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縷惡念

門裏白色的光是蒼息之火的光芒,蕭椒和沈谧走過那扇門,便已身處一片蒼息火海。那道門在他們走過之後憑空消失,只餘渺遠無垠的一片純白火光。

沒有退路,只能前行。可前方茫然一片,能往那裏行呢?

蕭椒看向沈谧,沈谧卻阖着眼眸,好像在仔細聽什麽東西,片刻,他睜開眼,目光落到前方偏左。

“那邊。”沈谧說。

“這火會說話?”蕭椒有些驚訝,他分明只能聽到火燃燒的聲音。

“火不會說話。”沈谧道,“蒼息之火燒的是妖魔鬼怪的軀殼、魂靈,它們在此間生死不能,直到被燒幹淨為止。說話的是它們。”

蕭椒一聽,愣了愣,出了一後背的冷汗,被蒼息之火的冰冷溫度紮了一下——這無邊無際的火海,每一簇,都是一個還沒燒化的妖怪嗎?

生死不能,這對妖怪而言,得有多痛苦?

“阿谧,你在火海裏沒事嗎?”蕭椒側目去看,沈谧走得淡然,絲毫不像有什麽事的樣子。

沈谧既沒有對着火中掙紮的妖怪們表示同情,也沒有因為自己置身其中而痛苦,他平靜地說:“蒼息之火燒不到我。”

白色火焰蒼蒼茫茫,蕭椒跟着沈谧不知走了多久,除了火什麽也沒見到。

舉目四望,遠處的火海仿佛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冰冷麻木。

蕭椒走神片刻,一頭撞在沈谧背上,撞得鼻子一酸。他揉了揉鼻子,不明所以地跟着沈谧的目光看出去——他們面前本該空無一物的火焰裏,憑空多出來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石塊,那些石塊孤獨地躺在火焰裏。沈谧的目光定格在其中某一塊,那是一顆……石雕的龍頭。

其上粗犷古樸的雕工居然還很有些眼熟。

蕭椒瞬時想到荒山神龍祠裏那座碎了一地的石像。

同樣簡陋的雕琢線條,同樣殘破的碎塊……它們仿佛出自同一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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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谧人一晃便到了石雕龍頭前,那顆龍頭側倒在地上,是一個死不瞑目的姿态。

他伸手,沾着蒼白的火光,自龍頭處跳起一點金光,那光芒宛如幽幽螢火,在一片白裏顯得閃爍耀眼。

蕭椒被那點金光吸引過去時,那光芒已經落到沈谧手心,凝結成了一枚圓潤的、有蕭椒一拳大的珠子,暗紅色,其間夾着游弋的金芒。

沈谧久久凝視着那珠子,手有些抖。

蕭椒默默靠緊了他,伸手去拍他肩膀——在蕭椒還小的時候,那些程谷山為數不多的待在止禹山的日子裏,蕭椒遇上什麽不開心的事,程谷山便會這樣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有師父在。”

有時候師兄弟們有什麽事,互相也會這樣拍一拍對方的肩膀,不必說話,便能讓人感到安心寬慰。

蕭椒看到沈谧那雙黑眸中湧動着哀傷痛苦的情緒,他不知道沈谧是為何而痛苦,看在眼裏卻也覺得心頭有些酸脹。可他什麽也做不了,只能這樣拍一拍對方的肩膀,在靜默裏擠出一句:“阿谧,我在。”

沈谧沉默了許久。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沈谧那長長的、鴉羽般的睫毛閃了閃,垂眸問。

蕭椒搖搖頭。

“是‘龍珠’,”沈谧明明就在蕭椒身邊,聲音聽來卻遙遠極了,“天地間只此一顆,再無其它了。”

“傳說天地間最後一支消失的神明是神龍一脈,後來有修士闖蓬萊,尋得真龍最後的一點血脈,帶回了人間。三千多年前,真龍的血脈孵化,塵息門玉隐座下大弟子沈漓橫空出世,天賦卓絕,根骨奇佳,玉隐賜他滌塵劍,要他滌世之塵……這‘龍珠’,是他的內丹。”

蒼白的火光裏,蕭椒看到沈谧握緊了那暗紅的珠子,好像吐出了一口在心裏憋了很久很久的濁氣。

老妖怪自己将心門敞開了一條縫,蕭椒有幸做了站在這扇門外的唯一一個人。

“這是有人,生生從他丹田裏剖出來的,那天他第一次化為原形,在那深淵下掙紮倒騰,痛到幾乎把頭撞碎在石壁上……血流成了一條長河,可他的哀求與痛苦,沒有任何人知道,只有我……我就在他旁邊,看他遍體鱗傷,筋疲力盡,最後奄奄一息倒在地上。”

“他蜷得像條脆弱的小蟲。”

“可我連碰一碰他都做不到……”

蕭椒一顆心像是被什麽攥住,塵息門過往那些恩恩怨怨,他并不是很了解,三千多年前的人與事早就在光陰裏面目全非了,他們這些小輩提起來,都只能想到一個飛升的玉隐仙上,至于沈漓這個名字……塵息門已經沒人記得了。

