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千年舊事
潮濕與腐敗的氣息交雜着,深淵下有經年不散的黑霧,沉悶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
“你有在聽嗎?”黑暗裏有一道聲音響起。那聲音不怎麽有活力,但聽來卻是溫柔又清潤的。
蕭椒眨了眨眼,視線裏隐約有一抹白浮現出來。
他的視線不受控制地圍着那個身影轉了一圈,轉到正前方去,無需借助什麽光源,他在一片黑暗裏看清了那人的模樣——是沈谧那張臉。不,那人神色淡然,眉目間透着渾然天成的溫和悲憫,不是沈谧,是沈漓。
“我想好你的名字咯,就叫……阿谧吧。”沈漓眉眼似乎還含了些笑意,“從此以後,你名為‘谧’,唯願你順遂安谧……”他似乎淡淡嘆了口氣,看了看這暗無天光的深淵,感慨一番此時境遇,覺得也沒別的更好的祝願了,又輕輕地補了一句:“僅此而已。”
蕭椒聽到“自己”開了口,卻是沈谧的聲音,是還與現在不大相同、還帶着些孩子氣的沈谧的聲音:“不好!我不要叫這名字!”
“呵呵,你也覺得好是吧,那就這麽決定了。”沈漓裝傻充愣,對沈谧的抗議充耳不聞。
蕭椒乘着識燈的那只燈籠的光芒,從幾千年後的時光回溯到這裏,用的是當年沈谧的視角。他恍然明白了,識燈是借此來告訴他那些它講不清的事,沈谧心中壓着的那些事。
“阿谧,這次我同你講講我師父寫的書吧,師父少年時九州游歷,見了很多趣事,也結識了很多朋友……”沈漓像是有些思念,仰頭望着連光都透不進來的“天幕”,也不知又想到了哪年的舊事。沈谧十分不客氣地打斷他:“我一點都不想聽。你師父就是騙子,是要被消滅的大壞蛋!”
蕭椒:“……”這個時候的沈谧怎麽聽起來這麽像個管不住的熊孩子?還是處處同長輩作對,說東非要扯西的那種。
但他也感受到了沈谧心中對沈漓的師父——玉隐仙上,不加掩飾的敵意。那種敵意甚至在這個時候就已經有些要失控的意思。
沈漓也察覺了,垂眸,溫溫和和道:“并非如此哦,阿谧。師父當年劍指須彌山巅,斬殺魔神,又從蓬萊把我帶了回來。他是這世上最清風霁月之人,不是什麽壞人。他也是被人騙了,我相信他如果知道這件事,會來救我們的。”
“一定會來救我們的。”他如是說。
沈谧懶得理他,心裏憤憤道:“你自己也不确定吧,否則何必再重複一遍?”
下一刻,沈漓陡然按着胸口倒到了地下,在他沒有忍住漏出來的痛極的喘/息裏,沈谧驚惶地看着他手腳與脖頸上的鎖鏈緩緩現行。那鎖鏈從四面八方的虛空裏刺出來,将一襲白衣的人緊緊纏住,甚至有一條稍微細一點的,從後背直直插進了他的心髒。
方才還溫和笑着的沈漓從塵土裏掙紮着爬起來,嘴角沾了血跡,一瞬間面如金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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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了?!”沈谧見他這樣,急得上竄跳——但他此時只是擁有了自我意識的一點惡念而已,連個實體都沒有,雖然他能感受到沈漓身上的痛苦,卻沒辦法為沈漓分擔。
“沒……不要擔心。”沈漓話音還沒落,那鎖鏈像是收到什麽旨令,一齊将沈漓拖向前方。沈谧明知沒辦法,還是一邊又一遍地追上去、撲上去。
深淵中唯一能擡頭看見一方永遠陰沉的天空的地方,是那方八角的祭神臺。
鎖鏈齊齊将沈漓拽到祭神臺前,沈谧見到那祭神臺上似乎是站了個人,影影綽綽的,看不大清楚。
然而沈漓像是察覺到什麽,他輕輕一揮手,沈谧這毫無修為的一點自我意識便徹底失去了意識。他聽到沈漓掙紮着沒說利索的一句:“阿谧,別看。”
于是蕭椒的視線随之一起灰暗下去。
沈谧蘇醒過來時,他一眼看到沈漓一身還未愈合的傷口。
沈漓的白衣已經被血染得斑駁,也支離破碎到幾乎讓人不忍心看的地步。他倒在祭神臺上,連給自己施個法術整理幹淨都沒有力氣了。沈谧圍着他着急地打轉,感受到那人的呼吸又輕又緩,像是已經瀕臨死亡,下一刻就會散在這深淵下的迷瘴之中。
天空中倒長的山巒荒蕪貧瘠,也崎岖嶙峋,仿佛從天幕裏伸出的、随時要倒下來将神明壓住的枯手。
惡念終于又一次感受到什麽,他看到沈漓身上冒出來絲絲縷縷的黑氣,像要兜頭将那個脆弱易碎的神明蠶食鯨吞,而他心裏也無來由地升起了一股暴躁的情緒,他想:憑什麽?到底憑什麽呢?這麽好的人,憑什麽被壓在這看不見希望的深淵底,還要受這樣的折辱?
