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回魂大陣
沈谧不是第一次見到蕭椒眼中灼人的光,只是這一次卻要更溫和一些,也更堅定一些。
他先前從山行塔下取回沈漓的內丹時,那屬于沈漓的、他熟悉極了的氣息,幾乎瞬間把他勾回了深淵之下,勾回了那暗無天日又無能為力的三千年。舊事像是一張褪了色的畫卷,他回想起來,在錐心刺骨的仇恨之外,便只剩下黑暗,鋪天蓋地的黑暗。
黑暗浸透了他那不倫不類、陰差陽錯而生的靈魂,但偏偏沈漓用幻境為他保留住了對光的向往和渴望。
所以那時他站在樹影下也一直擡着頭要睜眼看天光,所以他離開天風門之後選擇了躺在雲端——那是最靠近太陽的地方。可那陽光沒能讓他一身冷掉的血重新回暖,也沒能照進他迷霧幢幢的心裏。
捧着一顆稚拙的真心追上來的蕭椒做到了。
真是神奇,他明明數度壓抑不住自己內心的暴戾,甚至真的想過要殺了那不知分寸的小鬼,但那小鬼坦蕩又真誠,即使只是短短的那麽一點時間的接觸,卻把自己這來路不明、動機不純的人端端正正放進了心裏。怎麽會有那麽好騙的人?怎麽會有那麽傻的人?
沈漓也是。
別人說他是神明他就信,讓他去龍吟閣守上數年凡塵江山龍脈他便去,最後被騙得一無所有,守的卻是凡人的這麽個破爛江山。
在天真這方面,蕭椒和沈漓那麽像。沈谧那時對蕭椒那點微末的恨意大約也來自于此,他想,他其實是羨慕的。如果沈漓也像蕭椒一樣被師門好好保護,也該是蕭椒這樣的吧,被騙了也不怕,還有師兄弟們替他讨公道,凡塵打一遍滾回到師門去,拍一拍衣上塵土,依然是那個耀眼如斯、一腔赤誠的“沈漓師兄”。
沈谧從怔愣中回了神——雖然他走神其實也不過一瞬。
他忽然才有些回味過來,昨夜為什麽自己會莫名其妙冒出那樣一句自己都覺得奇怪的話來。他在下意識地試探,試探着要靠近蕭椒,靠近這個渾然不覺得危險、一廂情願往他面前拱的人。萬魔王說的其實不錯,他們是一樣的,紮根在淤泥裏卻想要伸出腐朽的枝條去觸碰月亮。
他深覺自己對蕭椒的這試圖接近的心恐怕還是本能居多,惡念的本能不就是毀滅美好的存在嗎?
但這“月亮”曾經照亮過他渾渾噩噩的在幻境裏糊塗颠倒的日子。
就算是報答那只講着“從前有座山”的小鳥吧,沈谧想,自己還是稍微善良一點。
離蕭椒遠點。
沈谧還沒找好稍微溫柔一點的措辭,忽然感應到了什麽。
Advertisement
歇雲山上白骨與火焰此起彼伏的那個夜晚,他曾捕捉到過那一絲熟悉的氣息,那是萦繞着他三千年噩夢的氣息,是那個狂妄地從沈漓身上偷取修為、壽元、命數的,沈谧從未看清楚記明白的人!
沈谧眯了眯眼,方才想的那些溫柔措辭什麽的一瞬間都被丢到九霄雲外去了,他好像陡然被從夢中驚醒,飛快化成了一道煙追尋而去。
雪不知什麽時候停下了,天卻依然是陰沉的,沈谧一路掠去帶起了一陣風,卷得枝頭的雪都大塊大塊往下掉。
他一路追着那令他厭惡的氣息到了南州城郊的一處院子。那院子寬敞氣派,種了一圈的梅樹,有早開的一兩朵花立在枝頭,伶仃地在寒風中微微發着抖。有琴聲泠泠,沈谧聽不來琴,只覺得那琴聲有些缭亂,可能同自己胡亂按的沒什麽兩樣。
“你終于來了。”琴聲戛然而止,有人在院子裏遙遙問道。
是個雄渾低沉的男人的聲音。
沈谧并不出聲,腳下卻半點不客氣地向前走,手邊冒出的黑霧似乎很明白主人的心思,猛地沖上去把門直接撞開了。
他迎上了一張滿含笑意的臉——木頭雕的假人臉,雕工精湛栩栩如生,但好死不死,正是沈谧自己那張。
