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烏有之鄉

自稱是靈犀的少女自樹後走過來,朝不遠處的水裏扔了一塊拳頭大的石頭,石頭飛出去卻無聲無響地消失了,而那泓水依然平靜無比。

“走進去的話,你就會像那塊石頭一樣。”

蕭椒先是把遠處微光下的風景打量了一番,又轉過頭将靈犀打量了一番,開口問道:“你說……那是什麽地方?”

“烏有之鄉。”靈犀并不看蕭椒,而是轉回身仰頭望着那棵樹。那棵樹通體漆黑,連枝葉間也沒透出點別的顏色來,螢火一樣的光浮在樹身之外,光芒落進樹梢就像被什麽東西吞沒了一樣。靈犀不知道在看什麽,但口中還是耐心同蕭椒解釋:“也有說法是,無妄之地,具體是什麽沒有人清楚,反正沒有人能從那裏出來。我不知你為何而來,但是看在你在涔州城救過我的份上,還是奉勸你,珍惜自己的小命。”

“那你又為何而來呢?”蕭椒看着她,分明先前才在山行塔外見過的小女孩,突然間長這麽高個子,還站在這個所謂的“烏有之鄉”前面,到底發生了什麽?

靈犀沒有答他的話,而是問了個風馬牛不相關的問題:“你有辦法把這棵樹拔起來嗎?”

蕭椒有些懵。

“幫我救救我姐姐,好不好?”靈犀這麽說着。

蕭椒戒備地握住滌塵劍劍柄,借由那些漂浮的光點,仔細看着眼前這個身份動機不明的少女:“你到底要做什麽?”

“我只想救我姐姐,拜托了!”少女靈犀轉過身來,手裏不知何時捏了枚金葉子,她攤開掌心,懇求地望向蕭椒。

蕭椒一頭霧水地接話說:“我不收賄賂……”

話音沒落,那片金葉子忽然開始發光,漸漸盛大的光芒一瞬間晃花了蕭椒的眼,等他适應過來時,靈犀已經走到了他身邊,不由分說地将那片金葉塞進了蕭椒手裏。

那似乎只有一瞬間,但是對蕭椒來說卻像是過去了很久很久,久到三百來年的光陰都在他面前走馬燈似的轉完了。

那三百年的光陰,屬于何柔,也屬于靈犀。借着靈犀手裏的金葉子,那些屬于何柔和靈犀姐妹倆的故事盡數鑽入蕭椒腦海裏,蕭椒仿佛又重新活了一世,一時間他有些頭重腳輕的感覺……何柔,那個當初在觀雲臺上豪言壯語說下次大比一定會打贏蕭椒的少女的故事,竟然繁雜沉重到蕭椒看過她一生就覺得心裏堵了些什麽的地步。

“你……你姐姐……”金葉子的光芒弱下去,周遭又陷入了一片黑暗,蕭椒的眼睛一時還不能适應周圍那些微弱的光點的照明,便下意識擡手揉了揉眼睛,他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是又不知道說些什麽好,只好也望向那棵樹。

靈犀把所有話都寄托在那片金葉子裏告訴蕭椒了,雖然蕭椒一下子也有點不能接受,但是按靈犀透露的信息,那棵樹就是她姐姐何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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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何柔并沒有被救出去,在外面躺了很多天的那個是打算取代她的地精變成的,而原本的何柔變成了這棵無妄原前的樹。

這其中原委說來話長,非要一一厘清的話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明白。蕭椒的大腦自動在那些靈犀傳遞過來的信息裏篩選出了重要的部分:靈犀原是早就該死去的人,機緣巧合留下一縷殘魂,何柔為了救活自己的妹妹膽大妄為地使用了禁術,但那禁術有所缺失,以至于靈犀以幼童的模樣沉睡了很久,何柔暗中查找救妹妹的方法多年,後來背着所有人擅自闖進山行塔找到瑞獸麒麟——也就是郁子臨,求得一滴半神之血,才将靈犀從沉睡中喚醒。

而被當初入塔時有一面之緣的地精趁虛而入,對何柔來說也是個意外。

靈犀低下頭,謙恭誠懇地向蕭椒行了個大禮:“拜托你,救我姐姐出去吧。”

“但是怎麽救呢?”蕭椒擡頭看去,這棵樹要是棵小樹苗倒還好,一把就能拔/出來,但偏偏它生得粗壯結實,不知其下的根系綿延到哪裏去了。在這地方紮根這麽深,看來那只地精确實是一點也不想讓她出去。

顯然,靈犀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她只是一個人在這裏把她能想到的方法都試過了,但都未見成效,一面覺得着急一面又忍不住開始絕望,恰好這個時候蕭椒來了,她便像即将在絕望裏溺亡的人見到浮木一樣,慌忙地把他拉過來,甚至不惜盡數告知自己的所有秘密,至于他能不能幫到她,其實她心裏也沒底。

