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顆真心

蕭椒跟在沈谧身邊,親眼目睹了葉紅鶴以身補塔的壯舉。他對這位先祖的認知,除了山行塔前匆匆一瞥之外,便都來自于那些雜七雜八的書上。

書上寫,天風門紅鶴先祖是位避世不出的大能,一心向道,少時降妖除魔、匡扶正道,做過無數造福一方的事。

他是站在長風滾滾裏肩挑大旗的人,也是風口浪尖上力挽狂瀾的人。

可是蕭椒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能目睹書裏的英雄隕落——一個活得轟轟烈烈的人,最後走的時候卻是這樣……輕描淡寫。

他突然想到先前在山行塔前與葉紅鶴對視的那一眼,他透過老者眼中的光芒,看到了些什麽。那時候他雲裏霧裏,這一刻回想起來,他才恍惚中摸到了一點,壓在那一瞥下的深意。

耳畔的風送過來紅鶴先祖留下的話——只留給蕭椒一個人的:“凡世靈氣衰微,這三千年才只出了你這麽一個這般根骨的修士,小友,世事如潮,總有人要做這個中流砥柱,當你頭頂的羽翼消失,穹廬塌下,頂天立地的便該是你們這一代了。”

“身負天命,站在潮頭是你的使命。”

葉紅鶴留下的話散在風裏,像是一聲遙遠的嘆息。蕭椒似有所感,卻又覺得雲裏霧裏,有什麽缥缈虛無的東西他來不及抓住,便一閃而逝了。

他腦子裏突然閃過自家師父程谷山的一個背影。他下山的時候,程谷山站在山門前目送他遠去時,他稍微回身,見到師父眼中含着的一點情緒,也如葉紅鶴這番話一般,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蕭椒不懂,他心裏也本能地不想懂。

況且此刻絕對不是一個細想這些的好時機,因為……當所有人都順着葉紅鶴最後那一眼看過來的時候,沈谧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沈谧那一下也不知施了什麽法術,蕭椒完全不受控制地往山行塔下修士們聚集的地方飄過去。那本該只是輕飄飄一瞬間的事,但是蕭椒奮力回身,看着沈谧越來越小的身影,無端覺得這一瞬很長很長。

長到像是沒有盡頭一樣。

他要落下的地方,以人群中沖出來的兩位師弟——蕭算、蕭冬為首,反應過來的修士都攏過來要接住他,他們好像慌張又擔心地在說什麽,很有些人聲鼎沸的味道。

而沈谧,孤獨一個人站在樹影裏,陽光透過來,落了他一身,卻襯得他分外蕭疏伶仃。他擡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樹葉縫隙之間的太陽,全然不覺得日光刺眼,看起來就像一道形銷骨立的影子。

蕭椒心裏無端生出了些焦急與難以言說的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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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谧……他好像打算自己一個人奔赴荒原與深淵,落寞又決然的。

如果這世上還有誰能厚着臉皮上前去拉他一把,或許只有自己了。這一刻,蕭椒不知為何産生了這樣的錯覺,這感覺幾乎快擠破他的腦袋,于是在落入一片修士裏之後,他甚至都沒聽清師弟在耳邊說了什麽,已經下意識往沈谧的方向沖出去。

沈谧不帶任何情緒地看了他一眼,無悲無喜,空洞涼薄,他只一轉身,已經消失在了一衆人的視線裏。

蕭椒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不能就這麽讓沈谧走!

他不顧一切地追過去,仿佛化成了一條離弦的箭。

想來不久前,花妖在山行塔裏追出去時,也是這樣,抱有這種,無論天涯海角也要拉一拉對方的手,哪怕什麽也改變不了的心情。

除此之外,什麽都不想再管了。

蕭椒是在雲頭上找到的沈谧,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沈谧的……原身。

沈谧的原身有數十丈,長長的一條,耷拉在雲上,陽光照進他鱗片裏透出來的那些黑霧,映出了一身反光。色澤瑰麗的珠光與灰暗陰沉的黑色霧氣糾纏着,靠在雲上的那顆“龍頭”比神龍祠和山行塔裏的兩座石像都要精雕細琢,龍角頂端發白,像是純黑的石上生了一點通透的白玉。

傳說光怪陸離,關于真龍的說法也莫衷一是,止禹山上陳着鎮派之寶“真龍蛋”的那間靜室裏,有一副關于“真龍遺脈”的畫像,畫像上那枚半人高的“龍蛋”泛着藍光,晶瑩剔透,一眼看去能看到一條身影蜷縮在蛋中,通體是光照不透的黑色,頭上頂着寸把長的一對小角,唯獨角尖有薄薄的一層發亮的白。

如果它能順利破殼長大,應該就是蕭椒眼前看到的這樣。

蕭椒停在雲頭,沈谧一雙眼睜開,在最靠近太陽的地方,看着他。

他在化為原身的沈谧面前,是那麽渺小,像一粒沙、一片葉。

但他居然很想抱一抱沈谧。

沈谧一身沉沉的暮氣,世間萬物都不能入他眼,大約因為他其實生無可戀。

他看着蕭椒,沒有要變回人形的意思,只是懶懶地、冷冷地說:“你追過來做什麽?”

