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除夕那夜

“陛下, 您要東西, 奴才命人買下了。”黎原盛捧着手中的錦盒, 恭敬道。

郁恪埋頭處理東西, 随手敲了敲桌子。

黎原盛打開盒子, 拿出畫, 解開帶子,雙手舉高。

郁恪放下筆, 一手接過,緩緩展開,眼神複雜。

畫的是一幅美人看雪圖。小雪紛飛,紅牆綠瓦上覆蓋一層積雪。那人漆黑長發, 膚色雪白, 披着紅色鬥篷, 露出內裏一截淡青色的交襟,正微微擡頭看着宮牆上的雪。

畫師好像觀察得格外仔細, 連圖中人弧度姣好的下颔和頸項都畫得惟妙惟肖, 和他本人別無二致——郁恪很清楚,那天他偷偷親楚棠的時候,和他湊得何其近, 又和楚棠朝夕相處這麽多年,當然熟悉的很。

“國師知道嗎?”

“回陛下, 手下人辦事謹慎, 必不驚擾到國師。”

郁恪面無表情:“查出是從哪裏流出去了嗎?”

“查清楚了。”黎原盛回答道, “是宮中新來的畫師, 那日國師進宮,他在路上遇到國師,便畫了這幅畫,放在禦畫坊,被底下的人偷偷拿出去拍賣。”

還傳到了京都最有名的拍賣樓,回來的人都說競拍的價格高得不像話,令人嘆為觀止。

郁恪将畫放回盒子裏,道:“革了職趕出宮。”

“是。”

黎原盛出去後,郁恪坐在桌前,垂眸沉默了一會兒,半晌,才嘆口氣,平複了情緒。

他剛才又想起了幾天前的情景——

楚棠躺在榻上,神情有些迷茫:“你……”

榻上仿佛一剎那長了刺,郁恪猛地直起身,像彈簧一樣遠離了榻邊,聲音慌亂:“哥、哥哥!”

楚棠沒看他,摸了摸自己額頭,似乎感覺沒有異常,就放下手,一言不發,拉了拉被子,然後又閉上了眼睛,仿佛小孩子入睡一樣,乖巧得很。

郁恪心裏一團亂麻,亂糟糟的解不開,完全思考不了,輕聲喚道:“哥哥?”

楚棠呼吸聲細微。

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不,應該是看到了,但是為什麽楚棠沒有反應?

郁恪心跳如擂鼓,站了許久,久到夜晚逐漸過去,才恍如渾身脫力般,單手扶着桌子坐下。

……

自除夕過去,已經過了好幾天了。春節事忙,沒有早朝,郁恪又沒敢主動找楚棠,兩人就有好幾天沒見面了。

郁恪內心有股說不出的緊張和後悔,慢慢地,随着時間的推移,又開始生出一些隐隐的期待和奢望來。他想,楚棠……楚棠知道也好,知道也好,總不至于誤會他喜歡別人,還若無其事,甚至暗暗祝福他和別人那樣來得戳心。

雖然,雖然楚棠很可能會罵他狼子野心,說不定還會動手給他狠狠幾耳光,不對,應該是讓千機閣的人将他這個皇帝暗殺掉……

少年年紀輕,一直跟在宮裏長大,沒見過什麽真摯的情情愛愛風花雪月,此刻明白自己的心思,遇到了情關,卻沒有哪個人能給他一些建議,讓他只能悄悄躲着楚棠,好令心上人的拒絕來得更緩慢些。

養心殿內,郁恪一手撐着腦袋,煩悶地用嘴巴頂住筆,胡思亂想得厲害。

良久,他喊道:“黎原盛。”

黎原盛立刻推門進來:“陛下有何吩咐?”

“拿诏書來。”

“是。”黎原盛手腳利落地在桌上展開明黃色的布帛和诏紙。

郁恪點點筆尖,提筆寫道:“自古以來,太子之師,繼天立極,天下之本。今楚國師資質粹美,儲育國本,心純禮善……故請為太師,謹告郁北天地社稷。”

他寫的時候,就在想,不知道楚棠還記不記得這些話?

楚棠位高權重,想來也不會有多珍視一封空泛的太子诏書吧?

這番話是他小時候剛做太子時,帶着沈丞相打出來的手傷,一邊哭一邊寫的。雖說時隔久遠,但他銘記于心,寫起來一氣呵成,仿佛不用過腦子就從筆下逸出。

他忍不住了。楚棠不來,他就過去。

不過少年覺得自己要有做皇帝的樣子——他總不能去找楚棠,逮着人直接就問“既然你知道了我的心意,那你呢?”這種話吧,冒失,一點都不穩重。他可是楚棠一手教出來的帝王,怎麽可能在自己的老師面前表現得如此莽撞呢?

所以他機智地想了個借口,還特意準備了幾件正事,可以和楚棠商量。

夜裏,将所有事情都處理完,郁恪對黎原盛道:“備轎,去國師府。”

黎原盛剛點頭,月容就進來了:“禀告陛下,國師在門外求見。”

郁恪一愣:“宣。”

黎原盛機靈地放下了手中的聖旨,和屋裏的人一起退了出去。

門打開了,夜裏的風進了一瞬間就被關在了外面。楚棠走進來,修長身影在燈下移動,郁恪覺得燭光都晃眼了。

“參見陛下。”楚棠行禮道。

郁恪心一緊:“平身。”

楚棠道:“西北起了異動,陛下可知道?”

