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師父下山

史青雲領着蕭椒幾人到了天風門的主殿。也不知是什麽重要的宴會,居然破例安排在了天風門的主殿上!

這裏先前蕭椒來過一次,那一次,史青雲和他一樣都是個跑腿的,也不過才短短這麽些日子,少年人被迫作老成的樣子,端起了東道主的架子。

“各位前輩,不好意思,方才有些要緊事。”史青雲一進門就像變了個人,神色形态幾乎是他爹的翻版。而蕭椒四人跟着他一腳踩進殿裏,陡然之間就感受到沉重的壓力,也不由得正經起來。

天風主殿裏有一群人——各門各派的掌門人,除了三宗四門,連小仙門的掌門人也來了不少。

塵息門的這次也到了,而且還不只掌門寄松真人,連蕭椒幾人的師父,谷山真人也到場了!

邱采白這事事跑腿的掌門座下大弟子走過來把蕭椒四人拉到了塵息門坐的那片地方,小聲問道:“蕭椒,你怎麽搞成這樣?”

蕭椒看了看自己,這才想起來自己一身訾盱獸的血,還有一身傷,雖然都是輕傷不大嚴重,但是看起來恐怕挺能唬人的。史青雲那臭小子,居然也不提前打聲招呼!他在心裏憤憤然把史掌門的可惡行徑唾棄了一遍,飛快施了個術法把自己身上的髒污整理幹淨,才小聲回道:“沒什麽大事,邱師兄不用擔心。”

自家師父師叔都在場,師兄弟在後排坐得端正,一時之間誰也不去想山行塔啊靈犀啊沈谧的了。

然而在這場他們半路加入的宴會,席間卻沒有人動筷子——也是,大家都是已經辟谷的修士,吃不吃飯也不是必要的,端看個人樂不樂意吃罷了。天風門也沒準備太多東西,只不過擺了些糕點和好酒。

他們是在商讨正事的。

只是蕭椒越聽越不對勁,這正事……鬧不好還和沈谧有關。

“前些日子,各派鎮派之寶被盜,我們查到那些寶物都是受到召喚,往天風門而來,因天風門史摯凡掌門及一幹長老相繼羽化,又有山行塔之亂事,為不與少掌門添麻煩,我等便自行追查,查到皆系一人所為。”

說話的是歸元門掌門姚逸北,歸元門一脈如今算是出塵息門外規模最大的仙門了。雖說七大仙門之中衆人最推崇的是塵息門,但是由于塵息門掌門寄松真人是個板正又不愛同其他門派多走動的性子,拉幫結派這種事從來拉不到塵息門頭上,反而是歸元門的姚掌門常年多方跑動,攢下了不少人脈來,此時他跳出來說話也沒人覺得有什麽不妥。

姚逸北頓了頓,似乎意味不明地像塵息門這邊瞥了一眼,繼續說道:“此人乃是三千年前塵息門玉隐仙上座下大弟子,沈漓。”

蕭椒心頭一跳。

不是沈漓。他想起來之前在山行塔中,沈谧手握那顆“龍珠”,召喚來流星一樣的光芒,當時确實給萬魔王傳話的郁子臨提過一句“各大門派的鎮派法器” 。沈谧是用龍珠在召喚沈漓的殘骸,但是……原來各大門派的那些寶貝法器都是沈漓的屍骨做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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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龍一脈最後的遺孤,被投入深淵受盡折磨,死後一身血肉給了沈谧賦生,而屍骨都被撿去煉制成了法器嗎?

各大門派的人,都知道這其中內情嗎?

蕭椒原本伸出去準備拿糕點的手抖了抖,他感到一陣不适,也許是受了當初沈谧說的那句沈漓當年也曾是“身負天命”的話的影響,他有些能與沈漓共情。原本就有些抗拒天命的存在的少年不受控制地想道,若這都是沈漓的宿命,那這宿命也未免太過惡毒。

“你幹什麽?”直到蕭逗拉了蕭椒一把,蕭椒才驚覺自己已經一拍桌子站起來了。滿座的人都在看他,他卻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

他滿腦子都是沈谧那天站在雲端上說的不合時宜的那句話——“可有一天這世上萬一又出點什麽事,你也會像他一樣,被推出來,然後……被推下深淵,粉身碎骨。”

