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身負詛咒

沈谧身上那種微弱轉換的黑氣與銀光盡數平息的時候,那邊躺着的蕭冬一排還完全沒有要醒的趨勢。

他睜開一雙黑如點墨的眼睛,見着自己被蕭椒以一個頗為暧昧的姿勢摟在懷裏,頭枕着對方肩膀的時候,他只是平靜地直起了身,沒什麽多餘的動作。

蕭椒與他尴尴尬尬地兩相面對。

沈谧張了張口,像是想說什麽,又咽回去。沒有那些深淵般的黑霧,也沒有那些光怪陸離的銀光加持,沈谧整個人看上去有些虛弱無力的感覺,就像是剛從一場夢魇裏醒過來、大病初愈的凡人。

不知道是不是蕭椒的錯覺,沈谧的目光低低垂下,那種明明就在面前,卻像隔着千山萬水、置身事外的距離感,也随着黑霧與銀光一道消散了。

蕭椒一下子也不知道說什麽,許多話到嘴邊,卡了殼。

還是沈谧先開口:“你師弟,你沒發現他們三魂七魄少了一魄嗎?”

他看着的是神祠另一側躺着的蕭冬幾人。

“什麽?”

蕭椒皺眉,一個箭步就沖過去,仔仔細細凝視着蕭冬,卻并沒有發現什麽異常。小師弟就像是在一場美夢裏兀自酣睡,面色如常,氣息安穩,看起來一點也沒有被抽走魂魄的樣子。

蕭逗:“你這是什麽意思?”

沈谧緩步踱過來,伸手,他連腰都沒彎一下,隔着這麽遠虛虛一探,了然道:“是少了半個。”他又一擡眼皮,看着玄谏宗幾個暈過去也還沒醒的小弟子:“不過他們沒事。”

沈谧語氣輕描淡寫,蕭椒蕭逗蕭算柳應卻都急得不行。

蕭算飛快回想了一下在舒卷堂學過的東西:“丢了魂魄的人,如果七天內能找回來也便罷了,找不回來就會永遠陷入昏睡,直到身體死亡……”

沈谧點點頭:“書背的不錯。”

“但我們怎麽找?”蕭逗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我怎麽沒早點發現!”

Advertisement

“都,都怪我們。”柳應低下頭,“怪我們把幾位牽扯進來,不然蕭冬道友也……”

蕭椒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怪你們,易地而處你們也會幫我們的。”

沈谧旁觀他們一群人焦頭爛額,無聲地甩了甩袖子,自他袖中鑽出了一道袅袅的黑霧,蕭椒下意識把蕭逗幾人往身後一推,攔在他們前面。然後他們看着那黑霧落了地,化成了……一個相貌平平的青年人。

正是本該已經消散的惡鬼,李無。

一身怨氣被洗滌幹淨,李無看着也不過是個尋常的男子,粗布衣裳、面容普通,扔在人群裏其實找不出來的這麽一個人。

滌塵劍鋒逼至李無身前,被沈谧兩個指頭輕輕夾住。

“這只是一縷殘魂罷了。”沈谧推開蕭椒的劍,“小鬼,你要救你師弟,還需他相助。”

識燈蹦蹦跳跳地上前來,李無卻沒認它,他眼中空洞洞,好像只剩了自己的一點執念。滞留人間百多年的鬼修舉起手,他手中有一枚帕子,那帕子樣式陳舊,但是保存得很好,他木木地開口:“還,還給她……”

“意思是要我們把這個,交還給它的主人。”識燈嘆了口氣。

“他瘋了吧,人命關天,誰要管他的帕子?”蕭算簡直想把他拉過來打一頓,“他怎麽才肯說去哪裏找冬瓜的魂魄?”

“你們師弟因他的執念而被抽走半個魄,自然要全了他的執念才能救人。”沈谧比先前有耐心多了,但他的耐心顯然有限,他一手抽出那枚羅帕,李無的目光便随着羅帕而動。

“那我們去哪裏幫他還?”

“他與我有些共鳴,我看他當年的事,附近村鎮的人都死在這片荒山,大概胳膊腿兒在哪兒都找不着了,”沈谧把羅帕扔給蕭椒,“就地上刨個坑埋了便是。”

衆人:“……”這麽草率嗎?

蕭椒還沒動,柳應已經把坑都刨出來了,出于歉意與感激,他希望自己能為蕭椒他們做點什麽。

在李無的注視下,柳應把羅帕埋好。只剩一縷殘魂的惡鬼發出一聲嘆息,低垂下頭顱,深情凝視着那埋了帕子的一小塊土地,自言自語:“好了,物歸原主。那年我接你繡球,你來找我讨還,又落下這枚羅帕,我……一直沒有找機會還你,現在好了。”

一陣風灌進神龍祠裏,李無了卻執念,消失在了蕭椒一行人眼前。沈谧理了理袖子,而在羅帕埋下的土裏,有一點藍光冒出來——那是被李無先前取出的蕭冬的半魄,它輕飄飄落回到蕭冬身體裏。

“就……就這樣?”柳應拍拍手上的泥,一臉懵。

識燈垂眸為他們解釋:“這就是他的執念,李無他修怨鬼道是因為目睹村民們慘死而無能為力,百年不散的執念其實很大一部分是,他覺得自己沒有保護好他喜歡的人……”

沈谧:“倒是個癡情人。”

說的是贊許的話,語氣卻刻薄得像在罵人。

識燈深深望了沈谧一眼,沈谧卻沒理會。

一行人又把蕭冬和幾個昏迷的玄谏宗弟子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确認真的沒事了,才松下一口氣。

他們決定等蕭冬和那幾位小弟子醒了再啓程。

蕭椒這時卻悄悄把沈谧拉到一邊。

“阿谧……”蕭椒不動聲色地擋住身後那些有意無意向這邊打量的目光,他自己倒是并不怕沈谧,哪怕是沒有那枚龍首玉時,他也不覺得沈谧有什麽可怕的,但是他身後那破舊的神龍祠裏的人們卻不一樣。沈谧發起狂來的樣子,蕭椒見識過了,他是那種寧願弄死自己也要不管不顧達成目的的人。

蕭椒語氣又輕又緩,有種說不出的慎重感,與平時那副直白得有些輕佻的模樣不大相同了,他說:“我們聊聊吧,你要是覺得這裏人太多,我們就去外邊聊?”

