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呼吸交纏
第二天, 登基大典。
天家富貴, 人間繁華, 酣宴恩榮,蔚姿逾畫, 今天的郁北京都和皇城無處不洋溢着歡慶的氣息。
按照郁北禮制, 卯時日升之刻, 太子前往泰山, 拜祭天地。祭完太廟和社稷壇後, 太子回宮,儀仗林立,車乘相銜, 百姓一路擁呼。
因為沒有太後和太上皇,便免了朝拜的流程,新帝只去光明殿接受群臣拜賀即可。
少年身着黃袍,年輕而沉穩。登了高臺,他坐在金燦燦的龍椅上,俯視底下的人,目光深邃。
丹陛大樂奏響,中和韶樂跟随。在樂聲和長鞭的破空聲中,衆臣跪下, 行三跪九叩禮, 聲音響徹光明殿:“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楚棠手捧着玉玺, 獻上高臺:“新帝登位, 我朝臣民, 不勝欣喜。”
他沒有下跪——衆人都知道,是新帝給他的特權。
郁恪凝視着他,半晌,擡手道:“多謝國師。”
他身邊的太監恭敬接過玉玺,黎原盛打開聖旨,大聲宣讀道:
“诏曰:郁北前興,宏業惟歌,威振四海,勳德彌缛。今朕承皇命眷顧,順應天意,繼承大統,炳耀斧烈……”
“……國師楚棠,憂思朝綱,金聲玉振,天地輝光。朕為蒼生福澤計,今封楚棠為當一字并肩王,位比天子,共理朝政。違逆國師者,如違朕,斬。欽此!”
底下的大臣臉色各異,但都只能紛紛跪下:“臣謹遵新帝聖旨。”
他們低了頭,沒看見國師也有一瞬間的怔愣。楚棠一向淡定,很快便收了詫異,單膝跪下:“謝陛下隆恩。”
宋雙成和容約站在群臣前列,仰視着他們。
這十幾年裏,大臣們看着郁恪日漸掌權,将國事處理得井井有條。郁北歌舞升平,太平盛世,除了國師,也有少年太子的一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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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即将成為一代君王,有野心,有手段,将來的朝廷再不能欺他分毫。只是不知道,他對他的老師,郁北的國師,是否還如從前一樣赤誠?
一字并肩王,那可是比肩天子的位子,多少人夢寐以求?郁恪這個安排,究竟是好心,還是故意将楚棠推向風口浪尖?
回去的路上,宋雙成問容約:“你說,陛下給國師封王是何意?”
容約搖頭:“不知。”
他們是越來越看不透這個人了。
若說他好心,可單國師一個位子便足夠楚棠榮華此生了,何必再施加高位,将楚棠推至無上的榮耀之位?
若說他不懷好意,但前朝帝王制衡權臣時,未曾有誰将一字并肩王的位子送出去的,可說是謹慎至極,難道郁恪不謹慎嗎?不可能,十幾年前他能在沈丞相等奸臣手中活下來,還能順利繼承大統,便足知他有城府有計謀。
堂上一呼,階下百諾。
宣讀到封王的聖旨時,少年端坐着,目光銳利地望着跪地的大臣,其實他的餘光在瞥着楚棠。他方才明明跪在他面前,明明是一副臣服的姿态,卻依然與衆不同——郁恪知道他心裏平靜,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楚棠這人,看似喜愛權勢,但接觸久了,就很容易讓人開始懷疑這個判斷。他分明什麽都不放在心上,什麽都入不了他的眼裏。和郁恪相處時,他什麽也不要求,和容約他們相處,除了朝事,說得更多的就是一些風花雪月的高潔之事,一點兒都沒有權臣的深沉。
別人懼他羨他愛他,郁恪也懼他羨他愛他。可他與別人不一樣。
大多數人畏怕楚棠城府心機,欽羨他高位權勢,喜愛他清冷容顏。可郁恪不是。他對楚棠的感情,植根于楚棠這個人,真實的人。
郁恪的感覺從小就比旁人敏銳。
聲色犬馬,鐘鳴記鼎食,楚棠明明置身其中,卻天然有着一種片葉不沾身的冰冷氣質,仿佛他永遠掌控着全場,永遠站在頂端,高高在上,俯視衆人,可誰都進不了他的眼裏——
不過沒關系。只要楚棠不注視別人,只要楚棠只對他特殊,楚棠想要什麽,他都能送上。
從前的太師之位,虛無缥缈,因為太子年幼,手中無權,一旦被人擠下去,老師沒有拿着什麽好處,嘔心瀝血教了學生不說,還要跟着遭殃。
楚棠有着國師的頭銜和權力,勢如中天,想必也看不起一個小小的、沒有實權的太師。
所有人稱呼他,都是國師在前,仿佛完全忘記他還是太子的老師。
然而後來,太子不再是那個無依無靠、勢單力薄的太子了,他逐漸長大,變得和國師一樣,冰雪聰明、心懷天下、不茍言笑,他開始有自己的勢力,不再是只能依賴攀爬着國師而生長的菟絲。
現在,太子登基了。
水漲船高,太師自然也該平步青雲。
郁恪坐在高高的龍椅上,心想,太師的位子沒有給楚棠帶來什麽,那帝師呢?