程谷山站出來道:“那人是不是沈漓還不一定,三千年前的前輩都一一隕落,沈漓也從下山後就沒再回過塵息門,就算真的是他,也與我們塵息門沒有什麽關系了。”

于是自然又将話題引到沈漓身上。

蕭椒是被自己的師弟們按着才沒有出言無狀,把這些門派之間表面客氣背地暗流洶湧的宴會聽完了全程的,總結下來就是他們已經各派結盟組成了奪回鎮派之寶的隊伍,要殺去找“沈漓”搶東西了。

“你方才為什麽要封我的口?”那場十分不是滋味的宴會結束後,蕭椒把自家二師弟拎到了一邊。

“我不封你的口,你打算說什麽?說你要叛出仙門,投奔那個……”蕭逗一時拿不準要怎麽稱呼,轉而道,“小辣椒,小祖宗!拜托你看看是什麽場合吧。”

沒等蕭椒争辯兩句,賀寄松和程谷山同史青雲聊完出來了。蕭逗一把将蕭椒往旁邊推開,三步兩步跨到師父身邊熱淚盈眶欲語還休。賀寄松了然地帶着邱采白先走了,師兄弟四人便都圍了上去。

“師父,您在止禹山山門口放的那個幻影是怎麽回事?”

“還有之前邱師兄說師叔們都閉關了又是?”

程谷山輕輕嘆了口氣,在人家主殿的大門口站着聊天顯然不太合适,他便領着自己這幾個徒弟往旁邊走,邊走邊說:“那個幻影就是料到你們幾個小鬼會回師門去,怕你們卡在山門外一時亂了分寸,便想着留一段神識在山門處守着,提點你們一二罷了。至于閉關……你們那幾位師叔麽,一個比一個古怪,為師可管不着他們幾時閉關幾時出關。”

程谷山一如往常的不正經模樣,反而讓蕭逗心裏松了口氣。他原來還擔心師門出了什麽事的,現在看來應該是他太多慮了。

“那師父,沈漓,您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嗎?”蕭椒忽然問道。

程谷山聞言,看了蕭椒一眼,見自己這大徒弟眼裏藏不住的情緒,沒點破,只是略微思索了一下,回應道:“三千年前的事,我們這一輩其實也不太清楚了。傳言說三千年前仙魔大戰徹底結束之後,玉隐仙上便收了這麽一個弟子,當時玉隐仙上可以說是風華無雙,他收的這弟子自然也備受矚目。好在這名弟子天資卓絕,悟性極佳,心地也純良,一度被人們寄予厚望。只是後來該到了下山歷劫的年歲,入世歷劫,便再沒歸來。大家都說他被人世浮華迷住了心竅,好在他也不曾用一身修為做什麽壞事,久而久之大家也便沒再提此人了。”

“那占星閣的畫像又是怎麽回事?”蕭椒追問。他覺得師父還知道些什麽沒說出來。

“你這臭小子什麽時候溜進占星閣去過?”程谷山伸手賞了蕭椒這孽徒一記腦瓜崩兒,頗有些無可奈何地在蕭椒的痛呼聲裏繼續說道,“那畫像是玉隐仙上燒的,原本玉隐仙上準備把掌門之位傳給大弟子沈漓,然而親自把沈漓送下山後,他便像是察覺到未來的命運一樣,把那幅之前就畫好的畫卷抽出來燒了,可巧,燒到一半仙上機緣到了自己飛升而去,進門打掃的弟子見着了就把火給滅了。”

“那……”蕭椒揉着額頭還要問什麽,被程谷山打斷了。

“小兔崽子哪來那麽多問題?倒是你,情劫歷得如何?”

“我不歷……唔!”蕭逗悄悄跟蕭冬蕭算使了個眼色,三個人十分默契地配合着在蕭椒說出些什麽讨師父打的渾話之前及時捂住了他的嘴。

“小辣椒那個在找了在找了……師父一路來天風門辛苦,我們不打擾您休息,這就退下了。”三人連拖帶拽把蕭椒帶走,程谷山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幾個仍然冒冒失失的小徒弟輕輕搖了搖頭。

蕭椒雖然被攔下了一次,但是左思右想還是決定要去找師父問個明白,左右程谷山一行人還要再天風門待上兩日部署如何追尋鎮派之寶的事,當夜夜深人靜時蕭椒便找着機會翻了窗戶闖進程谷山下榻的房間。

