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無人之下
楚棠回到京都,在李大人等官員的眼裏,就像閃電清風,來無影去無蹤,一會兒就找不到人影了。上國師府拜訪的人比比皆是,全都被拒之門外,空手而歸。
沈丞相遭了大板伺候,休養了快一個月才堪堪好起來,在家待着也不安分。聽着下屬的禀告,說國師府的防守如銅牆鐵壁,什麽都探不出來,進去了的探子還有去無回,簡直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下屬猜測國師大人或是離京,或是閉關,總之沒有出現在郁北皇宮裏了。
沈丞相橫行了這麽多年,衆目睽睽之下丢了老臉,心裏郁結得很,憋着一口氣,再不找罪魁禍首出氣他就要憋死了。
楚棠不在,還有個無依無靠的太子嘛。
若是太子突然死了,儲位還不是落到沈家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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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棠回去拍戲一天,這裏就過了一個月。晚上沒戲,回公寓的時候恰好就過來了。他上次在國師府的千機閣消失,吩咐了許憶守着不讓人進去。這次也是從那裏出來。
千機軍是前國師留下來的秘密武器,武功高強,訓練有素,隐藏得極好,郁北幾乎無人知曉。
許憶便是千機閣的人。千機閣彙集了各大高手,專負責打探消息、保護主人等。
一聽到裏面傳來動靜,許憶便敲響了門,仿佛時刻守在門外:“國師,屬下能進去嗎?”
楚棠在穿衣服。中衣好說,外袍也好說,但腰帶就不好說了。
系統看着他随手亂系的腰帶,一揮手,門自動開了。
許憶走了進來。本來低着頭的,但見楚棠久久沒發話,便悄悄擡頭看他。
一見到他鎮定自若卻不得章法的穿衣姿勢,冷峭着一張臉的許憶情不自禁就彎了下唇。
楚棠拿着白玉腰帶,默默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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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下伺候大人。”
許憶不敢失禮,立刻上前接過他手中的腰帶,跪着替他系好了。
不緊不松,整潔順暢。相比楚棠扭成一根麻花的系法,許憶堪稱巧奪天工。
楚棠道:“去皇宮。”
許憶站起來,給他披了件披風:“是。”
郁北王宮。
紅牆綠瓦,琉璃璀璨。朱色石柱彩畫絢麗,紋案清晰,走廊蜿蜒曲折,整個皇宮偌大無比。
楚棠在演藝圈多年,審美水平極高,随手便挑了件墨色錦文袍,繡着金蟒,更顯得膚色雪白,長身玉立。
走在宮裏,惹得不認識他的宮女頻頻回頭。
“見過國師。”一路走來,跪了一地。
“去紫宸宮。”楚棠冷着臉,走得很快,銀色的披風像風雪中的白梅。
太子的住所在內庭東部,叫紫宸宮。楚棠走前,便安排了宋雙成主持太子搬進去的事宜。
然而他沒料到宋雙成出身武将,心思粗糙,偶爾過來,也看不出什麽,且糾纏其他事務,脫身不開。
僅僅過去了一個月,沈丞相便賊心不死,又生一計,吩咐了紫宸宮的人給郁恪下毒。
宮裏的人慣會看菜下碟。原先震懾于楚棠的威風,不敢對新太子做什麽。後來楚棠久久沒來看他,他們便覺得新太子只是國師和丞相争權的傀儡,沒有實權,将來肯定登不了基,何必盡心盡力伺候呢,還不如承了丞相的人情。
他們開始在郁恪的膳食中下藥,因為不敢太明顯,只能一日一日加大劑量。
郁恪近來嗜睡。
和楚棠分別後的幾天,他都在等楚棠過來。可是慢慢地,從天亮等到天黑,他都沒來。郁恪就想,自己好好學着做一個太子吧,等他知道了,肯定很高興。
紫宸宮的人那些天對他還不錯,要什麽給什麽。他便要了一些書過來,努力認字。
記
沒學幾天,那個吹胡子瞪眼的沈丞相就過來了。看到他在伏案寫字,摸着胡子故作高深道:“太子勤勉,實乃郁北之幸。”
郁恪對他沒有好臉色。
沈丞相便道:“殿下若要斷文識字,學習為君之道,不如早些選太師吧。”
太師便是太子的老師,會教他功課,時刻輔佐他的那種。
郁恪心裏一動,板着一張小臉,努力嚴肅道:“丞相可知國師大人近況如何?”
