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悔恨
? 我手足無措地站起來,正對着英語老師那紅紫得像六月茄子的瘦臉。
離下課還有十幾分鐘,老師幹脆不講課了,開始訓斥我。他原本窩了一肚子火,我正碰到槍眼上,真是倒黴透了。我以前從來不曾被老師罰站這麽久,也從未被老師如此毫不留情數落,因而不單感到面上無光,心情也變得極壞。快下課時,他說了一句英語,盡管他講得極快,英語基礎一向不錯的我還是聽清楚了,他在罵我混蛋,我聽後肺都氣炸了,一種受辱的感覺湧上心頭,頓時毫不客氣地說:‘你剛才說誰是混蛋?色狼又不是我寫的,你為什麽拿我出氣?’當時我想,他會這麽罵我,很可能是因為他認為黑板上的那兩個字是我寫的,當然,這也許是我武斷的猜測,但這種推測也不無道理。
這可捅了馬蜂窩。他怒不可遏,我們在教室上唇槍舌戰,連下課的鈴聲響都沒有注意到,上課鈴聲響起的時候,他丢下一句話,要找校領導開除我,之後氣沖沖地走了。
第二節是體育課,校領導來找我,同學們紛紛站在我這邊,因而我避免了被開除的命運,但仍被校方嚴厲警告。
父親知道這件事後,氣得向我舉起了鞭子。我結結實實地挨了兩鞭。
自此,我一上英語課就感到頭痛,根本無心上學,(當然他也一樣,不久他便想方設法調到鄰縣的一所中學)精彩的武俠小說更像磁石一樣吸引着我,對學習越來越不感興趣的我産生了棄文學武的念頭,于是與一位同是武俠小說迷的同學商量,決定去嵩山少林寺拜師學武。倘若當時想到那些俠客是經過十年苦練才能叱咤風雲的話,我也不至于有這種荒唐的想法。
老師将我的情況告知父母。爸爸跑到車站,硬是将我攆回來,他氣得在家裏又向我揮起了皮鞭,母親哭着問我究竟怎麽啦?是不是闖禍了?老師也紛紛勸說,這可把我給煩透了。
去少林寺學武自然未能成行,我因此感到異乎尋常的壓抑。我對功課越來越沒有興趣了。我學會了抽煙、喝酒、玩電子游戲,頻頻請同學上街撮一頓,俨然成為一名揮金若土的俠客,一點也不心疼地拿父母的血汗錢潇灑。
我的慷慨和義氣使我很快結識了鎮上的一幫小混混,我們集體逃課,成天在街上錄像廳、臺球室打發時光,功課自然一落千丈,到了高二下學期,我的大名開始穩穩地占據着排行榜上最後一名,父母問我成績,我總是東騙西騙瞞天過海,要麽根本就不回家,除了要錢,我從未正兒八經地給家中打過一次電話,我痛快淋漓地揮霍着青春時光。
我上高三時,妹妹也考上同一所高中,在高一(三)班就讀。現在我想,幸好妹妹也考上了縣中,若非如此,我真不知道會淪落到什麽地步。妹妹很快便了解我在學校的學習真相,心急如焚,父親特地趕到學校。想跟我長談,對我說明學習的重要性,但我對此嗤之以鼻,我說:‘老爸,啃你的磚頭書吧?我就不想考大學,不想考,考上又怎樣,還不是從每月幾百塊熬起?管個蛋用?’把他氣得直哆嗦……
宋明傑變得很健談,繪聲繪色,第一次見他時那拘束的神态仿佛不翼而飛了,他哈哈大笑,葉靜雪也忍不住笑起來。
“就這樣,你混到高中畢業?”