可是沒有人能夠回答他這個問題。
他就那樣在沈漓身邊守着,也不知守了多久,一遍遍一聲聲地呼喚着沈漓,每喚一聲,心裏想要撕碎這深淵把沈漓帶出去的願望就更強烈一分。
沈漓可是神明啊!他想,神明原該受萬人敬仰供奉的,不該在這個地方受這樣的折磨。也許……等沈漓醒過來,他能說服沈漓,以神龍的力量,拼盡全力搏一把,未必不能從這深淵地底逃出去。
等到沈漓終于醒了的時候,沈谧甚至還沒開口,就見他化身原形,一頭往頭頂的蒼穹上撞——他先前不是沒試過,只是根本飛不出去,倒還弄得自己一身傷。這一次他幾乎是拼了命,好像不把自己撞到魂飛魄散不會罷休。
“停下!”沈谧看不下去了,圍在沈漓身邊使勁叫喊,但沈漓對此充耳不聞。
神明發起瘋來,也是不管不顧的。
他傷還沒好,拼命想要掙脫着深淵的桎梏,嵌在身上的鎖鏈又現出形狀來,狠狠地撕扯着他一身血肉。
“神明大人,您還真是不老實。”有聲音從那奇形怪狀的山巒傳來。
沈漓聽了似乎更瘋了,狠狠往那山巒上撞——卻沒能撞到,他身上的鎖鏈繃直了,将他攔了下來。他悲呼一聲,撲騰到精疲力竭,力量再也維持不住,無可奈何地從天上砸了下來。
沈谧這時候能懂他了——他并不甘心,從來都不甘心的。
可他也無能為力。
“至高無上的神明啊,陣法落成之時您便無法逃開這宿命,您可要……好好活下去。”那個聲音背後的人,似乎是含着笑說出的這樣一番話,一字一句都沾着不懷好意,像是一場盛大的詛咒。沈漓将終其一生,求死不能,在這萬丈深淵之下,直到被天地山河、貪婪人欲熬幹淨最後一點血脈。
“而我的命運,将與您一道,永垂不朽。”那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
後來沈漓只字不提祭神臺上的事,也不說自己的不甘與恨意,他像什麽都沒發生過那樣。
他依然是那個溫和的神明,與沈谧說些深淵外的見聞,說生平宏願,也說止禹山上溫柔的風和綿軟的雲……那偷他壽元修為的人後來又來過,有多少次,沈谧也數不太清了,只知道每回那人來,沈漓就把他收進自己做的幻境裏。那些五花八門的小幻境中偶爾是止禹山的山水風雨,偶爾是沈漓記憶裏的課堂,偶爾又是仙鶴高飛、星雲低垂的景象,或是樹梢落下的露水、路邊綻開的小花……
等沈谧從幻境裏掙紮着出來,沈漓身上總會新添各種各樣的傷。
沈谧并不知道祭神臺上到底發生了些什麽事,卻隐約感覺到沈漓的用心——他心中不是沒有仇沒有怨,只是不想自己的惡念有朝一日不受控制地将這些仇怨報複到所有人身上。
他到底還是溫柔地恪守着自己身為神明的職責,溫柔地愛着這世間。
大約是沈谧有太多連一次都不願回憶的事,蕭椒借着他的視角,稀裏糊塗就來到了沈漓身死魂消後給他留的那方幻境裏。月光婉轉,鈴铛聲聲,他睜開眼,見到幻境碎到眼前,而支離的碎片中,站了個人。
那人周身氣息皆是凡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懷揣着離開深淵的“鑰匙”跪倒在他面前,呼喊着:“神明在上。”
沈谧說:“鎖我肉身,囚我靈魂,深淵之下三千年,扒皮抽筋之恨,剜角剮鱗之痛……未有一刻敢忘。”
鎖的是沈漓的身,囚的是沈漓的魂,被扒皮抽筋的是沈漓,被剜角剮鱗的也是沈漓。可一刻不敢忘三千年深仇大恨的,是他。是沈谧。
幻境化成碎片,這深淵下,除了沈漓殘缺不全的骸骨,剩下的每一寸每一分,都是沈谧替那“神明”生的恨。此刻那些瘋長千年的恨意終于回歸了他的本體,他回想起來只覺得嘲諷,心裏無不刻薄想:“沈漓,你算哪門子神明呢?”
