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雙向暗戀
國師府, 一如既往的榮華而寧靜。
書桌前, 楚棠翻閱着這幾個月堆積的案文。有風從窗吹進來, 懸挂的鳳鳥銜環小熏爐和镂空飄出的白香微微搖晃。
許憶悄無聲息進來的時候, 楚棠正好從小山似的文件中擡起頭, 看到許憶, 一愣。
“主人。”許憶單膝下跪,行禮道。
楚棠這才想起是他讓許憶過來的, 點了點桌子,說:“起來吧。”
他離開京都的時間裏,許憶被他勒令留在國師府養傷,因此時隔幾月不見, 面容都有點兒陌生起來。
許憶好像消瘦了些, 月前和郁恪打架的傷倒好了, 一張俊臉面無表情,眼神剛毅如前, 卻沉沉的, 似一潭深水,聲音沉靜:“主人有何吩咐?”
“沒什麽,”楚棠處理完一批, 放到一邊去,“背上的傷可有好?”
許憶垂眸, 輕輕道:“謝主人關心, 已無礙。”
楚棠道:“陛下年紀小, 不懂事, 我替他道歉。”
許憶猛地擡頭,連連搖頭,難得的無措:“主人不必,陛下教訓的是,是屬下冒犯,受罰是應該的。”
“許憶,你是千機閣的堂主,有些規矩,你該改改了。”楚棠的聲音懶懶的,卻又莫名深沉,“我之前和你說過什麽?”
許憶後背繃得直直的,眼神動容:“主人從千機閣救屬下出來時,曾說,事不凝滞,理貴變通,法若有弊,不可不變……屬下一直記着。”
“行了,”楚棠又批完一份,道,“你記着就好。”
“是,主人恩德,屬下沒齒難忘。”
一段無聲的安靜過後,楚棠擡頭,見許憶還在那裏:“還有什麽事嗎?”
許憶的臉有些紅,似乎有些躊躇,道:“主人,屬下……屬下還能回來繼續伺候您嗎?”
“傷好了就回來。”楚棠漫不經心道。
“是,謝主人。”
許憶退下,門輕輕合上了。
楚棠看着手上的東西,微微皺眉:“東廠的督主逃往西北……”
一道聲音打斷他的思緒:
【叮——帝師任務進入到關鍵環節。男人成家立業,皇帝選妃立後。束發登基後,成婚大典的舉行是一個帝王成熟的标志之一。望宿主督促陛下早日立後,若成婚禮成,大局已定,宿主便可自行離去,獎勵屆時一并發放。】
楚棠手一頓。
提起選妃立後,他想起了之前大臣上的奏折,不知道郁恪看了之後有什麽反應。不過郁北歷代的皇帝都是在弱冠前就立後了,一為穩固朝政,二為開枝散葉。想來離他完成任務,應該不遠了。
郁恪登基時,楚棠就知道剩下的時間不多。此時經系統一提醒,他才發覺時光果然匆匆過去。這麽多年,到底養出了感情。想到這兒,少年明亮專注的笑眼在腦海裏浮現,楚棠莫名想再摸一摸少年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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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回府的路上。
楚棠和容約同坐一輛馬車。容約和他面對面坐着,馬車搖晃,他近距離看着楚棠面具下的眼睛,微微失神。
“右相找我何事?”楚棠問道。
容約一下朝就叫住了他,說有事相商,但兩相無言了一會兒,容約仍未開口。
容約沉吟了許久,仿佛在醞釀該怎麽說,半晌,才遲疑道:“國師今歲幾何?”
楚棠十三年前回郁北輔佐太子時,就有人算出他已經二十有六,因為他從出生就待在佛寺,一待就是二十六年。然而十三年稍縱即逝,楚棠的身材樣貌,半點兒都沒有變化。
哪怕他沒見過楚棠面具下的容顏,但人的眼睛不會騙人,楚棠的眼睛一如既往,漂亮非常,一絲都沒渾濁過。按道理來說,楚棠現在也該有三十多了。
可楚棠的年齡才不是按郁北的道理來生長的。
楚棠睜眼說瞎話,慢悠悠道:“三十有九了。”
“可……”容約皺眉困惑,但又實在不好意思開口說他想看一看楚棠的臉,便換了個關注的問題,“國師龍章鳳姿,榮華加身,又已近不惑之年,為何不娶妻納妾?”