黑霧幾乎瞬間把那假人裹起來,銀光鋒利,一眨眼将其絞成了碎塊。
但緊随其後,沈谧看到了滿院子的木頭人,表情或哭或笑,木料有新有舊,無一例外,都是沈谧的那張臉,或者說是沈漓的臉。任誰乍一眼看到這場面,都是有點不大舒服的,哪怕沈谧以前盯着沈漓的臉看了幾百幾千年,一眼看到這麽多“沈漓”在院子裏,他只覺得一股子郁氣從胸膛升起。
那些神色各異的木頭人仿佛活的一樣,都在門開之後轉過頭來看着這“不速之客”。
“四百七十二年,沈漓,你終于回來了……”有人從木頭人堆裏走出來,“你走之後每一年,我都為你刻一具木偶置于此地,加上你方才毀了的那個,這院子裏正好是四百七十二具。這是我為你準備的驚喜。”
那人衣着富麗堂皇,衣衫上鑲金嵌銀,腰帶發冠上都綴滿珠寶,神色瘋狂陰鸷,眼尾下垂臉型瘦削,天生便是一副刻薄陰險相。這個人看起來實在不算風神俊秀,也并不威武高大,甚至連一聲醜得奇特都當不上。
沈谧不是沒想象過這該是怎樣一個人,可這人哪一個都對不上號。
沈谧冰冷冷站在雪裏:“我不是沈漓,我是……來索命的惡鬼!”驟然之間,沈谧周身的黑霧竄起來又鋪開去,幾乎一眨眼,整座院子都被黑霧籠罩住,銀光跳躍其間像炸開的雷電,沈谧人已經栖身上去,手化作爪子把那人連着一只木頭人一道穿了個串兒。
他目泛紅光,額角青筋暴起,飛出了幾片鱗甲來,眼尾一點紅泛着不祥的妖光。
幾千年累積的仇恨在這一點上爆發開來。偷走沈漓的力量的,原來竟是這樣一個鼠輩麽?四百七十二年,沈漓身死至今,正是四百七十二年,這人拿着沈漓的力量修為壽元,不在這世間夾着尾巴茍且偷生,卻還有臉刻沈漓的雕像?
“四百七十二具木人……”沈谧強行壓下自己□□的情緒,捏着那顆惡心的心髒,想到,“那我便算他死了四百七十三次,我要你也死四百七十三次。”
可那人卻嘴角擒着笑,費勁地看着沈谧:“你……不是也沒關系,沈漓很快就,很快就會回來了……”
他一聲仿若嘆息,卻又一字一句紮進了沈谧的耳朵裏。
又有雪開始飛了,涼風灌由上至下灌進了沈谧的衣領,一整院子盯着沈漓的臉的木頭人齊齊化了灰,只有中心的那一具,端坐着,手撫上一床通體玉質的琴,琴上沒有琴弦,但琴音卻緩緩流了出來,像深淵下沾着潮氣的霧瘴,黏膩又蝕骨。
而沈谧眼前那血流不止的人卻緩緩抽身,退開了幾步。他胸口被戳了那麽大個洞,透過去都能看到院子中那彈琴的木人了,但只是喘幾口氣的功夫,那傷便依然愈合了一半。
沈谧卻只能幹看着。
他腳下身邊,仿佛都堆積了無形的棉花,帶着古怪的、混着血腥味的氣息,柔軟又不容抗拒地将沈谧束縛了起來。那些東西扒拉着沈谧,貪婪地吸食着他身上來自深淵下的黑氣,甚至連同那些銀光一道。
沈谧全然無法動彈。
他只能被那些看不見的力量拉扯着,跟着眼前的地面一起往下陷。
像被浸入水裏,沈谧覺得自己在不斷下墜、下墜。
那木人毫無章法的彈奏聲在沈谧耳朵中漸漸有了規律節奏,像是某種亘古綿長的咒語,絲絲縷縷。沈谧從指尖開始挂上了一層白霜,他暗自咬了咬後槽牙。
“我不信沈漓會死,神明怎麽會死呢?”那眉目不善的男人的聲音順着琴音灌進沈谧耳中,“可他真的沒有了……四百多年了。沈漓死後我花了百多年時間在人間各地設下回魂大陣,我為他建了數座神龍祠,我把他的鱗片分給那些小妖怪,我告訴他們擁有龍鱗就能得到至高無上的力量……陣法落成,以數萬愚蠢的凡人和妖怪為祭,他卻依然沒有活過來……”
“直到前些日子,我才知道,是因為你!他把他的命給了你!”
