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父親

? 她回過頭來,望着面前的女子:這是一位很漂亮的女子,身材修長,三七分的女式短發染成棕紅色,發端微微燙過,潇灑地從髻角攏過,皮膚白淨,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邊眼鏡,笑容溫和自然,神情從容大方,從外表上看,已不再存留城鎮姑娘的痕跡,她已成為一個道道地地的廣州人了。

“明真,”葉靜雪欣喜之餘又有點慚愧:為自己的境況而慚愧。

兩人聊了一會高中同學的情況後,宋明真微笑着問:“你在哪兒工作?”

“在一家藥廠打工,”葉靜雪苦笑着說,之後問:“聽說你在廣州中醫院上班,是嗎?”

“是呀!”她淡然一笑,她看了一眼葉靜雪手中的書,熱情地說:“靜雪,你的文章進步真大呵,我去年在省報中看到你發表的那篇散文,文筆優美,感情真摯,真不簡單呵,這兩年還有沒有新作品呢?”

“沒有”,葉靜雪低聲說:“我很少寫文章了。”

這兩年她差不多處于失業狀态,每天都心亂如麻,哪有心情去寫文章?她甚至連書本都很少看了。

“靜雪,你為什麽不寫呢?你要相信是有寫作能力的,你還記得高中時寫的那篇散文《平凡如我》嗎?還有,你在省報中發表《母親不敢觸摸的痛》,我看着看着,眼淚都流出來了,靜雪,你是一位有靈氣的女孩,你可不能輕易放棄呵,你放棄了,不單是我會失望,還有……”

這時,她的手機鈴聲響了,宋明真拿出手機,臉上現出淡淡的紅暈,雙眼洋溢着幸福的光輝:“哦,你就到呵!……我在路上碰到一個老同學,正跟她聊着呢!”

不用猜,就知道是誰打給她的了。

“是男朋友嗎?”葉靜雪問。

“是呵,”宋明真落落大方地說,接着問:“你有沒有男朋友呢?”

宋明真如水般澄澈的目光射向她,不知為何,她覺得明真有點緊張,好像很在乎她是怎麽回答似的,當然,這也許是她的錯覺。

“沒有。”葉靜雪有點落寞的回答。

“明真。”此時有個男子匆匆趕來,高個子,帶眼鏡,看上去很斯文……

葉靜雪跟他們聊了一會,便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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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她會碰到明真的哥哥,是不是宋明真曾在他面前提到她?

“上個月我碰到你妹妹了。”葉靜雪說。

“這我知道,妹妹跟我說了。”

“你也在N中讀書,我以前怎麽從未聽明真講過你?”葉靜雪脫口而出。

話剛出口,葉靜雪便後悔了。她的問話太唐突了,很可能會刺痛他某根神經。果然,宋明傑沉默了,很久,他才開口,聲音很深沉:

“原因很簡單,我是個不争氣的哥哥。”

他看了她一眼,遲疑着,似乎在考慮什麽,過一會,才緩緩說:“你現在一定很難想象十一年前的我是什麽樣的人……我逃學,打電子游戲,結交了一批混混,常常跟着他們去喝酒、打牌。有一次,半夜三更我們用音響将搖滾樂擴得驚天動地地響,鄰居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打電話報警……”

葉靜雪“呵”的一聲,确實意想不到。他看上去深沉、平易,不似淺薄之人。想到剛才見的那兩個拿她尋開心的無聊少年,她實在很難将眼前的宋明傑跟他們做比較。

“你不相信嗎?其實連我都不敢相信,因為在半年前,我還是一位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這卻是為什麽呢?”這靜雪疑惑地問。

“原因很複雜的,你想一直聽下去嗎?”

“想。”

“社會、家庭、個人的因素都兼而有之,而性格中的沖動叛逆應占主因吧?我十六歲那年,以全鎮第一名的好成績由鄰鎮考上縣城重點高中,這可把父母給樂壞了,尤其是父親,一向不喝酒的他将珍藏一年的五糧液拿出來慶祝,我們父子倆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得面紅耳赤、醉意醺人。

“聽奶奶說,父親年輕時是個很有才華的人,可惜很不幸運,現在看來,也是他們那一代人注定的命運:一九六六年高中畢業後,他以優異的成績被中山大學錄取。中山大學可是全國重點大學呵!通知書拿回家後,不識字的奶奶把這張小紙片舉在燈下,笑眯眯地不知看了多少遍,母子倆都樂得合不攏嘴。

可命運愛捉弄人,□□開始了,一切都不算了,錄取通知書成了一錢不值的廢紙——不過,至今爸爸還留着那張中大的錄取通知書,這見證了他一生最輝煌的歷史、最興奮的時刻。

就這樣,爸爸根本沒有機會上大學,只能呆在農村種田。起初,他痛苦欲狂,奶奶甚至擔心他去尋短見。後來他慢慢平靜下來,用他另一句話說,就是屈服于命運的安排。

像牛一樣,爸爸在農村一幹就是七八年,幾乎本村人忘了他還是個高中畢業生,直到他的一位很要好的同學在鎮政府當個主任,才發現他在農村,念在老同學之情,把他介紹到一家單位當工人。領導念他有學識,便讓他做局裏的會計。不久,他經人介紹認識了媽媽,組成了一個家,有了一雙兒女。一九七八年恢複高考,他本來想去參加高考的,但有家累,只得斷了這個念頭。

