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道破天機
“你還要任性到什麽時候呢?”蕭逗如是說着,手蹭了蹭臉上被蕭椒打到的傷口,凝重又有些無奈。
蕭椒現在不知道自己還沒弄清楚的南溟師弟卻知道,和師父把他扔出山門找那個姻緣羅盤指示的人其實是要找那個分擔他的命運的人,這兩個事情,哪一個更讓他吃驚。
但他這一刻從這個比自己年長、從來表現得也比自己成熟的師弟眼中,看到了一個有些紮人的真相——他們都還把他當小孩子。不懂事的、無理取鬧的、不值得信任的小孩子,還沒有長大、需要被好好保護起來的小孩子。
然而,蕭椒動了動嘴,還沒有說出什麽話,那枚系着蕭椒唯一一線“破局的機會”的羅盤又出了變故——它幽幽然從放着幾件衣物的包袱裏鑽出來,升到半空,當着蕭椒蕭逗的面,裂成了兩半。
碎成兩半的羅盤靜靜落了下去,在鋪着地毯的地上“咚咚”彈了兩下。
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懵了的蕭逗回過神:“怎麽會……”
“那個就是‘天機不可洩露’吧。叽。”識燈跳到羅盤的“殘骸”邊,“你們師父應該叮囑過你,不能跟他講?”
“……”蕭逗離家出走的理智終于歸來,想起來的确師父交代過,“我……搞砸了。”他又後悔又自責,狠狠拿拳頭捶了自己的腦袋一下,忽然想起什麽似的,連忙把姻緣羅盤撿起來:“我去找神通司試試……”
這回換蕭椒把他攔下了:“不用去修了。”
蕭椒的手按在羅盤上,手中聚了靈力,一瞬間那本來就已經廢了的羅盤化成了粉末,從蕭逗的指尖漏了下去。他趕在蕭逗氣急敗壞前開口道:“我不會去找這個 ‘命定之人’了。我自己都不喜歡的宿命,為什麽還要加諸于另一個人身上?”
天命為何選擇了他,蕭椒自己不知道,他的确曾經消極地對抗過天命,但這對抗毫無成效,活到現在,他想要逃避的逃避不了,主動争取的沒争取到,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覺得自己是一事無成的。旁人羨慕他走個路都能提升修為、踢塊石子都能撿到寶,有人把他當做想要超越的目标,有人忌憚他的力量,每一雙眼睛都在盯着他,但不可否認,他一直在師門的庇佑與師兄弟們的縱容下活得很好。
他不像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會因為戰亂颠沛流離,在邪魔歪道面前毫無抵抗的力氣;也不像何柔那樣,日複一日都把自己擰成一股繩緊繃着,争破腦袋才能争出一個稍微舒坦點的生活;更不像那些在修行上一步一個大坎一步一個瓶頸的修士,努力一輩子可能什麽都沒有得到……
“師父說得對,我比別人得到的多那麽多,自然也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不喜歡這宿命,但我不需要別人來為我扛着。”
“把誰當小孩子呢?別小瞧人了。”蕭椒把手上的灰塵拍掉,補充道,“你見過一百多歲的‘小毛孩’嗎?”
隔壁少時一起調皮搗蛋的史青雲可都成天風掌門了!
“話說回來,我的命運算來一頭亂絮,沒道理只有一種結局。但如果注定沒辦法解的話,至少在以身殉道之前,讓我按我的想法過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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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椒看上去像是一瞬間成長了不少,蕭逗恍然才發現,是了,只是這數日光景,蕭椒悄悄修了形體,與當初剛下山的毛頭小子有些不一樣了,輪廓變得深邃了些、鋒利了些,眉目間張揚的氣息更外放了些,乍然一眼看過去那肩膀寬闊能穩穩地扛起責任與重擔了。
不知不覺間,不再是當初止禹山上耍乖賣萌的小孩子了。
窗外灌進來一陣風,吹得蕭逗眼睛有點不舒服,他擡袖子揉了揉:“殉個屁,呸。”
“呸呸呸!”蕭椒很上道地跟着呸,“別再說我幼稚了,我可是,為了追平我和他之間三千年的時光,這些天很投入地研讀了不下百本話本子啊!”
一句話的功夫,他在師弟心裏好不容易成長了一瞬間的形象又回歸了原位,他沒留意這些,伸手把識燈撈過來,單手撐着窗棂跳了出去:“那我先走了,你們歇着。瞞着我的事,我回來再找你算賬。”
蕭椒走得灑脫,努力想表現自己不是那麽幼稚輕浮,而是做了一個成熟穩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的決定,但被雪風一吹,亂如麻的思緒稍稍緩和了一點,忽然才發現自己并不知道去找沈谧能做什麽。
如果可以,蕭椒想,要是自己生在與他同一個時代該多好,那樣或許自己還有機會沖到那深淵裏,破開封印,帶他……還有沈漓一起出來。
然後死皮賴臉纏在沈漓身邊,等他的這點擁有了自我意識的“惡念”好好修行,等上個千把來年也沒問題。沈谧修出實體了,他就把人從沈漓身邊拐走,去天下游歷,除暴安良也好行俠仗義也罷,做點無傷大雅的小蠢事,将山河與歲月一一看罷,人間太平就逍遙快活,人間不太平就出來練練身手,豈不美哉。
或者……哪怕自己再早生些時候,再早一些擁有這些能力,再早一些知道那深淵下壓着這麽一個人呢?那樣自己就可以扒開那些迷瘴,在那個幻境裏,抱一抱沈谧。
蕭椒現在想見沈谧,想跟那人說說話,随便說上些什麽也好,想幫沈谧報仇,也想勸說沈谧不要和萬魔王合作了……可是他有什麽立場呢?