如果帝師不能,那其他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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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那日,京都的百姓看到太陽旁邊有紫氣萦繞,隐隐約約,驚訝萬分,奔走相告:這紫氣東來之兆,分明是天降祥瑞啊!
新帝即位,大赦天下,普天同慶,改年號為“唐”,以章明德。
不過少年皇帝登基,沒有封妃立後,倒封了太師為帝師,立了國師為一字并肩王,位高宰輔,也是新奇。
這次大典舉行得很順利,畢竟郁恪已經不再是之前的十三皇子了,他有國師,有衆多擁護他的臣子,有屬于自己的勢力。
……
半個月後,乾清殿。
郁恪站在書桌前,勾勒出最後一道線後,放下毛筆。
黎原盛用鎮紙壓住那幅畫,笑呵呵道:“陛下的畫技愈發精湛了,比宮裏的畫師還要好!”
郁恪打了個哈欠:“什麽時辰了?”
“回陛下,未時三刻了,要不要準備晚膳?”
郁恪揮揮手:“還早着,朕再批會兒奏折。”
黎原盛小心拿起那幅畫,不敢亂瞄,拿去收好,默默退出去。
桌上的奏折堆成了一座小山。這半個月以來,郁北各項事務繁忙得很,新帝剛登基,很多事情都得安排上,各大臣都忙得團團轉,就連楚棠也是。
郁恪在一封奏折上打下朱批,心想,他都好幾天沒看到楚棠了。等今晚處理完這些東西,他就去國師府。
等一天的事情都搞定,一天也都過去了。
暮色四合,郁恪起身,伸了個懶腰:“去國師府。”
黎原盛彎着腰,聽到他的話,苦着張臉道:“陛下,國師府方才來人說國師今日不得空,希望陛下好好待在宮裏。”
郁恪有些生氣:“他怎麽總拒絕朕去找他!”
黎原盛趕緊道:“這些天陛下沒日沒夜地在批折子,身體勞累,國師許是心疼陛下來回辛苦,在體諒陛下呢!”
郁恪臉色才好看了一點兒,他想起楚棠這段時間總算忙到半夜才歇下,糾結了一會兒,說道:“那便罷了,朕将那些事情弄好再去找他。叫人看着,一定要他喝下朕送去的補品。”
“哎,奴才記着,定不會讓國師再倒掉。”
夜色涼如水。
郁恪沐浴完,剛踏入寝殿,腳下一頓,皺眉道:“誰在裏面?”
門口的宮女一愣,看向內殿。內殿點了燈,安靜無比,看不出有什麽異常。
月容連忙跪下,道:“陛下,奴婢一直看着,無人私自進去過。”
郁恪哼了一聲:“無人?記”
他穿着寝衣,身材修長挺拔,帝王的氣勢與日俱增,輕易便震懾住了下人。
幾個太監和侍衛動作迅速,悄無聲息進了寝宮。
郁恪悠哉游哉地坐在正殿榻上,喝了口茶。
不一會兒,郁恪面前扔了個衣衫不整的宮女。
月容大驚:“是奴婢疏忽,請陛下恕罪!”
那宮女煞白着臉,急急被人套上衣服拉出來,長發淩亂,跌坐在地毯上,哭得梨花帶雨:“陛下,奴婢……奴婢只是想伺候陛下……”說着,一雙柔弱無骨的手還若有若無地碰了碰郁恪的腿。
郁恪挑眉,穿着鞋踩住她的手,碾了碾。他絲毫沒有憐香惜玉的意思,力道不大,卻也讓人聽見骨骼響動的聲音。
宮女吃痛,驚叫了聲,又不敢抽回手,求饒道:“陛下饒命。”
“滾。”郁恪将手中的茶潑到她頭上,“這人意圖不軌。帶下去,砍了。”
宮女大驚失色:“陛下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陛下!”