程谷山并未在打坐,不如說他站在窗邊,正等着蕭椒前來。

“就知道你師弟們攔不住你。”程谷山頗為慈愛地看着蕭椒。

“師父……”

“坐吧。”程谷山坐下後招呼這蕭椒,“你長高了不少,想來這些日子開始勤加修煉了,也會關注自己的形貌了。”

蕭椒有些心虛,他覺得師父那眼神像是充滿愛憐地在看菜園子裏長得好的菜——盤算着明天就摘去送人的那種。果不其然,師父下一句就是:“想必那紅塵苦甜,你也嘗到了一二。”

蕭椒屁股剛沾上凳子立馬就又彈起來了,雖然他自己是沒臉沒皮跟蕭逗他們都講過自己心有所屬這種話,但是面對長輩那種感覺就不太一樣了。何況這個長輩要是知曉情況八成是得把賞他一頓“藤條焖豬肉”的。

“那個……我不是……”他慌張到咬了自己舌頭,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整個房間裏的燭火瞬間炸出了“啪啪”聲,窗邊擺的吊蘭猛然竄出了幾尺長,不知哪裏來的風打了個旋兒把師父的頭發都吹亂了。蕭椒在師父漸漸嚴肅的神色裏意識到,自己不小心沒控制好自己的力量。理智回籠,他趕忙收住。

“你現在,能用多少種力量了?”程谷山正色問道。

蕭椒也冷靜下來,他對自己也還有一肚子疑惑呢。

“不知道,一開始是五行之火,後來是金,下山的這段時間陸續又冒出來許多,我也分不清楚了。”五行是最基本的分類,還有許多小類別,蕭椒自己念書的時候這一部分聽得吊兒郎當,那些龐雜的分類他是搞不清楚的。“哦,師父,我好像還能掌控蒼息之火了……”

蕭椒把手攤開,随着他的心意,他掌心上飄起了一團蒼白的火焰。

蕭椒像捧着個路上不小心撿到的貴重寶貝的孩子,求助似的看着自己的師父。然而師父盯着那團火,只是沉默。

他越發覺得不安。

“小辣椒,”程谷山嘆了口長氣,用高深莫測的目光看着蕭椒,“你知道為什麽你與他人不太一樣麽?”

“我是……身負天命的人?”蕭椒接道。

程谷山點點頭:“人人入修行之門都有契機,有所悟方才能引氣入體,你幾個師弟,蕭逗是悟得吃苦之道,蕭算心有守護之道,蕭冬那時是為求自保,只有你,一場大病後就入了修行之門,算是史無前例了。那時候我掐指算你命運,滿盤皆是變數,無從算起,我便知你與常人不同。你聰明有慧根,可是世界上并不缺少像你一般聰慧的人,但你比誰的運氣都好,想來也是一路受天命照拂。”

“人一輩子,活在當下的時候不會知道自己的命運是從哪一刻開始改變的,往往是不知不覺地開始變化,卻又照着既定的軌道去走。譬如你師弟幾人,命數再怎麽更改,一輩子也不會有你這樣的修為成就,而你,既然平白比旁人多得到那麽多,自然也有自己該走的路要走。”

程谷山就這樣東一句西一句地講着,像是在與自己這個命運既成謎又清晰的徒弟話着雜七雜八的家常:“你啊,大概就壞在當初不該……”

不該如何,師父卻不說了。

蕭椒一想到自己可能要面臨的結局,那種若有若無籠罩他多年的情緒便忽然清晰起來——他在恐懼。他帶着一點憋悶鬥膽接了句:“不該投這個胎麽?”

程谷山搖搖頭:“跟這沒關系。”

他又想起來,蕭椒這麽多年從來沒問過自己身世如何,正好也聊到這裏了,順口問了句:“你有想過找自己的親生父母麽?”

“您不是說我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大槐樹上掉下來的麽?”蕭椒道。

程谷山:“……你不會真信了?”

蕭椒倒是實誠:“以前不信,後來發現自己跟別人不同之後,就覺得,不管多離譜都可能是真的了。”所以他那麽喜歡爬晖月峰那棵大槐樹,小時候一度還想過把自己挂回那棵樹上,當然這種事他不會跟任何人承認的。

比起他那可能早就不在人世的、他從未有過概念的雙親,蕭椒顯然更關心沈谧一點。他這會兒才突然反應過來,他跟師父聊跑題了。

“師父,您說沈漓的事是傳言,那真實的事也是這樣嗎?”