“你把他還回來吧……”
沈谧意識漸漸有些模糊了,那人長篇大論說了些什麽他其實沒聽太清楚,腦子裏盡盤旋着那句嘆息似的“把他還回來”了。
琴聲在沈谧耳朵裏慢慢又化作了溫柔的小調,沈谧恍惚間好像又看見沈漓那家夥彎唇笑着,輕聲喚着“阿谧”。
他恍然想起自己也曾被人保護得很好,在沈漓那并不豐滿的羽翼下,那時他雖沒有實體,卻好像完全可以感受到沈漓懷裏袖中的溫暖幹燥。沈谧從未說出口過,他曾經覺得沈漓是整個世界最可靠的存在。
那人一句把沈漓還回來,正戳中了沈谧心底壓着的心事。
“沈漓……”沈谧看見那個閃着金色光華的人影,費勁地往那人在的地方掙紮,終于終于碰到了那人溫暖的指尖。
卻有劍光驟然劃開了沈谧眼前蒙着的模糊的冰霜,有人握住了他冰冷僵硬的手,他看到了蕭椒的臉。
像是新的一場幻覺。
沈谧愣愣的,心裏無端鑽出了一點點的愧疚與留戀,他思緒不知道飄哪裏去了,突兀又惘然地想:“我還沒有好好地拒絕他啊。”
費勁巴拉沖進來抓住了沈谧的蕭椒狠狠把走着神的老妖怪逮到自己身邊,幾乎要把牙咬碎:“都這個份上了,你還想着拒絕我,阿谧,你就那麽讨厭我嗎?”
沈谧:“……”哦,不是幻覺。
他好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順着蕭椒的力道軟綿綿地倒在了蕭椒肩上。
蕭椒把渾身冰冷的沈谧摟緊懷裏。少年修士的懷中溫暖幹燥,像是沈谧當年做過的夢。
“識燈!”蕭椒不知什麽時候和禿了頭的小團子有了那麽深的默契,他一喊,就正好有一盞燈籠飄到了它手邊。燈籠炸成了一捧煙火,火舌四散,如游走的蛇一般鑽進了黏膩的黑暗裏。由識燈的火焰為連接,蕭椒手捏成拳,搜尋到黑霧裏游竄的那些微弱的意識。
他曾在沈谧袖子裏遇見過李無和其他遠遠近近的一些影子,方才借着識燈與沈谧之間的感應撕開那院子裏的結界時,他也感受到了那些黑霧裏裹着的殘魂的執念——尤其是在聽到那個不知道是誰的家夥說到“回魂大陣”的時候,殘魂們的怨念幾乎都快趕上山行塔下的蒼息之火裏燒着的那些了。
蕭椒也從中知道了,沈谧一路收留的那些殘破不堪的魂魄,惡鬼也好、妖怪也罷,都是當年在那場“回魂大陣”裏稀裏糊塗丢了性命,還留下一身生前身後都無法彌補的遺憾悔恨。識燈當年無能為力的、李無當年只能眼睜睜看着心愛的姑娘死在地底翻出的白骨裏的,正是這回魂大陣的一部分。
這場祭奠生靈的災難在每一個矗立着神龍石像的地方,都上演了。
蕭椒當時夾在無數的回憶碎片和沖天的怨氣裏,一邊是陷在眼前陣中精神渙散的沈谧,一邊是陷在百年光陰之前的那場回魂陣裏的各路怨鬼,兜頭又聽見那瘋瘋癫癫的聲音一通胡扯,一個頭多個大,沒比在鲛人燈下連上沈谧的共感輕松到哪去。
但好在他如今比之前能扛些。
“李無!”蕭椒一手拽着沈谧,滌塵劍護在他周圍,他對着黑暗道:“你們給點回應!”
被沈谧收進袖子裏與黑霧融為一體的怨鬼們所在的位置陸續在蕭椒腦袋裏顯現出來,他咬緊牙關,把一身神識鋪開,借着識燈的火引着他們調整位置:“陣眼是那木人手裏的琴。你們跟着火走,我們做個陣。”
但那些怨鬼本身就怨氣沖天,這個時候已經瘋到失去理智,斷然不肯乖乖跟着蕭椒的指示走。還是沈谧手搭在蕭椒肩膀上,撐着精神把那些殘魂順着蕭椒的指示移動,這才布好了破局之陣。
蕭椒把蔫答答的沈谧摟緊,滌塵将眼前的黑暗撕開片刻,他一躍而起,終于擺脫了那些拉着他們下墜的力量。
怨鬼殘魂們在各自的位置被沈谧驅使着齊齊發力,一時之間黑霧陡然成倍暴增,琴音好像被黑霧裹住了,變得沉悶模糊起來。蕭椒帶着沈谧從黑霧裏冒出來,瞄準了那木人手裏的琴,一劍劈了下去。
木人被劈成了兩半,琴毫發無傷。
琴聲戛然而止,周遭也安靜下來,可是方才現出過一線的天光卻并沒有展露出來,四周依然是黑沉沉的一片。
黑得空曠,好像連那些樹、花、雪,院落都一并消失不見了,只剩下一片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