識燈縮在他懷裏,感受到了他的猶豫,開口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麽要來找你嗎?”
“因為……我有龍首玉,還臉皮厚。”蕭椒對自己的自我認識還是很清醒。
他忽然想到之前的事來,那時候他被沈谧推向自己的師兄弟們和歇雲山的修士們,而沈谧,孤獨一個人站在樹影裏,離他漸漸遠去……他那時是哪裏來的信心覺得,這世上只有自己能厚着臉皮上前去拉沈谧一把的?
“你的感覺沒有錯。”識燈聽着少年人心裏那點相比較沈谧而言顯得幹淨又簡單的心聲,道,“确實只有你能拉他一把。你對他來說不一樣,雖然他從來不說也不讓我說……但是他其實是個不肯輕易面對自己內心的死腦筋。昨夜他說的那句話,是出于真心,純白之人很招惡念喜歡的,你別太低估自己的天真程度。”
蕭椒覺得這有點不像什麽好話。
“他或許,只是不想傷害到你罷了……”識燈說。
南院裏白天關門,只在夜裏開的樓宇白晝裏顯得安靜,沒有人大白天跑來這裏——除了極少部分傻子。蕭椒算一個,還有一個,手上纏着繃帶坐在南院的大門口,沒人給他開門,偶爾來往的行人看他幾眼,也不多議論,低頭匆匆走掉。
蕭椒自然不是個走正門的,他在牆頭上只匆匆掃了那人一眼,認出了那是昨天夜裏跑到沈谧住處鬧的家夥。
“是沈青溪的相好。”識燈為蕭椒解了惑。
蕭椒點點頭:“那個人呢,沈青溪?”
“被扔進沈谧袖子裏了。”
沈谧昨夜應允了蕭椒,但是蕭椒翻到他房間的時候,人卻并沒有在。他等了好一會兒,沈谧才裹着一身風雪推門進了屋。
他見到蕭椒這麽早來,倒是一點也不意外,就那麽站在門口,道:“說吧,你想問什麽。”
蕭椒看着沈谧一雙漆黑如點墨的眼睛,他想,是因為那萬丈深淵下,也是那麽黑嗎?
只這麽一想,他心都皺起來了。
“阿谧。”蕭椒拿出了指天誓日的認真來,也不自覺挺直了腰杆,“仇我幫你報,屍骨我替你收,你要做什麽我陪你,不要與萬魔王為伍了,也不要對這世間太失望,好不好?”
沈谧略微愣了一愣,他看到識燈那“叛徒”窩在蕭椒懷裏也在看他,輕輕笑了一聲:“這小妖怪給你亂說了些什麽嗎?”
他神态平靜,笑容卻有些冷冷的意味:“收好你泛濫的同情心吧,它一文不值。”
不知道他哪根筋沒搭對,一揮袖子,把蕭椒帶到了另一個地方——那應該是個柴房,門從外面鎖上了,房間裏昏暗雜亂,排滿了稻草柴火,煙塵遍生。沈谧引着蕭椒去看角落裏躺着的那個人。
即使光線昏暗,也能看出那人一身傷,蜷在角落裏,應該是昏過去了。蕭椒下意識去扶,卻發現那人身上沒有一處好肉,一時不知如何下手。
他看到那人懷裏還緊緊抱着一團什麽東西。
“昨夜有人把自己的鬥篷塞給他,他交代不清,那些人當是他偷的。”沈谧瞥了蕭椒一眼,“這就是你自以為是的好意。”
蕭椒并沒有想到自己的舉動會變成這樣,他看着那被打得不成人樣的人,一時又是自責又是後悔,擡手捏訣要給人療傷,被沈谧一聲嗤笑打斷。
“你救他這一次,救不了他一輩子。這就是沈漓守護的凡塵,這就是人間,你叫我如何不失望?”也許是注意到蕭椒有些難受的樣子,沈谧難得把語氣稍稍放緩和了一點,但聽來依然是冷冰冰的,“我看你是在仙門待得太久,不知這凡世最真實的模樣如何。你只有一個人,就算你救得了這一個人,能救整個南院與他一樣的人麽?蒼生萬萬人,你肩膀上,扛得起嗎?”
沈谧拿這一件事,徹徹底底将蕭椒嘲諷了個遍。
“所以,回你的仙門去,不歸你管的,就別來摻和了。”
沈谧一句話說至此,自覺已經給出了十分的耐心與溫柔,卻沒料到那小子已經将人身上的傷治好了,也多長了個心眼,丢了個障眼法防止那些普通人看出端倪。他翻出自己的乾坤袋,找了一圈也沒找到什麽有用的東西,便只把自己錢袋塞到了那人手邊。
“應該夠他贖身了。”蕭椒這樣說着,站起來,看向沈谧,“我扛不動,但是見到了還是要救。不然我們這些修士修這一生,修個什麽呢?”
“阿谧,若我是凡人便也罷了。可我是塵息門弟子,誠然有些責任我不喜歡,但該背的我會背着。”他在幽深晦暗的光影裏向沈谧走來,他凝視着沈谧,視線幾乎與沈谧平齊,瞳色偏淺的瞳孔仿佛在閃光,沈谧幾乎一個恍神又在他身上看到了那種……既惱人又讓人忍不住想要去觸碰一下的光芒。
他說:“我不是同情你,當然了,也絕非鬧着玩。阿谧,你能拿正眼看看我對你的心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