這正是郁恪準備和楚棠說的事之一,雖然他已經有了決斷、作了批複,但還是說道:“知道,國師有什麽要問的嗎?”

“臣想知道陛下如何處理。”楚棠問道。

郁恪說:“西北暴/亂,是因為契蒙在邊境撺掇郁北的人,理由是将士屯田、欺壓百姓。朕已派了人過去查明田地數量,若屬實則歸還給百姓,若作假就領兵鎮壓。”

楚棠聽着,眉頭漸漸放了下來:“陛下聖明。”

郁恪說的時候,緊張得不得了,一邊偷偷看他臉色,一邊在心裏七上八下地想,楚棠表情怎麽這麽正經呢?是藏得太好還是真不在意?

“只是臣覺得依舊有些異常,想去西北看看。”

郁恪的胡思亂想瞬間被打斷了,他板着臉,拒絕道:“不可以,國師嬌弱,西北風沙大,不适合。”

楚棠:“……陛下又說笑。”

郁恪孩子氣地撇了下嘴:“認真的。而且已經有人去了,哥哥放心。”

楚棠想了想,點頭道:“好,那臣就不去了。”

郁恪眉開眼笑:“哥哥快坐。”

他們走到內殿,坐到了榻上。一看到榻,那晚的事又浮現在腦海裏,郁恪臉就紅了,開始緊張了起來,不敢看楚棠。

但現在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郁恪遲疑了一下,決定再鋪墊一會兒,便出聲喚道:“哥哥。”

楚棠看向:“嗯?”

郁恪問道:“哥哥,我之前封太師的诏書呢?”

他沒敢直視楚棠,只虛虛望着楚棠面前的小桌幾,事實上他手心已經出汗了。

楚棠認真想了會兒,道:“在臣的書房。陛下要拿回來嗎?”

郁恪連連擺手:“當然不是!”他笑嘻嘻道:“我就是檢查一下,看哥哥有沒有嫌我的字醜給偷偷扔了。”

“怎會。”楚棠搖頭。

郁恪拿出早上寫好的新诏書,遞給他:“你看。”

楚棠接過,打開一看,輕輕笑了:“陛下,臣真的沒有嫌你字醜。”

“那哥哥也得收下這封好看的,”郁恪道,“免得叫哥哥想起我那蜈蚣似的字,在心裏偷偷嘲笑我。”

他不說還好,一說楚棠還真想起了小時候郁恪非要半夜爬起來邊哭邊寫诏書、還寫得醜的往事。他笑道:“字雖不好看,但小陛下的心意是好看的。”

郁恪心裏像倒了一罐蜜進來,甜滋滋的。

氣氛好得不像話。

郁恪突然悸動起來,一股沖動襲來,脫口而出:“那現在呢?除夕那夜,哥哥既知曉了我的心意,還覺得好看嗎?”

那一刻,他的心仿佛停止跳動了,又仿佛跳得極其厲害,讓他都聽不到聲音。

楚棠從善如流,笑容不變,點頭道:“陛下親自釀酒給臣,心意赤誠,臣自然覺得萬分好看。”

郁恪有些怔愣,緊繃的肩膀呆呆的松了一點兒下來,迷茫道:“什麽酒?”

楚棠笑道:“陛下真的如此健忘?”

郁恪回過神來,喉嚨一緊,着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那夜,我親——”

迎着楚棠淡淡的目光,他猛地咬住自己的舌頭,止住了話語,血腥味蔓延開來,他才清醒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朕親自釀的酒,朕怎麽會忘。”

楚棠說:“那日臣不該貪杯,都沒能陪陛下守完歲。”

失落如潮水般席卷了郁恪,他呆呆的,都無法思考了,只憑直覺道:“啊,無礙,往後每年國師都可以補回來。”

恍惚中,他本能機敏地感覺到楚棠好像深深看了他一眼,但當他看回去時,楚棠已經移開了視線,仿佛剛才只是他的錯覺。

勉強鎮定了心神,心不在焉地和楚棠說了一會兒話,楚棠道:“陛下,夜深了,臣先回府了。”

“啊……好,國師先回去吧。”郁恪道,“雪天路滑,國師路上小心。”

“謝陛下關心。”

郁恪凝視着楚棠離去的背影,失魂落魄地想:楚棠是真的不知道嗎?那晚他是不是醉了?還是說,醉的人其實是他?親吻楚棠只是他的錯覺?

可回想到剛才楚棠若有若無的目光,他又覺得,楚棠是不是知道了,不想接受他,又礙着他是皇帝,想給留他幾分顏面才裝作不知道的?

他收回之前的想法。他在楚棠面前,永遠都莽撞、冒失、不講理,像個長不大的小孩子,一朝一夕怎麽可能改變?這樣的皇帝,不說楚棠,就連他自己都嫌棄。

不知什麽時候,明明是大冬天,他背上已經冒了虛汗。或許是爐火太旺,熱得他眼睛都濕潤了起來。

郁恪慢慢低了頭,抹了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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