沈丞相笑了笑,看出了他想讓楚棠做太師的心思,說:“楚國師事務繁忙,自然沒空見太子殿下。但老臣忠心耿耿,經驗良多,做太子的師父也算得心應手。”
郁恪沒說話。
沈丞相深谙進退之理,道:“殿下先學着吧。老臣改日再來看。”
看什麽?看我給你畫的畫像嗎?
郁恪在宣紙上畫了一只老王八。
沈丞相一連來了好幾天,天天都來看他,時不時說他這個字太俊秀沒有大家風範,說他趴在桌上寫字姿勢不對,總之找各種茬來指責他,俨然當自己就是太師了。
郁恪沒理他。
今天,不知是不是天氣冷的緣故,郁恪更加困了,伏在桌上打瞌睡。
恰好被老狐貍抓到,說什麽太子不端,成何體統。
郁恪煩他,反駁他說:“丞相既不是我父皇,又不是我太師,為何要來多管閑事?”
沈丞相大怒,說要替先帝懲罰他。
楚棠踏進紫宸宮時,木板打在肉上的聲音啪啪作響。
有個宮女跪在地上,哭喊着求道:“丞相別打了!太子還小,不懂事!求您了……”
幾個宮女太監正按着郁恪的身子和手,任由沈丞相的細長木板狠狠打在郁恪手心上。
郁恪動彈不得,惡狠狠瞪着沈丞相,眼睛紅着,看上去痛的厲害,卻緊咬着唇壓抑哭聲。
沈丞相對楚棠的到來毫無所覺,一臉威嚴地繼續打,十七、十八,還道:“老臣這是為殿下以後着想,殿下還敢不敢出言頂撞……”
“放肆!”背後傳來一道冷喝。
聽到熟悉的聲音,郁恪在眼眶裏打轉的淚水瞬間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
沈丞相一愣,手腕一痛,教板便被許憶踢飛了出去。他回過神來,大怒:“大膽!你是何人!”
太監宮女吓得要死,連忙放開手,跪了下來,瑟瑟發抖。
郁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從桌上爬下來,邁着兩條小短腿沖向楚棠,卻因為腿軟,半路差點摔了。
楚棠大步上前扶住他,單手抱他起來,對沈丞相道:“沈丞相果真威風。叫人看了,以為這郁北皇宮沒有帝王東宮,只有丞相了。”
沈丞相回身:“國師大人今日怎麽有空來看太子了?老臣以為國師放棄太子了,便想着好好管教他,以免失了皇家臉面。”
楚棠還沒說話,便感覺懷裏的小孩子肩膀抖動了一下,小手緊緊摟着他脖子,帶着哭腔,抽泣道:“你才沒有……我也沒有。”
楚棠沉默了一下。他聽懂了郁恪的話。
你沒有放棄我,我也沒有丢皇家的臉面。
“論管教,怎麽也輪不到丞相您。”楚棠冷聲道。
沈丞相厲聲道:“你想幹什麽!這是皇宮!”
他身後兩個丞相府的人拔出刀就要動作。許憶動作更快,“砰砰”兩聲,一腳一個,踢在他們膝蓋上,力道之大,逼得他們直直跪了下去。旁邊的宮女都聽到骨折的聲音了。
“丞相還知道這裏是皇宮,是未來天子的地方!”楚棠道,“來人。”
禦林軍應聲而來,團團圍住了沈丞相和他的人。
宋雙成急急趕來,一入紫宸宮就記看到此番大動幹戈的情景,一驚一喜,他難道要親眼見證楚國師打沈丞相大板了嗎!
沈丞相想起那毫不留情的板子,屁股一疼,色厲內荏道:“國師別太過分!我敬你幾分,你卻在宮裏肆意妄為!”
“肆意妄為的究竟是誰?”楚棠回道。
郁恪埋在他脖頸處一抽一噎的,哭得厲害。聽到他的話,他擡起頭,看向被禦林軍圍住的沈丞相,咬咬牙,道:“沈丞相他冒充我的太師,還欺辱我,說我不是先帝親生的。”
他偷偷用額頭蹭了蹭楚棠下巴。
見郁恪緩過來了,又是告狀,又是撒嬌的,楚棠拍了下他軟綿綿的屁股,冷着臉道:“宋将軍。”
“到!”藏在禦林軍身後偷看的宋雙成立刻出列。
“渎職充任,該當何罪?”