“那……我先試試吧……” 蕭椒從靈犀的反應裏已經看出來她也沒什麽對策了,便只好自己嘗試着想辦法。他把滌塵劍當成刨土工具使,奈何滌塵劍都犧牲到這種地步了黑樹腳下的土也絲毫沒有送動,總是他刨開一點,被刨出來的坑又自動填滿。

這顯然是沒用的,蕭椒退開,從乾坤袋裏摸出了那枚白石,試圖将這棵樹連根收進白石之中,然而樹巋然不動。

而後他又試着運用自己控制植物生長的能力,依然不見成效。

“如果砍樹的話,你姐姐會受到傷害嗎?”蕭椒問道。

靈犀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他轉過頭看去,見這姑娘一雙大眼睛裏藏着某種像是要豁出去了的情緒,她認真地問蕭椒:“你一定會救姐姐出去,對不對?”

并沒有等蕭椒答話,靈犀就拽着蕭椒的袖子把他往後拉,而她自己卻忽然間化成了一團光點,随即出現在那棵黑色的樹下,手扶着樹身。她是面向蕭椒的,眼中似乎有淚,任蕭椒怎麽折騰都一動不動的樹這時候抖了起來,與此同時,整個空間都開始晃動,隐約有什麽東西纏上了靈犀的手。

“請你帶姐姐離開這裏,離開天風門,讓她不必再以‘何柔’的身份活下去。”靈犀的聲音變得遙遠又空靈,而那棵黑樹下的身影也一下變成小孩子,一下又變成少女,“那份記憶如果她丢掉了的話,請不要再告訴她了。”

靈犀想用自己把何柔換出來!

蕭椒反應過來她要幹什麽之後,立刻要上前去拉她,卻被一道熟悉的銀光彈開了。他懷裏的龍首玉這時候又有些發燙,那貼近心髒的溫度驟然升了一下又很快降下去,好像也順便帶走了他心口的熱量。

他心裏亂亂的。

這亂七八糟的心緒間,他想起來在那片金葉子的光裏所看到感受到的。何柔很早以前就偷偷摸摸帶着靈犀進過山行塔,那時候她們還和地精打了個照面,也是在無妄原前,何柔見了個人,是與蕭椒有過一面之緣的郁子臨,她那時帶着自己妹妹的一縷殘魂跪在郁子臨面前,一遍又一遍地求他救自己的妹妹。

那時她說,哪怕讓她用一切來換都行。

後來她處處争強好勝,就是為了強大到能夠成為天風門的首席弟子,為了能達成和郁子臨的約定——其實郁子臨那時也沒說什麽,只是随口提了一句:“不然你這小丫頭就把掌門之位拿下?”

不知天風門這位身負半神之血的“前輩”是出于什麽樣的心态才用玩似的語氣講出了那樣一句話,何柔這較真極了的姑娘為此拼盡了全力。她如此賣命,到底也只是為了自己的妹妹罷了。

而現在,她拼盡全力要救活的妹妹,也在拼盡全力要救她。

遠方像是畫上去的村落的輪廓緩緩裂開,萬千漂浮的光點一齊湮滅,與此同時,不知道是什麽東西被驚動了,慢騰騰地從黑暗裏冒出了頭——那東西體型應該是十分龐大的,粗重的呼吸聲像從及空曠的遠處噴騰過來。蕭椒瞥見那邊一直沒有動靜的水面開始劇烈地沸騰起來,他本能地感覺到危險。

果然,只是瞬息間,四面八方的石塊都随着那龐然大物的呼吸浮起來,只停頓了一個眨眼,便一齊向何柔變成的那棵黑樹砸過來。蕭椒一邊操縱着滌塵劍劈開了離他們最近的一塊巨石,一邊倉促撐起了個結界。

石塊大大小小有一堆,毫不留情地往結界的屏障上砸,蕭椒奮力支撐着,但還是讓被石頭砸得不斷縮水的屏障推着向身後滑去。

以這些石頭的力度砸下來,估計靈犀何柔連人帶樹一道,都會被砸成餅吧!蕭椒咬緊了牙,将滌塵劍往地上一插,硬生生扛住了沖擊,在原地站定了。他飛快思索着要如何才能讓那些突然發瘋的石塊安靜下來,卻沒注意到已經快失去意識的靈犀身後冒出了一截黑色藤蔓。

藤蔓像是一條長長的影子,無聲卻迅速地沖向蕭椒,趁他沒有防備,勒住了他的脖子。

蕭椒覺得自己的脖子那一下快被擰斷了,窒息感漫上來,他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什麽聲音,便被藤蔓拖着往後倒去。

而那撕裂的村莊上方,黑暗裏,一只巨大的眼睛慢慢地睜開了。

蕭椒掙紮不得,藤蔓變本加厲地将他的身體也裹了起來,像要把他纏成一只蛹,他身後,少女模樣的靈犀雙手已經變成了黑色的樹木枝葉,腳上也開始生長出根系,她旁邊的何柔隐約在黑色的樹身裏顯出了身形……