蕭椒跟着問了問自己:是啊,我追過來做什麽呢?

他心裏一時冒出了深深的無力與苦澀感,一想到自己其實是深知哪怕自己拼命拉對方這一把,也應該是沒什麽結果的。

可是……

“你将我塞到你袖子裏——哦,那該說是你心裏才更貼切,讓我在那裏看到你心中魑魅橫生的一角,放任我随你一道走過鲛人燈,同我說你在深淵下所見所聞,山行塔即将坍塌之際你連帶着我也一起帶出來……更早一些時候,你在花妖的陣前折返回來找我,你送我這紅繩,你在李無的幻境裏救我護我……”

蕭椒頓了頓:“或許從你縱容我胡鬧喚你作‘阿谧’,又或許從一開始你在天雷之下投來一瞥,我就覺得,我不能對你視而不見。”

“阿谧,你其實,一直是希望我拉你一把的,對嗎?”

雲端之上風聲不止,除卻風聲卻萬籁俱寂。

沈谧一雙“龍目”直直盯着蕭椒,與人形時不同,做“龍”時他的一雙瞳孔是淺黃色的,是類蛇的豎瞳,瞳孔中心顏色最深的地方,正正好好映出了蕭椒的身影。

他不說話。

蕭椒伸出手,放在沈谧的額頭上,那顆碩大的“龍頭”是冰冷的,甚至鱗片間還滲着觸到便有些紮手的冰冷黏液,蕭椒并沒放開,反而還又靠近了一點。

“阿谧,我想說的是,我會的。”

你不想擾亂這世間的安寧,我會拉住你,在你真的想要我放開之前,我不會放手的。

少年人那只手掌心是溫暖的,比這滿目熾烈的陽光還要來得炙熱,透過那層薄薄的皮膚,沈谧能感覺到其下血液的流淌。

蕭椒稚拙地把一顆真心捧到了他面前。

沈谧嘆了聲氣,良久的沉默之後,終于開口:“我是不是沒說清楚,我是沈漓的惡念所生,我與他不同,雖然借由他的血肉賦生,但我本質上來說是妖怪。從我誕生之初,想的便是如何殺戮,如何教這世間生靈塗炭。我不是沈漓,可他的仇恨卻也是我的仇恨。你喜歡我什麽?喜歡我騙你,還是喜歡我和你的立場背道而馳?”

蕭椒怔了怔,沈谧說的不算什麽好話,但蕭椒聽出來這別扭的老妖怪在強裝冷漠,突兀地覺得,還怪可愛的。

“喜歡就是喜歡,這個事沒辦法刨根問底的。”他這麽一說,有些模糊的想法突然就清晰了,想過的沒想過的,便都倒豆子似的一股腦兒倒了出來,“我知道你說的話許多都不是真話,但我選擇相信,不是因為我真的有那麽好騙,只是因為我自己的一點私心。至于立場……誰說我們背道而馳?你并沒有做什麽事,這一路上你不是也幫助了很多人嗎?李無他們,還有識燈……”

“阿谧你知道嗎,在凡世,送人紅繩,是要一輩子與這個人糾纏在一起的意思,你送了我,可不能賴。”

“這是你先招惹我,負點責好嗎,阿谧?”

“……”沈谧并不答他這“阿谧”來“阿谧”去的話,只是轉而道,“小鬼,你生來被命運眷顧,有由你胡鬧的師父,有陪你長大親如手足的師弟,前途似錦,實在沒必要同我這麽一個惡妖混在一起。”

“今日算我多嘴,提醒你幾句。沈漓身死不過幾百年而已,已成一地枯骨,如今連遺骸都殘破不全……蕭椒,我有時候甚至有點恍惚,想,你是不是他的轉世。你和當年的他那麽像,天資過人、萬人仰慕。可有一天這世上萬一又出點什麽事,你也會像他一樣,被推出來,然後……被推下深淵,粉身碎骨。”

他半阖上眼,與蕭椒那枚龍首玉所雕的那只龍的神态一模一樣,是一種站在一個蕭椒無法企及的高度上俯視下來的感覺,他說:“葉紅鶴留給你的話,我也聽到了。他說你身負天命,沈漓當年也是‘身負天命’,你應該明白,這不是什麽好事。”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一個人在一群人裏一騎絕塵,總會招來一些不好的目光。更何況,坍塌的山河第一個砸的,就是支棱在天地間最高的那根柱子。

葉紅鶴說,羽翼消失,穹廬塌下,便該由蕭椒來頂天立地。這能算是什麽好話?

“的确不是什麽好事。”蕭椒答道。他有點氣又有點急,心想:可我不是想聽這個。

“阿谧,”他深吸了口氣,還是沒能冷靜下來,“不要跟我扯別的,我就要一句話,你,跟我做道侶,你同意還是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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