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個秘密

蕭椒果不其然被蕭逗罵了一頓,好在他跑的時候還想起來把自己那身在南院裏沾染的香氣散一散,沒讓師弟們發現什麽端倪,只被當成了“胡來未遂”。

“我們商量了一下,明日起你就給我去那橋上站着。”蕭逗一邊走一邊這樣講,“我們幾個再去附近去人家問問。”

“這是人能想出來的法子嗎?”蕭椒覺得不可思議,這種傻子似的做法,且不說蕭椒在那橋上幹站着吹雪風什麽的傻兮兮的,就蕭逗蕭算蕭冬三個人一家家上門去問,問什麽?絕對會被人拿掃帚攆出來好麽?“我不幹。拜托了,大家,緣分不是這麽來的!”

他雖這麽說着,但是看着師弟們凝重地望向他的眼神,想到這也是為他好,就只能把情緒咽下去,妥協道:“好,行,沒問題。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們別操這心了,像你們那樣跑去純粹讨打好麽?”

師兄弟四個人踩着要被掃過又墊上一點薄雪的路一直走,并沒有注意到他們身後,高樓重檐上站了只烏鴉,烏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們四個人。烏鴉歪了歪腦袋,蕭椒四人已經遠得只剩下模糊的影子,烏鴉旁邊突然竄起了一團黑氣。

那黑氣凝作要化不化的一個人影,歪歪扭扭的,勉強能看出形态。“他”似乎目送着蕭椒幾人消失在街角,又轉過頭,居高臨下地看着不遠處燈火輝煌的南院。

有一陣風裹挾着一陣冰涼的雪的氣息卷過來,只一眨眼,那團黑氣的旁邊已經立了道白影。

是沈谧。

他負手而立,神色比反光的雪還要冰冷。

“你不是,對那小鬼動心了吧?”黑氣裏傳出的聲音又輕又緩,仿佛裹在風裏稍不留神就會聽不清的呢喃,卻居然還有些溫柔的意思,“心裏那樣赤誠的小孩,确實是少見吧,啊,像什麽呢?像須彌山巅化了的雪水,幹幹淨淨全無雜質,看起來很好吃。”

沈谧拍了拍身上沾的紅色的絨毛,冷冷道:“萬魔王,勸你別打他主意。”

“啊呀啊呀,我聽見了喲。”那黑影——萬魔王,随着風往沈谧那邊挪過去,圍在沈谧周圍,像是要把他裹起來,“你心裏在說,像我這種肮髒污穢的東西……紮根在漆黑的淤泥裏,卻渴望去擁抱那輪月亮,你心裏不也是這麽想的嗎。”

沈谧全然不為所動:“你陰魂不散就是來跟我廢這些話麽?”

“我是來讓你面對自己心裏的欲望的呀。他救了你幾次吧,鲛人燈一次,前些日子在皇城一次——雖然只是靠着龍首玉,上回不是突然把你拉到山行塔裏,你的處境也有些危險吧?還有剛剛……他不喊你那一聲,你就真的被拉進黑暗裏去了哦。”

“你搞的鬼。”沈谧滿臉寫着“呸”字,冷冷地放出幾道銀光剃了那只随着黑氣一起往他身上撲的烏鴉一身的毛,看着那蠢鳥倒在屋檐上的雪中瑟瑟發抖,又化作一縷黑氣投奔了萬魔王。

“你剛剛說了‘沒有他我也不會有什麽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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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的是,烏鴉真蠢。”

“啧,悶葫蘆,比沈漓還悶。看在你我如今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的份上,我再送你個禮物,與你講一個秘密吧。當年不小心落入深淵之中的生靈,就是這小鬼的元神。”

“你果然沒認出來麽?”萬魔王留下一個話音,心滿意足地看到沈谧陡然放大的瞳孔,而後“咯咯”笑着散開去。

他說的是……誰?沈谧站在屋頂上,久久未能回神。

他曾經待在深淵下三千年,一開始有沈漓陪着,後來沈漓死了,而他擁有了生命,便只在沈漓留下的一方幻境裏不分晝夜地活着。那幻境裏原本有沈漓為人的短短幾百年看過的、想過的盛景,後來沈漓留下的力量越來越淡薄,幻境也開始漸漸有些失控,晨昏混亂地交替季節糊塗地變換,一個眨眼便能寒來暑往,後來幹脆停在了遍布清心鈴的空山深林。

沈谧那時候覺得自己的光陰會在那片停滞的時間裏一點點消散掉,也許某一次閉上眼之後便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那時心裏也壓了很多不甘,但是也許是沈漓留下的力量壓制住了他,也或許是沈漓已經死了,他多年積累的想要把沈漓救出去的願望已經落了空,他對自己在深淵下死去的宿命沒有什麽抵抗。

直到有一年,他也不知道是哪一年。有個生靈不知為何闖入了幻境裏——不是後來打開龍吟閣的那個凡人。那生靈落在一只小鳥上,每天每天在沈谧身邊叽叽喳喳,沈谧一開始沒理它的。久了久了,也許真的是太過寂寞,也許……他說不上來,慢慢就開始從每天冰殼子一樣打坐,變成了每天逗一逗那不太聰明的小東西。

他還因此無師自通懂了“鳥語”,聽那小東西搖頭晃腦地講上一堆“從前有座山”這樣的話,偶爾也能莞爾一笑了。那是沈漓離開後他第一次萌生出自己要出去的想法。沈漓在的時候,他想的是要救沈漓出去,這一次,想的卻是去看一看那小東西講的那座山。

但是後來,他從慣例的入定中醒來,那只鳥再也不在他身邊吵鬧了,也說不出什麽有意思的話了,它又變回了幻境裏尋常的一部分,寄托其上的靈魂不知何時已經離去。

原來……那是蕭椒的元神嗎?

