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條泥鳅

或許是因為失去了目标,下方的林子裏,燈籠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蕭椒摸不清楚這“燈籠妖怪”想做什麽,它看起來就只是想把他們這群人趕出林子。

他覺得這燈籠跟那個拿影子引他們出來的可能不是同一個東西。

蕭椒試探着落到地面上,見那些難纏的煩人燈籠沒有再出現,心下稍稍松了口氣,他此刻也不知道去哪裏找沈谧和柳應的大哥,便一邊挑了個方向走,一邊把神識分一縷出來鋪開。

對普通修士來說這種情況不能貿然把神識放出去,對方如果是個修為高的,且有一定技巧,便能憑着一點神識控制住施術者本人,但蕭椒藝高人膽大,自覺自己心志堅定法術高強,沒什麽好怕。

浮動的靈力帶着淺金色的碎光,以蕭椒為中心,如潮水般跌宕開去。

西南!

蕭椒探到西南有動靜,捏了訣一路掠去。

小樹林的西南邊,有一汪小潭,小潭不大,細細長長的一條,由東到西由窄到寬。潭中一泓水在暴雨之下被攪得很渾,看不清潭水下的情況。

沈谧立在潭邊,透過一潭渾水看着潭下的東西。

潭下靜谧,有一小串泡泡升起,咕嚕嚕在水面炸開,有什麽東西蟄伏在潭底,但卻始終不願露面。

“你以為滾到泥巴裏我就抓不到你?”哪怕是在威脅人的時候,沈谧的聲音也是輕輕的、冷冷的,聽起來就像在平鋪直敘地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大概也正是因為如此,對方還是沒動。

沈谧被耗光了耐心,拈了片樹葉,拿食中二指夾住,手腕一抖,樹葉化成了一道銀線投身潭中,下一刻潭裏便有什麽東西炸開,水花激蕩,蹦起好幾丈高,而後又稀裏嘩啦落下。

渾水散落,卻碰不到他半片衣角。

被炸出來的東西滾到沈谧面前,帶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味——那是條兩三丈長的大泥鳅,離了水落到岸上後,它不停地掙紮跳動,身上的泥水甩得四處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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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谧盯着它的頭看。

那顆十分有礙觀瞻的大腦袋上,隐約生了一對小角,寸把長,看起來更像是兩個肉瘤,“肉瘤”的頂端鋪了一點薄薄的白。

大抵是那點白色有些刺眼,沈谧一揚手,便有寒光将那兩只小小的角剜了下來,血肉噴濺。那泥鳅掙紮得更狠,扭着跳着要回到水潭裏。

沈谧腳下沒挪半步,又一擡手,小潭裏的水颠簸着彙聚起來,一整潭水凝成了一顆小水珠,水潭瞬間見了底。

泥鳅就這麽突然被斷了後路,只好轉過來與沈谧對峙。

“你到底是什麽人?”它忍住痛苦,漸漸平息了掙紮,開口用人語問。

沈谧還是靜靜地,也不願過多地說些什麽,只沒頭沒尾道:“把它……還給我。”

泥鳅此時一頭霧水,它此前并沒有見過沈谧,不明白自己哪裏招惹了這位,也看不出來這位究竟是個什麽來頭,它甚至都沒弄明白對方朝他讨要的是個什麽東西。

泥鳅只能用它不太聰明的魚腦袋勉強賭一把逃跑的機會。它眼睛骨碌碌轉了一轉,突然猛地把頭往沈谧撞過去。

一顆面露兇光的老泥鳅頭還是很能唬人的,更不要說這泥鳅還從口中噴出了一把淤泥。泥點子落得到處都是,混合着爛在潭底的枯枝敗葉的氣息,那種令人作嘔的味道彌漫開來。

沈谧戳在那寸步不動,被蕭椒一個箭步沖上來撞開。

蕭椒跟他一起往旁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

冒冒失失的少年人爬起來喘了口氣:“好險!阿谧你差一點就被那東西撞飛了!”