“按當朝律例,罰俸三年,禁足一個月。”
“那欺辱太子,謀害儲君呢?”
“……斬立決。”
沈丞相慌亂了一下,立馬道:“你有何證據,你含血噴人!”
郁恪還想再告狀,忽然覺得喉頭一熱,眼前一黑,只來得及感嘆國師大人果然神機妙算,連老狐貍給他下毒的事都猜到了,然後就暈了過去。
楚棠低頭一看,衣襟處沾上了血。
他皺了皺眉,抱着郁恪軟軟的身體,下令道:“禦林軍!”
“在!”
“将以下犯上的逆臣收入監牢,改日再審。”
“楚國師!楚棠你給我站住!”沈丞相眼睜睜看着楚棠離開,喊也不回頭,看了看兵器精銳的禦林軍,又瞅了瞅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的自己人,懊惱地嘆了口氣。
和楚棠的人相比,他養的私兵簡直就是廢物。
紫宸內殿。
禦醫從太醫院趕過來,滿頭大汗,一進去便看到殿裏跪滿了人,還有披堅執銳的禦林軍,吓出一身冷汗,趕緊在門口跪下,行禮道:“參見國師大人,參見太子殿下。”
“進來。”
“是。”
給郁恪細細檢查了一番,太醫低頭,不敢直視這個分外年輕的權貴:“禀告國師,太子殿下/體內的毒無礙,分量還不足以傷害身體,喝點藥調養一下就可以了。但手上的傷就要好好休養了,半個月內不能碰水、不能用力。”
“嗯。”
太醫走了。楚棠坐在榻上,閉着眼。
外面的太監宮女該跪的還在跪。方才那個替郁恪求情的宮女輕輕進來了,端着熱水,拿着張濕潤的帕子,跪地低頭,柔聲道:“國師大人,您衣服髒了。月容給您擦擦吧。”
沒有回應。
宮女擡眼,忽然身側伸出一只手接過她的手帕,回頭一看,是楚棠身邊的侍衛。
許憶冷冰冰道:“出去。”
宮女連滾帶爬走了。
銀白色披風系在楚棠的頸上,像只蝴蝶在他那裏休憩。許憶輕輕地給他擦了下,擦不幹淨,便不擦了,安靜退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宋雙成走了進來,猶豫幾番,出聲道:“國師大人。”
楚棠睜開眼。
宋雙成拱手道:“按國師的吩咐,丞相已經下獄,丞相府也圍起來了。下官理解國師心疼太子,可太子現在無礙,大人還得顧全郁北大局,切不能為了這等小事便動搖朝廷。”
“這話倒不像出自将軍之口,”有風吹來,宮燈燭火搖曳了下,照在楚棠白皙的下颔處,勾勒出若隐若現的線條,“令尊身體還好嗎?”
宋雙成撓頭:“瞞不過國師。正是父親,托下官好好勸解國師,說郁北朝廷的各方權力由丞相掣肘久了,不到時候,不可輕易打破。”
楚棠指尖揉了揉太陽穴:“嗯,我知道了記。”
宋雙成告退了。臨走前瞟了一眼床上的太子。
郁恪躺在床上,雙眼緊閉,兩只小手放在身側,被白紗布包成了兩個饅頭。
楚棠摸了下他的額頭,見沒發燒,便出去了。
折騰一番,已是晚上了。
“國師今晚回府嗎?”許憶問道。
楚棠搖頭。
他在紫宸宮的側殿歇下了。洗漱過後,正欲熄燈,楚棠便聽到隔壁的內殿傳來若有若無的一陣哭聲。
他來到郁恪的門前時,哭聲便沒有了,變成了抽噎聲。裏面亮着,還未熄燈。
“殿下。”楚棠輕輕敲門。
那個名叫月容的宮女立刻打開了門。楚棠之前看她有心護主,手腳麻利,便讓她今晚在裏面照看郁恪。
月容跪地求饒道:“國師大人,殿下一醒來就要拿紙筆,執意寫字,奴婢不敢攔,求國師恕罪!”
一進去,郁恪果然在伏案寫着什麽東西。
太醫給郁恪診治時,楚棠就發現紫宸宮的東西完全不是一個太子該有的禮制,擺件冷清寒碜,反而像冷宮裏的。罰了紫宸宮的人後,他便命人換上了新的。
因此,桌上還有着徽州進貢的名貴墨寶和太子诏書。
楚棠走近。從後面就可以看到郁恪在寫一封诏書,肩膀不住抖動,哭聲壓抑。
“小太子。”
郁恪從來沒聽過他這樣溫柔地喊他,一時肩膀抖動得更厲害了,手上寫得更猛了。
楚棠跪坐了下來,握住他執筆的右手,輕柔道:“小太子在做什麽?”