“無妨,就在此處吧。” 沈谧整了整袖袍,也許是一下不知道該從什麽講起,便等着蕭椒下一句。

“我先坦白吧,禁術非我所願,我托了蕭逗傳信回師門,詢問這龍首玉的事了。”蕭椒撓了撓頭,“仙門百家百年一次大比,我奪了榜首,拿到的這龍首玉,他們同我說這是龍骨所制……”

沈谧目光陡然一凜,蕭椒後半句話沒說就卡了殼。

但随即,沈谧瞥見蕭椒握上滌塵劍劍柄的手,垂眸收斂了目光,道:“唔,不必太緊張,我只是……也在找龍骨罷了。能把那龍首玉,讓我看看嗎?”

沈谧的态度比先前直接叫蕭椒把玉佩交過來時好了不少。

蕭椒把龍首玉遞過來,沈谧也沒有如之前一般去奪,他就着蕭椒拿着玉佩的姿态,伸了只手出來。蕭椒整個人一僵——沈谧那只手冰冰涼涼的,覆上了蕭椒的手背,他拉過蕭椒的手湊到近前,仔仔細細把龍首玉看了看,便放開了。

“這個不是我要找的。”沈谧把蕭椒有點發紅的耳垂看在眼裏,眯了眯眼,“那麽,你想從我這裏知道什麽呢?”

“不是,我想與你聊聊,不是這種……交易一樣的聊法。”蕭椒認真地看向沈谧,“阿谧如果不想說,就不說……”

沈谧有片刻怔忪,旋即哂笑一聲,別過眼,看着神龍祠那破爛的神龛:“我是什麽身份……太久了,我都不記得了。”

他像是在嘆息,又像是在回憶:“小鬼,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什麽嗎,很多年前,我曾在塵息門修行過,後來離開塵息門入世歷劫,便被困在紅塵俗世中……你問我到底是個什麽,我自己都不知道,也許我現在算是個妖吧。”

“如你……你們所見,”沈谧看見蕭逗蕭算那群人不知不覺坐得離他們倆近了許多,都是豎着耳朵在聽的樣子,改了口,“我不是你們眼中修得長生的前輩。數月前,我在一處深淵裏醒來,渾渾噩噩,游走世間。那鬼修說我和他一樣,這我不能茍同,不過他口中說的詛咒倒大概是确有其事——自我出來之後,偶爾會莫名癫狂,牽動身上的惡咒便壓不住心中惡念,這才引得九天雷劫追我一路至此。”

“我尋龍鱗龍骨,便是為了……”沈谧頓了頓,“為了壓我這一身惡咒。”

蕭椒怔怔地看向沈谧,沈谧神色并沒有太大的波動,只是眉宇之間藏了一點很深的愁緒。

他又繼續道:“在林中,你說塵息門占星閣上挂着我的畫卷,倒是叫我想起來了一點……當初诓騙我入世歷劫的,正是玉隐……我當年的,師父。”

“玉隐仙上!”那邊的蕭逗一群人瞬間炸了鍋,沒見過世面的小修士們面色十分精彩,他們前一刻還認真在聽沈谧講故事,聽着聽着把自己聽炸了——玉隐仙上,如雷貫耳的名字,踏入漫漫仙途的人無一不敬仰無一不憧憬的前輩,飛升多年的傳奇人物,居然是這個看起來蒼白又虛弱的人的師父。

這個身份帶來的沖擊太大,大到他們都忽略了那“诓騙”一詞。

“那那那……你活了三千多年!”柳應和幾個玄谏宗的人是最震驚的,畢竟相較與已經親眼目睹過沈谧扛雷劫的塵息門的幾人,他們實在太沒見識了。

“慚愧,半死不活罷了。”沈谧淡淡回應。

“那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蕭逗問道。

沈谧搖頭:“不記得了。”他又看向蕭椒此刻攤開的掌心躺着的那枚龍首玉:“這玉上的禁術,我也不知它是怎麽來的,但還是希望你們能找到辦法解開它。”

“你放心,阿谧。”蕭椒慎重地将玉佩握緊,“我一定查清楚這事,還有你當年的事……我塵息門絕對不會做這種坑害同門的事,阿谧與玉隐仙上之間,想必另有隐情。”

沈谧垂下眼:“那便多謝。”

識燈作為在場的唯一一位能夠聽沈谧心聲的活物,此刻被沈谧一道禁令封了口,伏在一旁。它分明聽到沈谧低眉順眼一句“多謝”的背後,是一聲譏笑。

老妖怪心裏涼薄又無情,無聊至極地将在場的小修士們一一點評,在他心裏這個也是傻子,那個也是傻子,點到蕭椒,他頓了頓,心道:“大傻子。”

小妖怪心中感慨:“年輕人真好糊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