“唉……”蕭椒耳邊響起了一聲嘆息,輕得像是他産生的幻覺,随着那聲音落地,纏着蕭椒的黑色藤蔓也突然松開了,它被一道銀光斬斷,便迅速幹癟枯萎下去,已經小到只能勉強擋住那棵大樹的結界定住了沒再繼續縮小,而結界外漫天的石塊被什麽力量輕拿輕放地放回了地面。

“你這小鬼真會找事。”蕭椒似乎聽到有人語氣頗不耐煩地這麽說着。

他剛從窒息裏緩過來,倒在地上大大喘了兩口氣,恍然間還有點從瀕死狀态不能回神的不真實感,他居然覺得那聲音是天天在他腦子裏轉的沈谧的聲音。然而當他理智和感覺一起回籠的時候,他才感受到心口那塊玉佩的溫度燙得驚人,自己又觸動了龍首玉的禁制!他拿滌塵劍撐着自己站起來,便看到屏障之外那個懸在半空的背影。

沈谧……果然又出現了,又救了他一次。蕭椒後知後覺地感覺到心口快被玉佩燙傷了,但他現在不是很想碰那東西。

他發現自己面對這場景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本來應該我來保護他的。”

沈谧微微側身看了看蕭椒,那一眼遙遠又漠然,像隔着千山萬水,他說:“你怎麽什麽東西都敢惹?”

有點像是長輩的指責的語氣,只是這麽淡淡地一句,卻莫名把蕭椒說得眼睛有點熱。蕭椒不知道這裏面有多少是因為自己的弱小冒失,又有多少是因為當初被沈谧那樣斷然拒絕的委屈,或許也還有對自己的失望吧。

蕭椒很快收好了自己的情緒,收了結界,提着劍要沖上去跟沈谧一起對付黑暗中的東西。

沈谧與那只巨眼對峙了一小會兒,陡然化作原身,裹着一身黑霧的“長龍”身形隐沒在黑暗裏,角尖一點段白卻十分耀眼。他并沒有等蕭椒,一頭紮進了黑暗裏,向着那只眼睛直直沖了過去。

蕭椒試了試禦劍飛行,先前在蒼息之火裏滌塵劍飛不起來,這會兒它倒是精神抖擻地升起來了,然而蕭椒還沒飛出去,就被“從天而降”的三團黑影砸了下來。

“啊啊啊!要摔死了!”

“土豆你怎麽搞的!”

“還說,冬瓜你真的重死了!”

吵成一團的三個人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蕭算在指尖搓了一簇火苗照明,這才看到被他們三個砸進土裏的大師兄。

“不是吧……”蕭逗趕忙把人從土裏挖出來,确認人沒被他們砸死才松了口氣。

蕭椒總算是緩過一口氣:“你們怎麽在這?”

“我們當然是來救你的。”蕭逗看不慣蕭算那一丁點破火苗的照明範圍,順手自己凝了個光球出來,果然照明範圍大了許多,他接着道,“我在靈犀身上放了一縷神識,本來是想看看這小丫頭到底要做什麽,沒想到意外感知到你在這裏出了事。臭小子居然還讓史掌門告訴我們你閉關去了!”

“雖然你是我們中最厲害的,但是也不要什麽都自己一個人去做啊!我們可是從小一起長大,偶爾也可以多依靠一下我們吧。”蕭算自覺自己那一點點的火苗沒什麽意思,便把火苗熄滅,借着蕭逗的光球的亮認真地看着蕭椒。

“我們可不是只會拖後腿的!”蕭冬補充道。

蕭椒:“……”

他先前都沒有察覺,原來不知不覺間,天命讓他得到許多力量,卻也讓他跟自己的師弟們距離越來越遠了。他好像現在做什麽事總是第一個想到要避免讓師弟們陷入險境,但卻忘了,他們也擔心着他,不管他有多強,多厲害,無論發生什麽事情他們都希望能和他一起面對。

因為他們四個,雖無血緣,但是百多年間的感情也勝過手足,他們是值得互相托付後背的兄弟,是可以互相攙扶着前行的人。

“話說,靈犀那丫頭呢?”

蕭椒借着光向後看去,那棵原本筆直長在那裏的黑色的大樹不知何時改變了樣貌,變成了從根部分開兩簇的樣子,大約是還沒融合好,看上去就像兩棵樹插在同一個樹樁上。而靈犀的身影已經完全找不到了。

與此同時,遠處響起了蒼茫的龍吟聲,還有另一種仿佛野獸咆哮嘶吼的聲音。

兩種聲音撕扯在一起,仿佛空谷卷起的風聲滾滾而來,裹着煙塵砂礫,四處亂撞後也沒有偃旗息鼓,而是繼續在曠野游蕩。

“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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