抵在脖頸後,韓康硬着頭皮答道:“東營的将士……大多都是二爺的……親信……”
“荒唐!”
謝長渝斷然一喝,韓康身體緊繃連大氣都不敢出,上頭那人的喜怒琢磨不透,這一聲喝如刀鋒從耳畔堪堪掠過,韓康忍不住将脖子一縮,聽他道:“軍營中哪裏來的親信,突渌是南戎的突渌,而突渌的将士,更是南戎的将士。”
他的手端着茶盞,雅不可言:“難不成二哥以為突渌該另立為國了?”
“小侯爺!”韓康臉色一變,急道,“這大逆不道的話,萬萬說不得!”
“是麽?”謝長渝輕笑,睨了韓康一眼,“若二哥無此心,韓将軍不知情,那為何韓将軍說的是‘說不得’,而并非是‘萬萬不敢’呢?”
韓康呼吸一窒。
“韓将軍,”他像是早看穿了一切,任何伎倆在他眼中都是滑稽可笑的,韓康不自覺地低下了頭,眼前開始泛花,他的聲音像是鈍重的錘,一下下敲在韓康的頭顱,“依你所言,本侯是不是該帶兵去将二哥追回來?”
“追至某處,突遇伏兵,本侯錯愕之下欲與伏兵一戰,卻發現自己帶出去的将士突然反水,身陷重圍孤立無援,葬身于某處不知名的山谷腹地,依本侯看來,翠屏山有一處山谷是上好的地方,适合本侯長眠。”
“次日二哥領兵歸來,道是巡邏,發現本侯失蹤,遂又派人去尋,最終尋得屍骨一具,悲恸異常,後查明乃山匪所為,出兵剿匪,贏得忠義兩全的美稱,軍心所向,襲為世子。”
“二哥的親信除東營将士外,還有韓将軍你。”
他淡笑着擱下了手中的茶盞,對面如死灰的韓康道:“韓将軍,你說本侯說的,有沒有理?”
韓康粗糙的手背青筋暴起,呼吸急促而粗重,帳內的空氣凝結下來,像是灌滿了黏稠的液體,有輕微的簌簌之聲響起,約莫是外面起了大風,吹響了簾幡。
突然,伏跪在地的韓康突然暴起,他抽出腰側的佩劍,寒光一閃便向謝長渝襲去,喝道:“受死吧!”
只可惜他這一聲驚響的暴喝未能完全脫口,便戛然止于一條銀鞭。
握着銀鞭的手是蒼白而無血色的,指尖烏紫,透着森森的寒意,冷漠的少女雙手各執銀鞭兩頭,銀鞭在韓康脖頸間纏了兩圈,她面無表情地慢慢将手臂展開,纏在喉間的銀鞭便慢慢扼住了韓康的呼吸。
長劍應聲落地,韓康臉色漲紅,脖子與臉相交處皮膚下的青筋暴起。他的手起先是死命地去拉扯喉間的銀鞭,卻因呼吸不暢而使不出力,他轉而去抓身後的少姜,企圖制住她。
就在他的手快要接近少姜肩頭時,白底釉紅梅的茶蓋轉着光飛來打在他的手腕上,哐當一聲落地碎成片,韓康的手一顫,脫力軟下去,垂在地上,他眼睛向外暴突,狠狠地盯着謝長渝,如見了鬼一般,嘴張的很大,吞入了帳間所有的驚懼與恐慌。
在外的人只聽得賬內的兩聲響,卻謹記了年輕侯爺的命令,無論聽見什麽,也不許入內,是以并沒有人到帳前來詢問。
若他們當中有人掀起那足以遮掩一切陰暗與光明的簾幕,便能看見帳中這詭異的一幕。
卧在榻上雙目失焦渾身傷痕累累的俘虜,手執銀鞭面容蒼白的冷漠少女,面色猙獰被銀鞭鎖住脖頸的将軍,以及風雅淺笑端盞笑看一切的男子。
詭異的畫面濃墨重彩的鋪展開來,像是天神遺失的畫筆,每一筆都栩栩如生,缺一不可,是鋪天蓋地的網,秘而不張,靜靜地将所有人籠罩在其中。
悄無聲息的纏繞,捆鎖,蒙蔽,待有人發現之時,早已避無可避。
韓康的掙紮漸漸弱下去,直至最後的僵冷,少姜松開銀鞭,她蒼白的手掌因方才的使力而微微泛紅,透出血色來,讓那一雙手像從畫中活過來一般,她拖着銀鞭走到謝長渝身側,道:“死了。”
銀鞭在她身後,像是黑暗中卻熠熠生光的河流。
謝長渝品了口茶,對她點點頭,溫柔地對她道:“第一次?”
她的手,分明在顫抖,縱使微不可察,仍舊被他發現。
少姜沉默片刻沒有答話,謝長渝知她的性子,也未再多言,放下茶盞便要起身往俘虜所在的榻上走去,那白瓷的茶盞上釉着一枝紅梅,在飛雪中獨傲于天地。
就在他與她擦身而過的時候,少姜突然伸手拉住了他。
那雙手鮮活起來十分好看,捉住了他紫色的衣袖,更襯得彷如才從白雪中挖出的美玉一般,以及她低低的聲音:“習慣,就好。”
謝長渝挑了挑眉,将衣袖從她手中抽出,他的溫柔能讓春花盛開秋葉繁榮:“不必勉強。”
随即便往西狄俘虜所在處走去,少姜面上第一次出現茫然的神情,那一襲袖角被抽離時,似乎也将某些情緒抽離了一般,那些自從見到了他之後才有的情緒,期待、擔憂、歡喜、焦灼……
擁有後的失去,才最讓人崩潰。
少姜的手便定在那裏,若有似無地動了動,似乎想要再捉緊什麽,但那些被她握住的東西本就是虛無的風,任憑怎樣努力想要束縛,都是徒勞。
她深吸了一口氣,手上的紅痕已經消褪,那雙手又是常年的蒼白,透着病态,她擡腳邁過地面韓康的屍首,邁過碎裂的茶蓋,走到謝長渝身旁,用她一貫漠然的語調問道:“開始?”
謝長渝饒有興致地看着那被施以攝魂術的西狄俘虜,道:“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少姜啊……哎……請不要讨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