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你甘心麽

滌塵劍……葉紅鶴是認識的。

沈谧那張臉,他也想起來了。

世事如潮,光陰流轉間物是人非,而滌塵劍卻一如當年。葉紅鶴閉關多年,不太清楚那把劍經過了多少人的手,但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它時,它的主人當年負劍而立的身姿——

那似乎是三千多年前的事了,少年時那些過往葉紅鶴都記不太清楚,回憶裏卻唯有一件事,清晰得恍如昨日。

當時的葉紅鶴大約才七八歲,曾經随着師父一道前往止禹山,是因為什麽事他不太清楚,他只記得自己當時差點從山間一條小路上掉下去,有人撈了他一把。那人帶着溫和的笑意叮囑他以後要小心,而後翩然遠去,留下一道颀長挺拔的背影。

那時孩子心性的葉紅鶴并不喜歡修行,去了一趟塵息門之後,他卻悶聲一頭紮進了修行之海。

師長們都道他是見了仙門第一人玉隐仙上之後,開竅了。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連玉隐長什麽樣子都不太記得,卻反而是仙上身側那個溫潤端方的大弟子,永遠成為了他漫漫仙途上追随的一縷光……

往事紛至沓來,葉紅鶴心裏關于那人的記憶越發清晰起來。

當年玉隐座下的那位大弟子,白衣勝雪,負一柄滌塵劍,眉目如畫,驚才絕豔,整個修真界都道他将會繼承玉隐仙上的衣缽,成為下一任塵息門掌門人。

他想起來那一代的仙門弟子,但凡是見過玉隐仙上這位大弟子一面的,無一不把他當做楷模。

葉紅鶴記憶裏的人,與眼前的老妖怪,長着一模一樣的一張臉。

紅鶴先祖從回憶裏被扯回現實,是因為蕭椒扯了他的胡子——這小孩不知道是不是骨頭沒發育好,走個路都能摔一跟頭,情急之下伸手抓了一把,恰巧抓上了葉老前輩飄逸的胡須。

“骨頭沒發育好”的蕭椒表示很冤枉,他好像是被什麽東西推了一把,這才如此不顧形象地往葉紅鶴身上倒的。他急忙起身,同前輩賠禮道歉。

葉紅鶴捋了捋胡子,并沒有斥責蕭椒,只是緩緩地嘆了口氣:因果輪轉,身負天命的小孩手握滌塵劍,而當年攜着滌塵劍的“故人”如今卻像一段六合之外的鬼影。

·

匆忙的一天過去,夜間,沈谧被安排在了歇雲山中某個院子,這院子空曠,也清靜,少了蕭椒這煩人精,沈谧覺得舒心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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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選擇了短暫地與天風門相安無事,并沒有硬闖山行塔,倒不是因為他懼怕這塔中禁制,也不是因為葉紅鶴出關。他只是想等一等那個仇人的動作。那片從泥鳅身上扒下來的鱗片能夠讓他對塔中那樣他要找的東西有所感應,山行塔裏的東西還在,那人勢必會再次前來。

“你不讓我知道他是誰,但這是他自己往我這撞的。”他仰頭看着天上一輪缺了半的月亮,不知在對誰低聲說話,夜風絲絲縷縷,像是誰落下一聲嘆息。

這聲淡淡的“嘆息”裏,一道劍光落下。

“阿谧!你讓讓!”蕭椒的聲音遠遠地響起。

沈谧側身讓過,蕭椒一頭撞在了院子裏那棵老樹上,頂着腦門上一個大包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又揉着頭:“啊,臭烏鴉,往我臉上撞,一定是嫉妒我的美貌!”

沈谧不着痕跡地吸了口氣,壓下心頭思緒,又是那副淡淡的模樣。

“有事?”

賊心爛肚的老妖怪開始後悔自己拿這小屁孩的一點少年心思來試探他了,平白給自己招了塊狗皮膏藥——不過那時候誰會知道他們居然這麽巧又在天風門遇上了?

“诶,有點事想請教……”蕭椒一只手裏提着烏鴉的脖子,那只撞了他自己也暈過去的烏鴉睜眼,一雙黑不溜秋的眼睛骨碌碌直轉,最後對上了沈谧的一瞥。烏鴉“哇”一聲叫喚,狠狠撲棱了兩下翅膀,掙紮着強行從蕭椒手裏跑掉了,留下一地的鴉羽。

沈谧眯了眯眼,收住眼中一絲淩厲,他想:“是妖族的小崽子,漏網之魚麽?”

渾然不覺自己剛剛逮了只妖的蕭椒拍掉滿手的鳥毛,有些嫌棄地皺皺眉:“這鳥味道怎麽比掌門那只花孔雀的味兒還大,啧。”

他一擡頭,見沈谧在看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飛快收好自己那點不正經,轉而道:“阿谧不請我去坐坐?”

沈谧沒說什麽,讓開一步,把人放進了屋子裏。

這間屋子陳設也很簡樸,所幸沈谧也不太講究這些,倒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妥,蕭椒卻進了門之後十分不禮貌地東翻一下西翻一下,最後關門時一把将一道咒拍在了門框上。

沈谧安靜地看他倒騰完。

“阿谧,我覺得我的腦袋裏被什麽東西偷窺了!”少年又把窗戶關過來,拿咒拍上,這才緊張兮兮地說,“我的一舉一動,都好像被什麽東西看着,它甚至能洞察我的心思。我該怎麽辦?”

