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公子青溪
沈谧離去之後,蕭逗硬生生拽着蕭椒把那座橋附近找了個遍,那不大正經的羅盤卻怎麽搖都不動了。雪越下越大,在街上晃悠的人漸漸變少了,天色漸晚,他們便在附近尋了家客舍住下。
蕭椒心不在焉的,但還是想起了正事,傳信把山行塔下的事和靈犀的事簡單向史青雲講了講,史青雲那邊估計還要過上兩日才能收到。
店中的小厮照例來送熱茶的時候,蕭椒瞥了一眼門外,蕭逗跑去隔壁跟蕭冬蕭算三人不知商量些什麽去了,蕭椒悄悄捏了個術法,以防被蕭逗聽到,又開始打探起“青溪公子”的事來。
“您是說青溪公子?”那小厮乍一聽,神色顯然變了一下,他拿一種古怪又有些了然的目光把蕭椒上下打量了一番,“您要找青溪公子的話,兩條街外的南院裏,這個點一準能見到他。”
蕭椒摸了摸腦袋:“你怎麽知道我要找他?”雖然這麽說着,但他還是照例給了小厮打賞。
小厮禮貌地笑笑,小聲地說了句:“客官,您放心,我不會告訴您師弟的。”
還挺會察言觀色的,蕭椒覺得十分滿意。
趁着蕭逗沒回來,蕭椒拿了件鬥篷提着劍就往窗外翻,一腳踩進深深的雪裏時,一擡頭正好對上隔壁蕭冬在窗邊向下看的目光。
蕭椒:“……”
他擡手沖蕭冬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披上鬥篷幾乎腳不沾地地跑了。
等蕭椒真的到了兩條街外的南院時,才忽然醍醐灌頂般明白了那小厮為什麽是那個态度——這南院燈火通明,笙歌陣陣,門口站了個做女子打扮的男人,大雪天裏還穿着輕紗羅衫,而來往的多是些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衣着華貴。
蕭椒幾乎立馬反應過來這是什麽地方。
青溪公子——沈谧那厮,怎麽會混到這種地方來了?難道有人脅迫他?
蕭椒捏了捏拳,稍稍一想就覺得胸中有股無名的火竄上來,但他又知道自己這火來得毫無道理。
“以沈谧的一身修為,天底下能脅迫他的沒幾個吧?”蕭椒想。
但他又想:“也不對,沈谧那人說不定中了什麽招呢,就像龍首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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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只在書中見過這些場面的蕭椒沒糾結多大一會兒,徑直往南院裏走。門口那個男子笑意盈盈地迎上來,一身甜膩的胭脂香氣,蕭椒有點被那味道熏到。但他見那人一副孱弱模樣,紗制的袖子下一雙凍紅的手,還隐約有些傷痕,一時想到話本子裏寫的那些青樓背後的殘忍,又有些于心不忍,便把披風解了遞過去:“幫我拿一會兒吧。”
那招呼着他進門的人愣了愣,似乎有些沒反應過來似的擡眸去看,卻發現人已經走進門裏去了,只有那件披風,還是暖烘烘的。
蕭椒在一衆中年人裏獨樹一幟,自然一進門就吸引了不少注意,況且他看起來還是個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兒,衣着打扮雖沒有太華麗,瞧着卻有種不顯山不露水的富貴。
眼力見兒好的立馬上來問:“公子瞧着面生啊,打哪兒來的?”
蕭椒只覺得這門裏的香味快把他的鼻子塞住了,一邊悄悄封住自己的感官,一邊答非所問地回道:“我來找人,找阿谧……青溪公子。”
那人心下了然,便帶着蕭椒往旁邊繞。穿過長廊時蕭椒不小心瞟到一眼旁邊過去的人,連忙又把目光收回來,頭皮有點炸。大約是因為他确實沒見過這種活色生香的場面,也或許是鬼地方溫度太高,他臉一下就紅了,只好在心裏默念幾遍清心的心法,目不斜視地盯着腳下的路。
領路的人将蕭椒帶到了另一間屋子,還未進得門裏,先有吵鬧聲傳出。那屋很大,蕭椒走進去,一眼就見到沈谧坐在被大家簇擁的臺上,端正地坐着,面前擺了一床琴。燈火映出他一個微微低頭的側臉,眼中斂去了冰冷紮人的情緒之後看起來有些溫馴,而是那種如紛飛的碎雪一般的脆弱感,讓他整個人又含着一點淡淡的愁緒。
周遭的場景都是黑的、暗紅的,輕紗浮動,滿堂跳躍的燭火被人剪去一半,唯獨他一身白端坐其間,看起來那麽幹淨的一個人,卻像随時都能被拉下來,拉進那些深不見底的黑暗裏。
沈谧的手按上琴弦,臺下一瞬間靜得落針可聞。
蕭椒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屏住了呼吸。
含愁的美人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撥弄着琴弦,頭也沒擡一下。
琴聲傳出來的一瞬間,蕭椒陡然回過了神。沈谧應該是沒怎麽碰過琴,信手亂彈,那琴音雜亂無章不說,還間或伴随着奇怪又刺耳的聲音。他一首曲子彈得實在“低回婉轉”、“催人斷腸”,不僅斷腸,恐怕還有點傷耳朵。
蕭椒沒聽下去,卻發現周圍的凡人居然聽得如癡如醉。
真是奇也怪哉!