也不知把人撞飛的到底是誰。

他背上沾了一大片泥漬,頭發絲裏也是,此刻該是狼狽不堪的樣子,笑容裏俊朗的少年氣卻絲毫不受影響。

沈谧慢條斯理站了起來,沒理會他,飛身掠去攔在要逃跑的大泥鳅面前。

蕭椒也連忙跟過去,一手挑了枝生着幾撮綠芽的樹枝當作刀刃,一手拉住了沈谧:“阿谧你靠後,我來。”

蕭椒不是劍修,其實他是怎麽入的修行之門他自己都沒弄明白,他只知道自己是火系單靈根,師父說,他是在一場病中誤打誤撞引氣,而後一腳邁進修行的門檻的。

他什麽都學,也什麽都能輕易學好,雖然不能同法力高強的劍修比劍,但他的劍法也還是拿得出手。

樹枝作兵刃,劍意是柔韌又堅毅的,那股屬于新生嫩芽的鮮活力量在蕭椒手下被放大激發,順着蕭椒的一招一式,看似軟綿綿實則渾厚穩當地沒入了老泥鳅層層的鱗甲裏。

一條樹枝一只泥鳅幾乎叫蕭椒玩出了花來,他有意無意地顯擺着自己的劍法,還沒意識到自己這狀态像極了他家掌門師叔那只花孔雀開屏。

蕭椒耍完了帥,自認為自己方才那套迅雷不及掩耳又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簡直快給自己鼓掌了。

可沈谧壓根不吃他這套。

沈谧并沒有看蕭椒,只是輕飄飄落到被蕭椒一通打封住了脈絡的泥鳅面前。

他像是随手捏的訣,隐約的銀光從他掌心溢出,如潮水湧動,化成了一面無形的壁壘,輕易便将那只滑不溜手的老泥鳅困住。

既然對方不願意自己交出來,他便自己取了。

銀光攏成一線,化為刀鋒,輕巧卻穩準地落到那大泥鳅的腹鳍之下,連着血肉與黏液一道,刮下一排鱗片來。

鱗片剝離的一瞬間,泥鳅應該是痛苦極了,但它半分也動不了,周身的氣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先前蕭椒他們在小神祠裏看到的那些“人影”也在其間明明滅滅。

像是打開了什麽封印,屬于這只作惡多端的妖修的兇煞氣息終于滾滾撲來,熏得蕭椒差點沒背過氣去。

“……”蕭椒趕忙封住了自己的感官,還是覺得呼吸間都是那股子濃郁刺鼻的味道。

泥鳅的鱗片是極細極密的,即便這是只非常大的泥鳅,那些鱗片也沒見大多少。但沈谧剜下的那些鱗片裏,有那麽一枚,是一片扇子那麽大的黑色鱗片。

那枚黑鱗一看就不屬于這老泥鳅,它通體烏黑,籠着一層微弱但奇異的光彩,哪怕夜色與它黑得如出一轍,卻還是能叫人一眼看見它。

“你……你怎麽知道?”如果一只泥鳅的喜怒哀樂也能寫在臉上的話,它此刻應該是驚懼的,“你到底是誰?!”

它身上的氣徹底散了,翻騰閃爍的人影也消失掉了,整條泥鳅“瘦”了好幾圈,躺成了一副幹癟模樣。

沈谧沒有回應,銀光像高懸的鍘刀,又快又狠地落了下來,一片交相輝映的光芒裏,那泥鳅妖怪連一聲痛呼都沒再說出來,便再沒了生息。

它臨死之前,聽到一聲低低的、仿佛浸了萬年寒冰的話:“誰教你的,得了龍鱗便能躍龍門?未免太天真了……”