楚棠說:“未有心儀之人。”
容約“啊”了一聲,點點頭,似乎有些失魂落魄。
楚棠便問道:“右相為何突發此問。”
容約說:“沒怎麽,就是聽聞大臣們連上奏折請陛下選妃,想到國師身邊也竟無一溫柔女眷,便好奇來問問。”
“我記得右相也已近而立,卻甚少聽說右相家中有女眷。”
“下官……也未曾遇到心儀……”容約忽然止住了話語,看向另一邊,晃神說,“有倒是有,只是那人高高在上,未必看得上下官。”
楚棠奇怪:“右相才姿不凡,已然位同宰輔,哪家女子能高得過你?”
容約嘆了口氣,擡眼看了他一下,又轉過了目光:“實不相瞞,那人不是女子。”
楚棠:“右相你……”
容約打斷他的話,低聲道:“我知他高不可攀,可朝夕相處間,他待我極好,又天資卓絕,行事磊落,我實在難以不動心。”
地位高、兩人朝夕相處、還天資卓絕……
楚棠心裏莫名有種不怎麽好的預感:“右相可否告知那人是誰?”
容約看他一眼,幾乎說是有些嗔怨隐忍:“那人……你也認識,只是,不能說,說出來,拉他下水,我對不起郁北。”
他起身,跌跌撞撞的,扶着牆就要出去。
外面的許憶察覺到動靜,連忙停車:“主人。”
街道寬敞,馬車停在熱鬧的路邊。
楚棠還沒說話,只來得及伸手扶一把,容約就下了馬車,丢了魂似的,擺擺手,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許憶抿唇,不知道該不該出聲告訴容大人,回丞相府的路并不在那兒。
楚棠:“……”
他看着容約和宋越酷似的身形,那一晚郁恪和容約二人的異常慢慢浮上楚棠心頭,和容約方才說的話遙相對應,讓他的腦子一時有點亂。
系統:“……宿主,這該如何是好?”
楚棠:“看看郁恪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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娛樂圈光怪陸離,水深得很,深不見底,魚龍混雜。楚棠在裏面待了數年,男男女女見多了,和他表白的同性也多不勝數。同性戀雖然不是主流,但随着時代發展,到底不再遮遮掩掩,聞之色變。
楚棠喜歡女人,這是毫無疑問的。他清楚知道自己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像母親那樣溫柔善良就夠了。只是他冷情冷性慣了,又忙于事業,沒那心思去經營一段戀情,所以一直沒有談戀愛,更別說與男性親密接觸。
他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作為一個旁觀者,還是雙方的朋友,一時不知做什麽反應好。
容約看上去好像很喜歡對方,那郁恪呢?聯想那晚兩人的眼神,楚棠覺得他仿佛看出了什麽。
那天夜晚,他看到他們時就覺得氣氛有點不對勁,郁恪又急急地拉着他走,好像一個小孩子偷偷藏起自己心愛的玩具,不讓大人瞧見那樣。
說不定這兩人是兩情相悅。
這多少關系到楚棠的任務和小孩子的幸福,楚棠決定當面問問郁恪。
入夜,露水漸濕。
“這麽晚了,哥哥有什麽急事嗎?”
少年剛沐浴,身上帶着濕潤的氣息,殿裏的安神香淡淡無味,格外舒心。
楚棠看着他眼下淡青,道:“陛下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該早點歇息。”
郁恪拉着他坐下,笑嘻嘻道:“早點将那些東西處理完,就能早點和哥哥出宮游玩了。”
他真的好像長大了,眉眼長開,稚氣脫了許多,是一個英俊的翩翩少年郎了。楚棠端詳了郁恪好一會兒,才拿出一些奏折,說:“陛下,臣深夜打擾,是為了後宮之事。”
郁恪挑挑眉,眼裏的笑意消去了一點:“這事有什麽好打擾的。”
“後宮與前朝從來都是一脈相承的,平衡兩方勢力,實在大意不得,”楚棠道,“陛下做太子時沒有妻妾,還能說年幼不願分心,可現在登基快一年了,後宮空虛,前朝恐怕也心思不正。”
郁恪撇嘴:“哥哥說的話,禦史也說過好多遍了。”
楚棠:“……”孩子大了,當真不好管。
郁恪左右掃了掃袖子,低頭道:“我沒有喜歡的女人。”
楚棠心一凜。
萬萬沒想到他還沒下套,小孩兒就自己說出來了。
郁恪擡起頭,握住楚棠的手,語調平緩,一番說辭誠懇流利,仿佛早就準備好來應對楚棠:“哥哥,你知道我母妃嗎?她曾經喜歡我父皇,但父皇荒淫無道,後宮的妃子多如牛毛,他半點都不顧惜我們母子,沈皇後戕害我母妃時,他什麽反應都沒有,好像只是死了一條狗。”
他用眼神細細描摹着楚棠的側臉:“我不會做父皇那樣的人。嫔妃争寵獻媚的事,我也看多了,我的後宮容不下那樣污濁的人。”
楚棠認真聽着,聽完之後,說:“可陛下能一直不成家立業嗎?令堂在天有靈,想必也不希望看到陛下如此矯枉過正。”
郁恪捏了捏楚棠手指,好像經過了萬般深思,又好像只是橫沖直撞,低聲道:“我有喜歡的人了。”
沒有喜歡的女人,卻有喜歡的人。
縱然做好了準備,楚棠心中依然咯噔了一下。
“哥哥,”郁恪道,“我喜歡男人,哥哥不會看不起我吧?”