沒有人知道他在深淵下經歷了什麽,也沒有人記得他曾經是個多麽叫人矚目的少年。

“阿谧……”蕭椒喉頭哽了哽。

沈谧周邊的火舌低伏下去,他一身袖袍無風自動,整個人在蒼息之火裏緩緩升起,居高臨下地看蕭椒時,又恢複了一貫冷漠的姿态。

“小鬼,你不是一直好奇我是個什麽嗎?我是從陰曹地府爬出來吃人的鬼,是六合之外天道也不能束縛的魔,我是他三千年未消的心頭恨……”

“龍珠”自他手中飛出,高高挂在半空,周身光芒陡然盛大,宛如一顆炙熱的、刺目的太陽,有源源不斷的熱量從它周身發出,光華漫過的地方,白色火海終于不再冰冷。

沈谧閉上眼。

三千年前,沈漓被玉隐诓騙,墜進龍吟閣下萬丈深淵——沈漓終究是做了三百來年的“人”,一個從來悲憫善良的人,毫無征兆地就被師長和自己守護的人抛棄背叛了,怎麽能毫無怨怼?于是……一念善惡,惡念有了自己的思想,它跟在他身邊,與他感同身受,也受他牽絆限制。

它與他一同在深淵下沉淪掙紮,歷他所歷之劫,受他所受之苦,剜角刮鱗、扒皮抽筋、折肢剖丹……直到被捆住手腳的神明徹底耗盡生命,永遠沉眠。而它,在神明死的那一刻,于他血肉淋漓的屍骸之上,被他賦生。

人們篤信神明,生死與命運都交由神明定奪,過得不好時寬慰自己的是“上天不眷顧我”,看見別人平步青雲、幸福美滿,他們也能将一腔嫉恨都放進一句“還不是神明保佑”裏。尤其在戰争、災難中,浮沉其間命如草芥的人們往往會将全部希望寄托給缥缈虛無的神明。

好像世間什麽事都取決于神明,好的不好的,全都來自于他們。于是所有的事都有神明來承擔,而人做的事,無論好壞,都能一條被子蓋過去。

然而從神明降生為人開始,命運已然錯位。

龍珠現世,山河同悲。

山行塔外的時光其實已經過去好些天了,此刻正是一個日光澄澈的白天。

塔尖上升起了一道尖銳的金色光芒,與烈日争輝,隐約伴随着蒼茫的龍吟,龍吟杳杳,擴散開去,一時之間,四面八方都有光芒升起回應,烏鴉站在山行塔尖上,望着遠方。

這聲悲鳴似乎是在召喚什麽,四方光點像一片白日裏的流星,隔着千裏萬裏也不顧一切地追了過來……

蕭椒被那光芒掃過,竟然直接被釘在了原地,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他的六識五感突然被放得很大,那種神魂離體,不受控制地飛向萬裏之外的感覺是如此鮮明……他又看到先前在山行塔外時看到的那場雨,像是誰沒有收住的哭泣,天地失色。數百裏數千裏外,許多許多的人,四散奔逃,蟄伏在一場雨裏的妖怪們伺機而動,一眨眼之間,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們便成了橫七豎八的屍體。

這邊洪水暴發,那邊火還在燒。

亂了,什麽都亂了。

修士們呢?蕭椒下意識想去找自己的“同門”,想要從中看到一點點……這場混戰中的希望,但是沒有。修士們的屍骸早就被妖魔分食,它們那麽恨這些人。死無葬身之地的殘肢斷臂旁,只有染血的衣袍碎片,被泥土污漬遮蓋,肮髒又支離。

蕭椒回過神來,如鲠在喉。

那種寄身天地萬物旁觀人間生靈塗炭的感覺實在太過真實,他只覺得自己快要被壓到窒息,神魂歸體之後突然便茫茫然不知所措了。

趁着這時,蒼息之火飛快向一處聚攏,蒼白的火焰裏,燒出了個人形。

那人形模模糊糊,看不清模樣。

“阿谧。”那人喚。

蕭椒還沒收住情緒,已經下意識扭頭去看。

沈谧僵了僵,也低下頭看去。

沈漓到底是幾百年前死去的,其實沈谧也記不清楚了,他只記得那人還在的時候,無論做什麽都是溫溫柔柔的。除了極度痛苦的時候,沈漓展現給沈谧的,是一副永遠平和寧靜的姿态。

他眼中有慈悲,心中有蒼生,哪怕是被扔進深淵中備受煎熬,他也溫和地告訴自己這一縷惡念:“不要恨。”

沈漓會不疾不徐地同自己的惡念講深淵外人間美景,講春二月止禹山上放紙鳶的師兄師弟師姐師妹,講山間的晨風與晚霞……也講他在晖月峰上種下的一棵槐樹。

“它現在應該已經長得很大很大了吧,不知道會有幾只小鳥會在上面做巢呢。”

他那時的語氣虛弱又滿懷憧憬,卻笑得眉眼彎彎:“阿谧,有機會你一定要去看看它,坐在那個山頭,叫風一吹,能靜下所有雜念。”