你也許會奇怪,為什麽我會說這麽多我爸爸的故事?其實很簡單,他對我的成長影響巨大,他将他未能圓的大學夢全都寄托在我們兄妹身上,他說他在小鎮就等着退休養老,但兒女決不能走他的老路,他希望我和妹妹都考上名牌大學,将來在大城市開拓自己的嶄新世界。是呵,他們那一代的人丢失的東西太多太多,實是想借着孩子的生命再活一次呵!

爸媽的工資不高,但對我們在學習上的各種支付,則毫不吝惜,要什麽給什麽,代之而來的是對我們在學習上的嚴格要求,爸爸一點都不擔心妹妹,因為她自小酷愛讀書,學習相當自覺,成績也非常優秀。而我就不同了,我小時候活潑好動、頑劣異常,是出名的搗蛋學生,哪有耐心在書桌邊乖乖地做作業?為此我沒少挨罰。上初二時我迷上武俠小說,成績下降,父親當着我的面将我新買的《萍蹤俠影》給燒了,這本書可是我最喜歡的小說呵!當時我真的有點恨他。他怕我看偷看武俠小說,就是有事出門,也會特地叮囑我媽,要她盯着我。因他督促極嚴,我無處可去,每天只能在家安安靜靜地讀書,實際上我除了讀書,也無事可做。可是,即使他要求這麽嚴格,我仍然閱讀了大量的課外書籍……

我考上N中後,當一名寄宿學生。高一上學期,憑着天賦與勤奮,我的成績在全年級都是數一數二的。期末考試後,我興沖沖地拿着年級第一名的成績單遞給爸爸看,期望能獲得他的贊賞,他當時瞥了我一眼:

‘你知道這次會考全市第一名是多少分嗎?你知道全省全國的尖子生嗎?你知道中國科大少年班嗎?’劈頭蓋臉的問話,像從冰峰雪嶺流下來的水,将我浸沒在裏面。

需要回答嗎?這分明是反問。但我還是回答了:‘不知道。’這冷冷的回答有我的怨氣,有我的委屈。

父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高一下學期,一次全國性質的語文競賽,我最先交卷,得了七十幾分,他知道後,立即給我耳光,打得我傷心透了。其實,那次我仍然是第一名。

那場語文競賽前三天,曾發生一件事讓我大丢面子:兩個同學在興致勃勃地議論貝克漢姆,我冒冒失失地問:‘貝克漢姆是誰?’‘你連貝克漢姆是誰都不知道?’同學吃驚的目光略帶嘲笑地望着我說,他的口氣讓我感覺到自己是個從未見過世面的鄉巴佬。我惱火異常,卻無話可答。因為我确實不知貝克漢姆是誰?在家讀書時,父親只允許我們看新聞,之後關掉電視。我也沒有去踢過足球,所以在同學面前出醜……

我正在悲哀地回憶這件事,偏偏父親又說:‘考得這麽差,我看你以後怎麽去考名牌大學?’我一聽火了,叫起來:‘考大學,考大學!你一天到晚想的就是讓我去死讀書考名牌大學!我是你兒子,不是你圓大學夢的工具。我不讀了。’

‘啪’我又挨記耳光。

你是女子,可能不大容易理解一個男孩自尊心受傷時的感受。我明明考了第一名,卻連挨兩記耳光,而打我的,還是我一向尊敬的父親。兩顆滾燙的水珠滑過臉頰。是淚?有人說,男子流漢流血不流淚,我當時還稱不上是男子漢,我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一股氣湧上心頭,我瞪了父親一眼:

‘我不考大學了!我不讀書了!’說完我含着淚跑了。那晚我在宿舍翻來覆去想了半夜,內心憤憤不平,我想我又何必如此拼命去讀書,無論我的成績多麽好,也無法令父親滿意。我甚至覺得,他關心我的成績甚于關心我,這種想法讓我非常的傷心,并使我那原是堅如磬石的要考上名牌大學的志向發生動搖。當然,我還不無心酸地想到自己将近十年的讀書過程中的點點滴滴——實在是乏善可陳,除了讀書,還是讀書!沒有玩樂,沒有享受,除了書本上的知識,什麽都不知道,就連球王馬拉多納的大名都未曾聽說。我的青春完全是灰色的,沒有一點別的色彩。我算白活十六年了。當時,一股想要叛逆父親權威的想法強烈迸發,在我腦中生根發芽:我就不考大學了!”

宋明傑一口氣講到這兒後,聲音不再出現了。

“你不會為了和你父親賭氣,而故意……”葉靜雪疑惑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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