“不”,宋明傑止住了笑,稍頃,他一邊沉思一邊緩緩地說:“你以為我對這種生活很滿意嗎?你以為我就真的沒有良心的譴責嗎?……不是的,畢竟我以前也曾經是學校的三好學生,我還不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小混蛋,每當晚上我獨自躺在床上,覺得腦上一片空白,碌碌無為、耗盡青春的恐懼像毒蛇一樣纏着我的心……可是,到了放學後,那些朋友來找我時,我照樣會騎着車,到那些紅男綠女之間,又是狂飲、尋歡、用五顏六色的液體充塞空虛的肺腑,或許是因為我自感浪子回頭已晚,繼續破罐子破摔,透支着青春。
成天的玩樂使我錢根本不夠花,債臺高築的我為了躲避同學的追讨,常常躲在一幫狐朋狗友家中幾天都不進校門,但沒有錢的一切的交情就像小河斷流一樣迅速幹涸,污濁的泥沙全部暴露無遺,最鐵的哥兒也對我厭煩了。有時甚至直截了當地将我拒之門外。虛僞的友誼終于纖毫畢現,所謂的俠氣也不過如此,在高三下學期,我終于醒悟了,但也許已為時過晚。
高中只剩下一個多月,但這對我已經無關緊要,我已經決定畢業之後出外打工,但欠同學的錢終究要還,我不想再回家看父親那憤怒的傷心的眼神,我也知道單憑父母微薄的工資,要供兩個高中生上學确實左支右绌,陷于絕望境地的我甚至想铤而走險……幸好當時沒有這麽做,要不我一生都可能完了。也許在冥冥之中,有一種支撐我前進的力量吧?在我的身邊,還有關心我的親人……
妹妹無時無刻不在關注着我,但由于我有意躲着她,她總是找不到我。于是,一向文靜的她主動去找我的老師同學,詢問情況,得知我逃學、欠債的經歷,她也無法可想,只能将此事告知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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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爸爸冒雨趕到學校,他從老師同學了解到我的情況後,同妹妹到我的宿舍,我縮在床上,父親瞪了我一眼,卻什麽話也沒說,一張布滿滄桑的老臉凄慘灰暗,那欲哭無淚的眼神讓我不寒而栗。我想到一句話:哀莫大于心死。這次父親既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但他那黯然的嘆息卻像一把劍,把我刺得鮮血淋漓,生平第一次我在父親面前低下了頭。懂事的妹妹好像知道父親要說什麽,悄悄走出宿舍。
沉默,令人難堪的沉默,在這種沉默中,我窒息得幾乎要發瘋。過了很久很久,父親才從懷中掏出一卷錢,顫顫巍巍地對我說:“把錢還給同學吧,你如果真的不想考大學,就別考了,但你這下半學期一定要安分守己,争取拿到畢業證,不要惹事生非,不要再讓家人傷心了,你知道嗎?你媽因為你的事都病倒了……’說完這番話,父親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他好像老了十幾歲……他已經對我徹底死心了。
我接過那卷依然帶着父親體溫的錢,木然。父親走後,我依然木木地站着,很久……
當晚,我像狼嚎一樣痛哭起來,悔恨的淚水淋漓如雨。在我十八歲的天空中,第一次感覺到一種近于責任的東西。痛苦哇,真的是大聲痛哭!人若不經過長夜的痛哭,是不可能了解人生的真谛。痛苦,往往是人走向成熟的最好課程。
那晚,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努力學習,我知道這次高考一定考不上,但我可以重考,我甚至想,父親以前考上中大,我将來要考上北大清華,我一定會比他強。”
說到這兒,宋明傑又沉默了,神情凝重。
很久,他都沒有出聲。
“那你後來考上大學了嗎?”葉靜雪小心地問。
他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默默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奇異,思索了一會,才開始接下話題:
“我說要正正經經地讀書,争取考上北大清華,這其實也是因為父親的眼神刺傷了我,讓我一時良心發現有所悔悟而已。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唉,我的身上哪兒還剩下一點點積極向上的堅韌勁兒?身上的筋骨早讓金威、青島泡酥了:函數、方程式,對着一盞孤燈熬夜,我哪裏受得了這個?抱着味如嚼蠟的書本冥思苦想,太不可思議?何況我的基礎極差,高三的題基本上不會做,時常遇到攔路虎,我氣喘籲籲地跟着同學的步伐,但越讀就越沒有自信,我知道如果真的要讀書,一定要重拾以前的課本猛K,一想到自己要去重讀幾十本教科書,我就心頭發涼,開始打退堂鼓。我下決心學英語,當時‘李陽瘋狂英語’風靡全國,我去買一套,也買了小半導體收音機,但只學了三天,我便覺得這太渺茫。無論如何,我是比不上那些刻苦攻讀的同學了,這就好像物理課上老師講的相對運動的小車,前面的小車的速度很大,後面的小車雖然速度也很大,但初速卻很小,所以時間就成了後面小車能否追上前面小車的決定因素,但待我趕上同學時,怕早已過了高考!在這其間,我也寫了無數的計劃,每個計劃都會這樣寫:從今天開始,我一定做到如下幾點:1、2、3、……但從未堅持三天以上的,或者寫:記載我振奮起來奮鬥的歷程……也從來無法寫下去,最終還是半途而廢。我想我完了,我将幹不成任何一件事,對于我而言,就連讀書也成為一件苦差事,我已經被摧毀了……我在極端痛苦之後自我安慰:條條大道通羅馬,考大學并非我人生唯一之道,啃了大堆白紙黑字的知識,到頭來還是窮得叮當響。其實我知道這是借口,因為大學對我的意義已不僅僅是大學了,它已變成了一種目标,一種精神,一種新的人生的開始,我實在想不出,如果不上大學,我還能做什麽?或者是出外打工,或許是做生意,但這一切都不是我以前所願意做的,也許是在知識分子父親的長期熏陶下變得有點清高吧?我完了,将來的社會,肯定會多一個一無是處的廢物、毫無自信的懦夫……就在我接近絕望想要放棄時,我遇見了你……”
“遇見我?”葉靜雪大大吃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