蕭椒聽到了。
他陡然感受到沈谧心底對天道的憎恨,那一部分甚至比對那偷沈漓修為還折磨沈漓的人的恨更深。
蕭椒不太清楚這中間發生了什麽,那大約是沈谧心裏連識燈也不能讀到的部分。
畫面褪色,蕭椒後知後覺發現,自己臉上已經滿是淚水。
沈谧三千年為沈漓而恨,而蕭椒,在被切割成碎片的光陰裏浮光掠影地瞧上一眼,替沈谧流下了他咽進肚子裏的那些眼淚。
他擦了一把臉。
識燈似乎損耗太多靈力,有些疲倦了,那盞燈籠在蕭椒面前碎開來,化成了無數光點湮滅消失。
“萬魔王說那個一直沒露面的人……他沒記住的那個仇人,在南州養了個凡人,姓沈,字青溪,大名一個漓字。淋漓的漓。”識燈疲憊道。
“你說……什麽?!”蕭椒震驚得連眼淚都忘了抹了,“沈漓不是已經……”
“不是那個沈漓,也不是他的轉世。只是長得……很像他。”識燈解釋道。
所以沈谧一點也看不下去,怒氣沖沖地跑到南州來,差點把那頂着沈漓的臉和姓名在南院裏打滾的凡人殺死。至于為什麽沒能殺掉,并非那滿腔怒火的老妖怪忽然良心發現,只不顧因為那凡人身上帶着神通司搗鼓出來的東西,他貿然下手,自己都差點被反噬吞沒,若非蕭椒當時作了個大死,龍首玉将他召喚過去,恐怕沈谧已經中招了。
“阿谧他現在沒事了吧?”蕭椒又問道,“不,他一貫什麽都不肯說,訾盱獸那麽難搞,他肯定傷得很重,不行我現在就要去找他!”
“找誰?”蕭逗一把砸了蕭椒的結界,站在桌邊,面沉似水。
蕭椒這才注意到,一夜已經快要過去了。這倒黴的二師弟今天比平時醒得早!
蕭椒把識燈從床上拎起來,往自己懷裏一揣:“土豆,你別攔着我。”他說着就要往窗外跳。
蕭逗氣不打一處來,一手捏了個訣甩出去,把蕭椒攔下。蕭椒見自己大概這次不能好好溜走了,便回過身來。
他們師兄弟倆這麽多年沒有正兒八經打過架,每次争執也都是“點到即止”——真的快失控的時候,總有一個人率先低頭。但是這一次,兩個人都沒有要讓步的意思。
“你別再胡鬧了。”蕭逗話音沒落,已經沖上來,毫不留情地一拳砸過來。蕭椒讓過,也回了一拳。兩個人扭打到一起。識燈趁亂鑽了出來。那兩個人怎麽說也都是仙門中這一輩弟子裏出類拔萃的了,現下打起來卻半點沒用法術,像兩個起了沖突的普通人那樣你一拳我一腳地扭打,誰也不留情,但偏偏又還能好好地用語言交流。
他倆邊打邊吵,争來争去,話趕着話,蕭逗吼出一句:“師父傳信來了!”
“他說了什麽?”蕭椒又讓開一招。
蕭逗擡腳踢去:“他說,南溟之封遙遙欲墜,你找不到跟你共擔命運的人,就只能以身祭天,鎮壓南溟!”
蕭椒聽聞這話,愣了愣,結結實實挨了蕭逗一腳。
蕭逗踢中了這一腳便停下了,他盯着蕭椒,神色淩厲又紮人,“蕭椒,你無來無去,像一陣風,風當然好啊,想往哪裏吹就往哪裏吹。但你把我們當什麽,把晖月峰當什麽?難道同塵堂不算是你的家麽?我們不算是你的家人麽?怎麽,我們師兄弟幾個加上師父和滿門弟子,當不得你的‘來’,也不配做你的‘去’麽?”
蕭椒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為什麽忽然提這茬。
“那‘天命’,你不是抗拒麽?你以為師父為什麽要你下山歷劫,你以為他又為什麽要你早點找到天命所指的另一半?那是他在占星閣算破腦袋給你算到的一線破局的機會!我們所有人都在為你努力……”
蕭逗深吸一口氣:“你現在,還要那麽任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