蕭椒游刃有餘慣了,哪怕自己毫無底氣,他也會裝作胸有成竹的模樣來,這麽多年在止禹山上同各峰的師兄弟們打賭,如果不是因為他特別能裝,指不定輸成什麽樣。但這次他罕見地有些心慌,這心慌還不能叫自己的師弟們知道。

一來小師弟不知中了什麽邪,醒了就暈,而蕭逗和蕭算也跟着天風門的人奔波許久,已經很累了,二來他自己其實也只是偶爾一下會突然有那種強烈的感覺,至于到底發生了什麽,他也不太确定。

思來想去,他只能來找沈谧。

沈谧比他們厲害,同他也很熟——當然,這只是他單方面這樣認為。

沈谧聽蕭椒突然這麽說,挑挑眉,借着室內的燭光把人上下打量一番。

他伸手出來,隔着幾步虛虛在蕭椒額頭一點,銀光落下,自蕭椒眉心而始,游走他全身經脈,而後彙在他的手心。

“花妖。”沈谧淡淡道。

與他的聲音一道落下的,是一聲凄厲的悲鳴。蕭椒手心的銀光像是從他手中拽了一把什麽東西,狠狠地往外拖,蕭椒沒有張口,他身體裏卻傳出一聲女子的慘叫。

銀光炸開,未曾傷及蕭椒一分一毫,卻把附在蕭椒手掌中的另一縷元神炸了個幾乎魂飛魄散。

花妖被銀光炸出來,倒在地上,擡手抹了抹唇邊的血跡。

慢半拍反應過來的蕭椒:“啊!怎麽還有個大活……妖!”

“恐怕是在那個桃花瘴裏就附在你身上了。”沈谧看着那花妖,不欲多說什麽,便把她打包扔給蕭椒,“自行帶去處置吧。”他臉上明晃晃寫着:給我麻溜地滾。

花妖和蕭椒一并被一道靈力“送”出了沈谧的院子,沈谧好像真的有些惱了,他把門關的死死的,不給蕭椒留下半分說話的機會。

那只掉了一地毛的烏鴉沒有飛遠,又折了回來,挂在高高的天上俯視下來,沈谧微微擡頭與它對視。烏鴉身後湧起一團黑氣,月光之下那黑氣勉強化成了一道模糊的人形,那人形的黑氣在夜風裏扭曲得不成樣子,将将要散,又合攏來,黑氣中有個聲音低低響起,滲着陰冷潮濕,那嘶啞得雌雄莫辯的聲音說:“好久不見,老朋友,你還記得我嗎?”

沈谧眉頭未皺一下,回道:“萬魔王。”

那條扭扭曲曲的影子哈哈笑了兩聲,十分高興似的:“慚愧,以這副模樣見你。我原該盛裝打扮的,這樣倒是辜負我們深淵下比鄰而居的千年時光了。”

“無妨,”沈谧平平靜靜表示理解,“一時半會兒你應當也出不來。”

烏鴉聽出他這話中的不懷好意,沖他“哇”地大叫一聲,被那人形攔下。

“沈谧,我還以為你出來會颠覆這世間呢。”

“身負惡咒引來玄雷,呵,沒想到你為了騙一個小鬼,倒是什麽鬼話都編的出來。到底是那九天玄雷厲害,一道雷劈散一層戾氣,你這樣的妖怪,也要乖乖被天道馴化麽?”

“你,甘心麽?”

沈谧渾似個石頭做的,不為所動:“你是什麽時候跟在我身邊的?”

“哈哈哈,你身上有一半氣息與我同宗同源,我如何不知道你?”那影子落下來,一縷霧氣飄出來,看起來就像那個“人”伸出了一只“手”,那“手”撩動沈谧鬓邊一縷發絲,仿佛吟唱一般道,“你看,天道欺你至此,不如我們冰釋前嫌……”

沈谧不大耐煩地一揮袖子把霧氣打散,冷冷道:“不必。”

“若我說,我知曉這動搖這山行塔的是何人呢?”那影子對沈谧這副冷冰冰的态度也不惱,轉而道,“你我都生在那深淵下最爛的一把淤泥裏,都被這天道薄待,你再考慮考慮。我容你考慮到我徹底出來的那天。”

烏鴉長長地嚎了一聲,那團黑氣來無影去無蹤,帶着那只小烏鴉一道消失了。

沈谧面上不動,手卻攥成了拳。

而被他拍在門外的蕭椒同那花妖面面相觑,他們并沒有聽見裏頭發生了什麽,蕭椒只當是自己太蠢了,沈谧那副冷冷淡淡的性子也被他惹惱了,他不由得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怎麽就沒發現這花妖藏在他身上了呢?

他懷疑自己被那些桃花熏傻了。

“你為什麽要上我的身?”蕭椒想了想,沒想出個頭緒來。

花妖掙紮了一會兒,确定自己掙不開綁着她的繩索之後,只好平靜下來,坦白道:“我不是想傷害你,我想進山行塔。”

“山行塔可是關妖怪的,怎麽,你不是從山行塔跑出來的嗎?”

花妖的臉龐在月色下顯得格外蒼白虛弱,她垂下頭:“不是,但我要去找一個人,只憑我的力量進不去,我想讓你帶我進去……”

蕭椒摸了摸頭:“我也進不去啊,你看,你應該附身到史掌門他們身上,說不定現在已經進去了。”說完這話,蕭椒才察覺不妥,他馬上又道:“當然,我不是讓你這麽做,我只是好奇。”

“因為你心裏也有一個……你明知不會回應你的人。我與你,同病相憐。”花妖哀傷地說。

“我心裏哪裏有……”蕭椒下意識一口反駁,駁到一半,心裏忽然冒出了沈谧那張冷漠的臉。

好像還真有。

“什麽明知不會回……”蕭椒又想到沈谧那些略顯刻意的舉動,話到一半又咽了下去。

好像也還真是。

“啊,所以我……”這麽喜歡他嗎?蕭椒自己把自己想得愣在了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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