這聲裹着絲絲縷縷冷意與恨意的嘆息卻如風般輕飄,散在銀光之中,沒漏出去一星半點。

先前由潭水攏起的那粒水珠炸裂開來,一潭子水便悄無聲息回到潭裏,甚至水中的泥沙還被滌蕩了個幹淨,潭水變得清澈透明。

沈谧把那片黑鱗收在手中,眼裏心裏像是只有那一片薄薄的鱗片,再容不下其他了。

他蹲下身,就着潭水,一點點清理着那枚鱗片,完完全全把蕭椒晾在了一旁。

蕭椒沒聽到沈谧對泥鳅說的最後一句話,卻被銀光片泥鳅的場面驚到了。

銀光散去,泥鳅被剔得只剩一副骨架,而後化成了千萬光點消散開。

那銀光甚至讓蕭椒感覺到了溫和友善,但它下手卻殘忍暴戾,反差之大,叫沒見過世面的蕭椒瞠目結舌。

他偏頭又看了看沈谧,男人蹲在小潭邊上,細致輕柔地清洗着方才從泥鳅身上刮下來的鱗片,烏黑的長發鋪開落在稀泥中,卻半點泥巴都沒粘上。

那人在夜幕之中像是個天生的發光體,通身幹淨出塵的氣質,怎麽看都像是個與世無争無欲無求的隐世大能。可他一雙眼裏卻藏着瘴氣彌漫的深淵,其間鬼影幢幢幽暗陰森,叫人看不真切。

沈谧本人和他手中的銀光一樣,矛盾得讓人捉摸不透。

蕭椒正要湊過去,腳下卻踩到了什麽東西,他微微一低頭,看見了幾張……人皮。是那泥鳅拿來唬人的幌子。

歹毒的老泥鳅拿人皮煉出以假亂真的影子,哄着擠在小神祠避雨的修士們出來,大概是準備把他們一口一個當夜宵給吃了的,卻沒料到遇見沈谧這麽一尊瘟神。

蕭椒忍着不适仔細看了看,發現些人皮每一張都是由不同人的皮膚拼接起來的,可想而知這只泥鳅禍害了多少人。

惡有惡報,被沈谧活活片了倒也算它罪有應得。

鋪開的人皮吓不到蕭椒,卻實在挺膈應人,蕭椒一邊在心裏祈禱這些死去的人來世投個好胎,一邊施法把它們清理掉。

清理完了那些不幹淨的東西之後,蕭椒走到潭水邊,掬了一捧水洗自己的頭發和袍子,他看了看沈谧,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開口問道:“阿谧,你同塵息門有什麽淵源呢?”

沈谧偏頭看了蕭椒一眼。

少年人眸光清澈純粹,沒別的意思,大概只是好奇。

“沒淵源。”沈谧回道。

“可我在占星閣見過你的畫像。”現在只有他們兩個人,蕭椒索性什麽話都說了,“我想這世上該不會有第二個人長成阿谧這樣。”

天快要破曉,樹林中安靜極了。

沈谧拿手輕輕摩挲着黑鱗:“是嗎,貴派占星閣挂我的畫像?呵。”他笑了笑,那是沾着點嘲諷意味笑,并不真心:“玉隐挂的?”

蕭椒愣了愣,反應了一下他口中的“玉隐”是誰。

塵息門作為仙門中的翹楚,往上追溯幾輩人都出過修真界鼎鼎有名的大能,而其中最出名的一位便是玉隐仙上。當年玉隐仙上初破化虛之境,于仙魔混戰之中劍指須彌之巅,斬殺魔神,又得天道所示,入傳說中的蓬萊仙山,請得一縷遺世的真神之息渡世……

玉隐仙上一生有數不盡的傳奇,知道他的人無不敬他如敬神明,沈谧卻直呼其為“玉隐”,看起來不太尊重的樣子。

“玉隐仙上飛升好幾千年了……”蕭椒回道,“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挂的畫像。不過占星閣上只挂歷代掌門,你的畫像在裏頭。阿谧,你是也曾做過塵息掌門嗎?”

蕭椒這樣問的時候,目光一直注意着沈谧的一舉一動,但是沈谧仍是那副寵辱不驚波瀾未變的模樣,冷漠又平靜。他洗淨了那片黑鱗,收到懷裏,轉身就走:“掌門我沒做過,跟塵息門有過節倒是真的,回去吧小鬼,別礙我的眼。”

蕭椒想也不想,沒顧上自己頭發還沒洗幹淨,拔腿就要跟上去:“你要去哪?”

事關師門,蕭椒想要弄明白。

但他并沒有碰到對方——他發現自己的身子動彈不了了。有銀光悄然化了個陣法,将蕭椒困在了原地,把他困成了第二條“泥鳅”。

蕭椒:“……”

不久前那條泥鳅精才被這看着溫和的銀光削成了片兒,不想這麽快,他就要步泥鳅後塵了。

但沈谧沒動他,只是把他定在了原地,而後倏忽間化成了一道隐于陰翳裏的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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