好容易熬着等沈谧一曲終了,滿堂喝彩,蕭椒對這等人間怪現狀啧啧稱奇。
沈谧怕不是給這些人的耳朵下了什麽蠱。
“阿谧!”蕭椒傳音道,“別彈了,我有事和你說。”
臺上的人沒什麽反應,淡淡然又接了一首新曲子,依然彈得亂七八糟,魔音灌耳,大有要把蕭椒震退的意思。蕭椒迫不得已繼封住嗅覺之後又将自己的聽覺封住,才能繼續站在這裏。
無論如何,他都要親自跟沈谧談談的。他勸說不動師父,又不能當着師父的面把事情都跟各大仙門的人說清楚,況且以那些掌門對自家寶貝的看重程度說什麽恐怕他們也不會停下,倒不如趁着師父他們還沒找到沈谧,先從沈谧這邊入手。
畢竟沈谧和各大門派對上了,無論哪一方吃虧,蕭椒都不太願意看到。
然而沈谧那厮這首彈完,便起身淡淡道:“累了,散了吧。”
态度冷淡又傲慢。
衆人都還沒反應過來時,他人已經快走到臺下了。有人在底下扯着嗓子喊了句:“就這麽算了?我們家老爺可是大老遠跑過來,就為了同青溪公子共度良宵呢!”又有人跟着附和,喊道自己也是為此而來,一時間臺下鬧哄哄的。
沈谧涼涼一眼瞥過來,這回蕭椒看清了,他眼裏滿是嘲諷,偏偏眼角眉梢像帶着鈎子一樣向上一挑,說不出的勾人。
“那好啊,你們先打一架吧,贏了的,無論是什麽身份,我給這個機會。”他說。
臺下的人一聽,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中蠱了,竟然真的很快打成了一團。僅僅在蕭椒身邊,就有三撥人打了起來,是拳拳到肉的那種打法,能打的一拳過去,對方就見了血,牙都和着血往下掉。有南院的人驚叫着上來阻止,也被迫加入了亂局。
這事情發展太快,蕭椒愣在了當場。
沈谧是故意的。
蕭椒對上沈谧的目光,他神色像在說:“你看,凡人都是這類貨色。”
那一瞬間,蕭椒看到他臉上面具一樣的冷漠嘲諷裂開,露出了其後瘋狂陰鹜的、帶着獠牙的惡毒。蕭椒一瞬間在他眼裏看到了沸騰的情緒,像是先前在荒山上那次,那是沈谧唯一一次對蕭椒展示了毫不掩飾收斂的殺意。
但是沈谧這次并沒有做什麽,他那點情緒像是蕭椒的錯覺,黑霧也沒有彌漫開,他只是好整以暇地退了半步,讓過一個撲倒在他腳邊的人。
蕭椒覺得自己也中蠱了,他第一反應并不是拔劍出來誅邪除惡,而是怔忪地看着沈谧的眼睛。他好像聽到另一個自己在附和說:“是啊,凡人都是這類貨色。”
“夠了!”蕭椒把一身威壓鋪開,扔了個術法把在場的這些瘋了的人都定住了,有些惶惶然地看向沈谧。
“沈谧,你到底要幹什麽!”蕭椒幾乎是吼出來的這句話,他不曾對沈谧用過這麽重的語氣。
原本還裝了片刻靜止的沈谧勾唇笑,“勝負已分,你贏了。”
那似笑非笑的目光讓蕭椒産生了自己的內心早已被對方洞穿的錯覺——包括那聲附和。
被定住的人們逐漸恢複了行動,大約像是做了一場異常兇殘的夢,打人的也收了手,似乎有些不理解發生了什麽。等他們慢慢想起來的時候,就見臺上的人已經領着個俊秀的小公子下了臺,留下一個可望不可即的背影。
沈谧沒空關心那場鬧劇是如何收場的,他帶着蕭椒到了一間廂房裏,将門邊的人遣散了,自己坐了下來。這間房裏只有一張寬敞的床,和一張小小的案幾,其上放着枚精致玲珑的香爐,沈谧坐在床上,蕭椒自然沒那個臉皮湊上去也坐下,便只站着。
“從歇雲山追到南州,你可真是好樣的。”沈谧态度還算緩和,語氣卻有點不是東西。
“……”蕭椒這下真有點感覺自己腦子被什麽東西刨了,巴巴地沖過來給自己找不是滋味,
“你先前在山行塔裏喚來的那些光是不是各派的法器?”蕭椒決定不拐彎抹角了。
沈谧點頭,一副“是又如何”的模樣。
“各大仙門正在集結人馬,要來讨伐你,奪回屬于他們的法寶,你的處境會很危險。雖然我知道它們對你來說很重要,但是……人死,那個,不能複蘇。你要不試着放下這些,把那些法器交還仙門?”蕭椒一番話措辭稀碎,說完自己都覺得說了堆混賬話。