他留給沈谧最後一句話是:“天高地闊,你自由了。”

而現在,他終于又一次真切地在沈谧面前開口說話,他說:“阿谧,辛苦你了。”

還是那樣溫柔渺遠的語氣,從聲音裏就能聽出一點溫潤的笑意。

沈谧冷漠的眉眼絲毫未變,有銀光缭繞着,倏地飛向那蒼息之火燒出來的人影。影子乍然分崩離析,落成一地星火,又彙集到一起,終于現出了一個清晰的人樣——是個青年人模樣,卻不是沈漓的樣子。

“誰給你的膽子?”沈谧話音分明不重,語氣間卻讓人感到一股強大的威壓。

他手中的黑氣與銀光一道浮現,招招暴虐地往那青年人身上招呼過去,帶動一片低鳴的罡風。

那人卻一閃身躲過去,悠悠然落到裏沈谧不遠的地方:“何必動怒,我只是奉萬魔王之命來同你打個招呼罷了。”

“什麽萬魔王?”蕭椒一時沒反應過來那是個什麽。

沈谧刻薄接道:“陰魂不散的蛆蟲。”

山行塔外那些流星一樣的光芒,已經有些陸續到達了塔下,它們筆直地鑽進塔中,循着那顆“龍珠”而來,停在那顆閃着金光的暗紅色珠子周圍。

一時間這深深的塔底流光溢彩,如夢似幻。

“這可真是大手筆……各大派的鎮派法器,都在這裏面了?”青年颔首道,“用內丹召喚殘骸,是個好法子,不過難免有所遺漏吧?”

“不勞費心。”沈谧回道,銀光又卷土重來,竄向那說話奇奇怪怪的青年人。

斜刺裏飛出一個身影來,試圖擋在他面前,被青年人拉着一道往旁邊閃過。

“郁子臨……”是花妖。

她看着他,似乎自己也沒料到會被他反過來救下。

青年——郁子臨,卻并沒有把目光放她身上,他淡淡放開了花妖,對沈谧道:“你傷不到我的,我有一半神血在身。”

而後他又意味深長地看了看蕭椒,收回目光,仍是對沈谧道:“吾主說,他在南溟之下,恭候大駕。”

山行塔顫了顫,郁子臨化成一團煙消失不見,目光一直追着他的花妖也不顧一切地跟上去。由“龍珠”吸引來的最後一縷光從天地之間奔襲而來,被沈谧收進袖子,他看了蕭椒一眼,一揮手,兩個人轉眼便出現在山行塔外。

山行塔搖搖欲墜,整個塔身都在劇烈晃動,瓦礫石塊剝落,歇雲山的修士在塔外站了一片,葉紅鶴首當其沖,老頭兒站在最前面,以一人之力扛住了傾倒的塔身。

他們其實已經在這裏站了兩天。這兩天山行塔的狀态實在不好,時不時搖搖晃晃,神通司的人都說沒有辦法,他們便只能這麽死守,能多守一時是一時。

葉紅鶴回身看着那些不知隔了多少輩的徒子徒孫。

那些尚還年輕的面孔上,有驚懼惶恐,更多的是視死如歸的決然。這位活了很久的先祖有點欣慰,又在自己回憶中咂摸出了一點少年時的往事來——那是他被送到止禹山塵息門中聽學的時候,授課的正好是他憧憬多年的沈漓師兄。師兄白衣束發,緩袖流雲,講課到一半,他問他們為何踏上仙途。有不懂事的小孩站起來,學着沈漓少時的模樣,認真道:“願鋤奸懲惡、伏妖誅邪,一往無前,赴死如歸!”

那時候,所有少年人都想要成為沈漓師兄那樣的人,期望着有朝一日能肩扛大道蒼生,赴死如歸。

“赴死如歸……”有人說,活得越久越害怕死亡,可他活了這麽多年,到了赴死這天卻很平靜,這世上他也沒有放不下了,唯獨放不下這一門興衰——如今也有能扛起來的人了。他似有所感地回頭,遠遠與剛剛出塔的沈谧對上視線,他無聲說了句什麽,而後将自己的神識全部分出鋪開,落到山行塔上。

“青雲,好好帶着天風門走下去。”紅鶴先祖最後的話是這樣的。

他從從容容,用一身修為與性命,盡數投進山行塔中,生生憑自己穩住了岌岌可危的山行塔。

先輩殒身,歇雲山廣袤的土地這一刻陡然壓在史青雲身上,他跪在山行塔前,其餘弟子也呼喊着“紅鶴先祖”跪成一片。史青雲肩上沉沉,有一刻差點直不起來身——他是同輩弟子中第一個接受掌門之位的傳承的,數百年基業都落到原本還該無憂無慮的少年人的肩頭,他的少年時代就這樣完全終結了。

而這邊,沈谧注視着葉紅鶴身死魂消,用盡所有将這場天風門的災難輕輕放下,他沒說話,神色卻也有些難以察覺的細微動容。

葉紅鶴最後遙遙對他講的那句話是:“沈漓師兄,我想我做到了。”

——少年時立的願,一往無前,赴死如歸,我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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