楚棠的手在他掌心裏,骨節分明,修長纖白。郁恪用指腹摩挲了下他的手腕,那觸感,像摸了把羊脂玉,細膩得不得了。他指節微微按着楚棠的脈搏,一跳一跳,緩慢鎮定,卻有那麽一瞬,跳得厲害了一點兒。
他緊張得喉嚨發幹。
他竟然就這樣說出來了……楚棠會不會覺得他惡心,會不會甩袖離去?
楚棠在心裏微微嘆口氣。
郁恪承認的時候,他說不出自己是什麽感覺。
郁恪是他從小看着長大的,機敏過人,處事果決,為人正直,不說很善良,但絕對算不上殘暴歹毒,是一個根正苗紅的小孩兒。
楚棠一直以來的想法是,離開前或許能看到他登基、成家、君臨天下的前半生,然而這個願望在成家這裏遇到了阻礙,這讓他一時半會兒有些堵心,不知該怎麽辦好。
而且,同性戀在郁北的境況遠沒有現代那麽寬松。雖然沒有嚴禁,但指指點點是必不可少的。
楚棠聽一些朋友說過出櫃的情況,大多數的後果都是分手,都說這條路很難走,道阻且長。正常的富家子弟壓力就這樣了,更別說郁恪一個皇帝了。
可看着郁恪低着頭,脊背微微彎曲的樣子,不像高高在上的皇帝,有種無措求助的意味,像個小孩子在向大人告解。楚棠就心軟得不像話,回握住郁恪有些顫抖的手,輕聲道:“陛下,這并不是你的錯。”
郁恪一把抱住了他,聲音好像有些哽咽:“真的嗎?”
“嗯。”楚棠像小時候那樣,撫了撫他的背,“只是這條路比尋常的要難走,陛下當真下定了決心?”
郁恪摟着他的腰,眼底星芒閃爍,小聲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楚棠推開他,看着他年輕的臉龐,突然意識到郁恪這小孩兒才十幾歲,道:“那人年長于你嗎?”
郁恪點頭:“嗯,年長于我。我怕他嫌我年紀小不懂事。”
少年從來果決,遇上喜歡的人,卻好像開始患得患失起來。
哎,這兩人究竟是怎麽看對眼的。楚棠只覺自己操碎了心:“……你們有坦誠說過自己的心意嗎?”
“不曾。”郁恪搖頭。
楚棠摸摸他的頭,郁恪像幼崽一樣蹭了蹭。楚棠道:“改天你們約出來好好談一談吧。”
郁恪身體一僵,他轉過頭,像石頭一樣,動一下都能聽到骨頭的喀吱聲。他不敢看楚棠,聲線顫抖:“你……知道是誰?”
楚棠道:“嗯,改天找個無人的地方,你們放下俗務談談,若兩情相悅,倒也不必在意世俗眼光。”
仿佛聽到了什麽令人驚訝的話,郁恪回頭,緊緊盯着楚棠的眼睛,一掃方才的祈求無助,像只豹子一樣在窺伺它的獵物,狂喜、不敢置信、還有一絲迷茫。
“兩情相悅?”他一字一字道,“哥哥覺得有這個可能?”
這四個字,只要想一想,無邊的喜悅便湧上心頭,讓他的身體和靈魂都戰栗起來。
楚棠說:“怎麽不可能?我的小陛下如此年輕英俊,什麽都有可能。”
郁恪眨了眨眼,慢慢笑了。
“哥哥,這是你說的。”
楚棠想了想容約那番話,心說這兩個小屁孩原來是雙向暗戀啊,便點頭,笑道:“好,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