“唉,”程谷山又嘆了口氣,“還以為你能忘了這茬。真龍遺脈的事為師确實背地裏查過,沈漓是在真龍遺脈被安置到止禹山時,才突然冒出來的。後來他下山歷劫,與那枚龍蛋一道去了人間,人間那時候太亂了,他護送真龍遺脈入世,但後來真龍遺脈被封入龍吟閣,他也不知所蹤。後來,帶着他和真龍遺脈下山的那個人去世,卻留下了一個讓後代找到龍吟閣的令牌,務必要去開啓龍吟閣的家訓。”

“我的占蔔之法無法窺見最深的天機,占蔔不到沈漓其人的過往,但是知曉一名修士垂死之際講了什麽還是勉強可以。那位名叫周青岩的修士,天人五衰無力回天之際傳下家訓,說的是,‘吾與人有約,眼下卻怕是要失約了,有一日爾等後輩入得龍吟閣後的萬丈深淵,定要代我、代天下人,向故人謝罪’。”

蕭椒捏緊了拳:“所以,沈漓是自己自願進去的?”

程谷山點頭:“嗯,為師猜想他與真龍遺脈關系匪淺。”

“他……就是真龍。”蕭椒怔怔道。他如此斬釘截鐵,倒讓程谷山也有些吃驚。“各大仙門的法器被阿……被召喚走的時候,我就在現場,因為那些法器都是沈漓作為神龍的骨骸,那個拿走它們的人是沈漓的……故人,他沒有惡意,只是想為沈漓收斂屍骨罷了。”

“你怎麽确信他的話就是真的?往事不可考究,為師也只能查出一點捕風捉影的傳說,推測一點當年的情況。他許是當年故人,可他告訴你的故事有幾分真幾分假,你能分清麽?”程谷山面色沉沉道。

蕭椒噎了一下。

程谷山繼續說:“且各大仙門不能沒有鎮派法器。這件事你也不必再同其他人提了,這與你無關,你的首要任務是找到你的天命之人。”

“可是……”蕭椒還要說什麽,程谷山卻顯得有些冷漠,他鐵了心不讓蕭椒再管這件閑事,一袖子把人從他來的窗口揮了出去。

“天亮就啓程,一刻也不得多耽擱!”蕭椒剛從草叢裏狼狽地爬起來,程谷山的傳音就落到他耳朵裏。

“師父!您不能這樣!”

程谷山晾了蕭椒一整晚,第二天是親手把蕭椒抓着連帶着蕭逗三人一并送出歇雲山的,連累史青雲掌門也起了個大早。他不是在安排門內事務、同其他掌門商議事情,就是守在何柔病床邊,疲憊得不行,但還是勉強撐出了掌門架子,在長輩面前片刻不敢松懈。

蕭椒一步三回,回回挨程谷山的打,磨磨蹭蹭好些時候才終于走出去幾步路。

然而正當史青雲心裏想着終于結束了的時候,蕭椒那家夥又三兩步跑了回來,頂着程谷山瞪圓了的眼睛,蕭椒把乾坤袋裏的一塊白石交給了史青雲。

“我差點忘了……雖然是有些委屈各位前輩。那個,青雲兄,你……後會有期。”蕭椒本想道一句節哀,又想起來那幾位天風門前輩本命燈滅是好些天前的事了,再說節哀為免不合時宜。他轉過頭看見師父,又想說些什麽,還沒出口,被程谷山一揮藤條打走了。

史青雲意識到白石裏是什麽,一時間怔怔看着蕭椒一行離去的背影,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他以為自己這段時間拼命把注意力轉移,那些傷心難過的情緒已經淡化了,這會兒握着白石,卻感覺有些恍惚,他再清楚也沒有地感受到,那些曾看着他鬧騰的長輩,都沒有了。

有風卷過,天上好像掉下了雨,史青雲覺得自己的心口好像豁開了個大口子,風雨分明沒有飄搖,卻讓他有些站不穩了。

程谷山也一直看着蕭椒幾人,他伸手,有一粒雨正落在他掌心,那水珠中竟然若有若無地閃過了一點黑氣。他把那滴雨捏在掌心,無聲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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