她的聲音漸漸遠去。
其他人跪在地上,噤若寒蟬。月容臉色蒼白,但伺候他多年,到底鎮定,拿了手帕給郁恪擦了擦鞋子。
郁恪慢悠悠道:“月容,你是國師留下來的人。這麽些年,也該清楚朕的脾氣。”
月容伏地,顫聲道:“是,奴婢謹記。”
“下不為例。”郁恪起身,淡淡道。
月容背後出了一身冷汗,磕頭道:“奴婢謝陛下聖恩。”
太監将床榻的東西都換了個遍。寝殿裏,龍涎香如南薰涼意,半絲不沾染俗塵。
郁恪知道那些人的心思。
小時候跟着母妃,他就知道後宮的女人勾心鬥角争起寵來是個什麽樣子。為了多爬一次龍床,她們會抛下矜持,不擇手段。
他見多了。
夜明珠在宮燈裏散發幽幽的白光。
郁恪突然想起了楚棠府上的什麽小紅小綠。哪怕主人好說話,她們也安安分分的,從不逾矩。
郁恪在心裏感嘆,他果然不如楚棠會管教人。
哥哥真是做什麽事都特別出色。只是不知道楚棠現在在做什麽呢?應該也歇下了吧。那他明早就去找他。
這些天,郁恪一半時間在和大臣面談,一半時間在批折子,又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宮門關上,一沾枕頭,想着想着便沉沉睡去了。
然而在夢裏,他躁動得厲害。
不知置身在什麽地方,仿佛是溫暖的紅绡帳,又仿佛是冰冷的藍湖底,光影變幻中,他眼裏只有那個人。
“哥哥。”郁恪喊他。
那人回眸,長身玉立,像雪一樣,遺世清絕。
一剎那,似乎世界颠倒了。
他們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他懷裏抱着那人,觸摸着他溫涼的皮膚,如玉骨冰肌,舒服得讓他不禁嘆口氣。郁恪從小就喜歡親近楚棠,一時竟沒發現有什麽不對勁。
郁恪的手擱在楚棠腰間,心裏劃過一個不合時宜的想法,為什麽會有這麽細的腰?細得好像他雙手一握,就能掐斷了一樣。
楚棠沒有推開他,只垂眸看他,雙眼依然清冷如玉,卻濕漉漉的,水潤得緊,漆黑睫毛似長簾,沾了濕意,說他勾人,可又拒人千裏,極為致命。
他身上冷香淡淡的,仿佛一雙冰涼的手在撩撥郁恪的心,欲惑淡薄。
郁恪喘了口氣,不由貼近他。然後他感覺到懷裏的人在一瞬間繃緊了脊背,好似在抗拒他。
他不知自己做了什麽,就像做錯了事的孩子,手足無措,伸手摸了摸楚棠的臉,問道:“哥哥怎麽了?”
楚棠似乎不想見到他,側過頭,躲開他的手,長發微微滑落,冷淡道:“記滾。”
郁恪這才注意到楚棠的雙手被紅綢縛在了身後。心裏一慌,他從來不想讓楚棠難受,他想要如楚棠的意遠離一點,給他松開,卻在看到他表情的時候猛地頓住了。
楚棠眉間微蹙,線條姣好的唇輕輕抿着,唇珠殷紅,勾人得要命,而又不自知。
郁恪周身着了火似的滾燙。
惡意像蛇一樣,慢慢包裹住他的心。夢境如此虛幻,不由讓他肆意妄為起來。郁恪突然不想放開了,他想狠狠擁抱他,看他失去冷靜,看他脫離控制,看他失聲痛哭。
于是,他沒有放開手,反而一把握住楚棠的兩只手腕,湊得更近了。
呼吸交纏。
楚棠要躲避他,卻好似無力掙脫,只能仰起頭。長發如瀑,細白頸子像雪中寒梅。
郁恪心一動,俯身扣住他的脖頸,一口咬住楚棠弧度美好的下颔。
“不、不行……”
“哥哥,”郁恪說,“安撫我。”
我也只能被你安撫。
迷離和混亂中,郁恪眉頭一皺,突然醒來,睜開眼睛,猛地坐起,環視一圈。
寬敞的龍床上,只有他一個人,沒有楚棠。
燭光忽然搖曳了一下。
汗水打濕了衣服,郁恪無聲地喘着氣,心髒跳得越發厲害。他在被子裏伸手往下摸了摸,随即立刻将手抽了出來,不敢置信地錘了一下床,狠狠閉眼。
震驚、悔恨、羞愧、狠厲、絕望,各種情緒湧上郁恪心頭,讓他猩紅着眼睛,給了自己一耳光,然後無措地捂住腦袋。
楚棠。
怎麽可能有楚棠?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