沈谧在深淵下千百年間浮光掠影的那麽一段稍微有趣一點的時光,是蕭椒在陪着他。那是缥缈虛無的幻境裏,他見到的唯一一點真實。

沈谧站了許久,落了一肩雪。他收住自己的心緒,仰頭望着夜幕,望着其後注視着凡塵的所謂天道,涼涼地輕聲開口:“那又如何?”

不過是天道安排牽制他的籌碼罷了。

他在深淵下醒來,背着的一身血海深仇也一并蘇醒。從那深淵下追着那片“龍鱗”的氣息一路跟着那只肮髒的泥鳅精走到那座荒山,耐心盡失之際天雷适時落下,巧的是懷揣縛着他命緣的龍首玉的蕭椒恰好路過。彼時他看什麽都是黑白二色,認真地想着——我要毀了這個世界。風雷彙聚,他微微回身,一眼瞧見那追着動靜而來的小鬼,他是……最澄澈的金色。

天命選中那傻乎乎的小修士,似乎也不無道理。

那小鬼通身幹幹淨淨的氣息,心裏沒什麽雜質,與沈漓一樣,周身籠着一層溫柔的金色光芒,像是夜空裏可望不可即的一輪月。

這世上所有的惡都有一個共通的想法,那便是,越幹淨的東西,越适合被摧毀,被弄髒。

沈谧自己本就是惡念所化,若沒有沈漓給他留的那層神性壓制,他或許真的會那樣做。畢竟先前他一時興起哄了蕭椒幾句,也沒安什麽好心。

但……誰知道呢。

他本來就是瘋子,一會兒一個想法,不也正常麽?

·

“叽!”蕭椒深更半夜輾轉不能眠的時候,聽到窗戶外有什麽響動。

蕭逗為了守着他,在門口打坐,這會兒應該已經入定了。蕭椒便輕手輕腳地去把窗戶打開了。

有只紅團子把燈籠一蹬,就撞到了蕭椒懷裏。蕭椒把那毛團子拎起來,仔細一看,差點沒笑出聲來——那是識燈,準确來說,是腦袋頂被薅禿了的識燈。識燈頭頂的絨毛不知道為什麽都沒了,露出了其下一層糊燈籠的紙,透過那薄薄的一層幾乎可以看見這小團子的“燈芯”。

蕭椒憋住了笑,識燈狠狠地“叽”了一聲,蕭椒趕忙去把小團子妖怪的嘴巴捂住。他心虛的看了看蕭逗,發現人沒有要醒的意思,一手捏了個隔音的小結界。

“你這是怎麽了?”蕭椒笑出了聲來。

識燈委屈巴巴:“老妖怪薅的。”

它一想就覺得難過,不就是自己用一撮毛變了塊牌子麽?不就是自己拐彎抹角去聽他的心聲麽?那老妖怪居然把自己頭頂的毛都拔了,還扔出來“對雪思過”!太不是個東西了!

那就別怪它把他賣個掉底了。

識燈噘噘嘴,彈到桌上,覺得不大舒服,又彈到床上,把被子團成了個“窩”鑽進去。

“你當心別把被子點着了。”

“我把火都收了!”它道,“你不是想知道沈谧來這裏幹什麽嗎?他明天就算見了你也不會說實話,我現在就告訴你!”

蕭椒來了興致,馬上把小板凳搬過來坐好。

“他來這裏找他的仇人……他和沈漓共同的仇人。”小團子說,“天風門那次他拿到龍珠,召喚沈漓的骸骨,其實還差一部分。離開天風門之後,他靠着龍珠的感應走了好幾個地方,如今還缺一對龍角和一片逆鱗。他還跟萬魔王達成了合作,得知那個仇人會不定期出現在南州。”

“不是……等等,阿谧去找了萬魔王?!他!”

萬魔王不是個徹頭徹尾的魔頭麽?當初沈谧還嘲諷萬魔王是陰魂不散的蛆蟲,這才過去多久?蕭椒心頭一哽,他腦子裏一頭亂絮,冒出個想法——果然,當初就該死死地把沈谧拉着。

“所以我把造了個南州的令牌給你,就是希望你能……”不行,還是很氣,識燈一提到那塊令牌就想到自己禿禿的頭頂。

然而它自己氣了一會兒,又想到那老妖怪紛繁壓抑的內心:“沈谧他,身上魔性與神性并存,非要說的話,我見他的時候,他身上神性更大。他那時對我說,我不必再做個虛假的‘神明’,說天高地闊我自由了的時候,那麽溫柔……”

或許正是那八個字,蠱惑了這只天真懵懂的小妖怪。

小妖怪把頭埋進了被子裏,聲音悶悶的:“或許這世上只有你能拉他一把了。”

小團子不知從哪裏變了只燈籠出來,燈籠緩緩冒出光來,盛大到像是要燃燒一樣,又緩緩平息下去。透過那光,蕭椒仿佛親身來到了暗無天光的深淵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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