郁恪回頭,露出他那張哭得跟小花貓一樣的小臉蛋,眼睛通紅着,一把撲進楚棠懷裏抱住他,邊哭邊道:“楚棠!我、我夢見你不要我了……還、還嫌我無能、吃得太多,養不起我嗚嗚……”
楚棠哭笑不得:“國師府又不窮。”
郁恪用手背擦了擦淚水,哽咽道:“還有那個老東西,他變成了我的老師,氣、氣死本太子了……”
楚棠有些想笑,拿出手帕給他擦臉:“那可太慘了。”
郁恪從他懷裏仰起臉:“那國師真的不會離開我嗎?”
楚棠靜了一瞬,見郁恪癟着嘴又要哭,他就道:“太子是郁北将來的君主,臣便是輔佐帝王的國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怎麽舍得離開呢?”
郁恪有些生氣,又有些委屈:“可是你好久都沒來看我。”有一個月,三十天那麽久了。
“臣前陣子有事,以後不會了。”
郁恪不覺有他,安心地抱着他的腰吸了一會兒。
“小太子別怕。”楚棠摸了摸他的背,安撫他。
吸着吸着,郁恪又突然直起身子,回過身趴到桌上,拿起筆繼續幹:“那你不止要做國師,還要做我的太師。”
楚棠阻止不及,看着他顫巍巍地寫下最後幾個字,雪白的诏紙上留下明顯的黑色毛筆印。
郁恪扔下筆,吸了下鼻子,拿着诏書獻寶似的給楚棠看,還問了句:“楚棠你願意嗎?”
楚棠看着上面歪歪扭扭,如蜈蚣爬的字跡,沒有說話。
“我、我手疼,所以寫出來難看點……我的字其實很好看的!”郁恪突然意識到今晚的字太醜了,紅着臉辯解道,“你以後做我的老師就會知道了!”
楚棠嘆了口氣,收起诏書。
郁恪急了:“你不願意嗎?為什麽呢?我很聽話的!”
“殿下,”楚棠道,“臣願意的。”
這在郁恪心裏簡直是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了。他抱着楚棠的手臂,高興道:“太好了!”
“不好。”楚棠道,“殿下的手受傷了,為什麽還要執意起來寫诏書呢?”
記 郁恪從他手臂裏露出眼睛:“不可以嗎?可是我急着定下來,再晚一點兒,我又要做噩夢了。”
楚棠對他的賣乖讨巧不為所動,繼續教訓他:“那萬一你的手以後因此不能用了怎麽辦?”
郁恪又埋了回去,不敢看他。
“殿下,事情分輕重緩急,有些事可以放一放,等無後顧之憂再放手去做,明白嗎?”
郁恪悶悶地嗯了一聲。在他心裏,沒有什麽比早點定下楚棠更重要了啊。
但他怕楚棠一生氣反悔了,就沒敢反駁。
楚棠順了順他頭發:“好了,臣不多說了。拜師的事宜……”
“我來安排!”郁恪急急地擡頭,道,“讓我來安排!”
楚棠一愣,帶着些無奈,點頭道:“好。只一點,等傷好了,再動手。”
郁恪乖乖點頭。
他做噩夢醒來就要寫手谕,手上纏着厚厚的繃帶不方便,就拆了它,此時裸露出來的兩只手心紅腫異常,看起來就肉疼。
楚棠給他重新上了藥,包紮好。
郁恪開心道:“國師紮得比太醫的好看多了。”
楚棠一笑。
郁恪忽然感覺脖子上一涼,低頭一看,是一枚玉佩。
“殿下,這是國師府的玉佩,見它如見我。現在對你來說或許有用。等以後沒用了,再扔了便是。”
楚棠還沒說完,郁恪便撲了過來,抱住他,不住地喊道:“我才不扔!我永遠都不會扔的!”
“好孩子。”楚棠拍了拍他的背,不置可否。
郁恪用裹着厚紗布的手包住玉佩,悄悄親了一口。
有句話他剛才沒敢說出來,怕楚棠覺得他異想天開:你不止要做國師,還要做我的太師——
将來你就是郁北的帝師,萬萬人之上,無人之下。
作者有話要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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