未經他人事,原本是不便勸人放下的。但是眼下這情況,蕭椒只能硬着頭皮做這個在雙方之間和稀泥的攪屎棍。
“那是沈漓的東西,也便是我的東西。什麽叫交還?”沈谧像是聽到什麽好笑的話,“危險的是誰,你應該心裏清楚。為了那些廢物點心千裏迢迢來我這裏撒嬌,你也真是太天真了。”
“我不是……”蕭椒又有點冒火了,“誰在撒嬌!上回你救我,在訾盱獸那裏沒讨什麽好,雖然你裝着一副什麽事都沒有的樣子……”
“我是……”蕭椒自己不知道想了些什麽,把自己想得有點委屈,他吸了吸鼻子,“我是為了你來的,上回的事是我對不住你,還有先前,每一次你救我。”
沈谧仍是笑着,神色卻也仍是疏離:“大可不必,我還想殺你呢。”
蕭椒:“……”
他發現了,沈谧這張嘴能蠱人更能氣死人。
“那你……那你,又為什麽扮做凡人,待在這種地方?”蕭椒沉默半晌,沈谧也沒攆他走,他收了自己一肚子氣又問道。
沈谧挑眉:“我樂意。”
蕭椒一時又被堵了,沒話講了,垂下頭盯着地板。
反而是沈谧,盯着蕭椒看了半天。蕭椒不知道沈谧在想些什麽,大概只能感知到一點點他情緒的變化,蕭椒沒擡頭看他,但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沉甸甸的,漫長的沉默裏蕭椒恨不能抓耳撓腮把識燈牽出來将這老妖怪看個透徹。
沈谧忽然開口道:“我說給機會,給的可是随便什麽都行的機會哦——當然,除了法器。”
蕭椒倏然擡頭去看沈谧。沈谧的眼睛烏黑深邃,眼尾狹長,靜靜注視着什麽人的時候,仿佛眼裏凝了微涼的月色,而月光之中只有眼前那麽一個人。那眼神甚至可以稱得上深情了。蕭椒明知他又在騙人,但依然對這眼神沒什麽抵抗力——尤其是稍稍一回想就知道,沈谧給的那個“機會”指的是,與他共度良宵的機會。
他自己也親口說,是“随便什麽都行的機會”。
爐子裏的香不知何時燃了起來,袅袅的煙升騰而起,蕭椒想不透一個先前還在說“我還想殺你”的人,為什麽這一刻又要給這樣的暗示,像是在逗他玩一樣。但沈谧的眼神卻又給了蕭椒一種他很認真的錯覺。
他一步步上前,聲音也低沉下來:“你們老妖怪都……這麽随便嗎?”
沈谧不置可否。
“小安!”門被人一腳踹開,有個一身傷的男人滾了進來,灰頭土臉地擡着頭看到靠得很近的兩個人,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他一嗓子號出來,“你們在幹嘛,那小子,你給我離小安遠點!”
蕭椒如夢初醒,一個激靈。
他意識到那男人一聲聲癡癡的“小安”是在喚沈谧,心裏一時更不是滋味了,“你叫誰小安!”他又轉過頭看憤憤然看沈谧。
沈谧态度淡淡地,看了一眼那男人,蕭椒從中看到了一絲嫌棄。蕭椒壓了壓嘴角,看到有人來把那男人擡走了。也是同時,他聽到了自家師弟傳音喊他的聲音,傳音的距離有限,師弟們這會兒估計已經快找過來了。
可不能讓師弟們發現自己進了這種地方!
蕭椒走到案幾旁,把什麽東西放在了上面:“什麽都行的話,那我要你明天出去茶樓,我問什麽你要知無不言。”
沈谧大概也是聽到了那傳音,道:“只能在這裏。”
“那行那就這裏吧。”師弟們的聲音越來越近,蕭椒習慣性地翻了窗戶,一溜煙跑成了一道殘影。
沈谧看着案幾上的東西,一塊寫着南州城的令牌,一塊裂成兩半的“龍鱗”。他的目光漸漸冷下來,把識燈那毛團子從袖子裏拉了出來。
“你幹的?”他問。
小團子讨好地蹭蹭他的手背:“叽……就是,它們自己掉的。”
沈谧拿過那塊令牌,令牌在他手裏化成了一撮毛,是識燈那個顏色的。識燈只好“叽”一聲之後蔫噠噠地停在沈谧肩膀上。
“你剛才是認真的,為什麽?”小團子又慫又怕,但是還是把自己的疑惑問出口。它能輕易讀心,但是它屬實讀不太懂這老妖怪的心。
“我樂意。”識燈聽到他沒什麽情緒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