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星火相引(小修)

院子裏依然風平浪靜,一地的木人碎片插在深雪裏,烏鴉愣頭愣腦地飛過來停下,試探着啄了兩下,抖了抖翅膀,抖出了一團黑氣來。黑氣在烏鴉邊上化了個歪歪扭扭難看的人形。

院子中的人正拿手絹擦着懷裏沒有弦的琴,頭也不擡。

“看來方才有一番惡戰啊。”萬魔王咯咯笑着,聲音低啞卻難得能聽出來心情不錯。

“人抓到了,把東西給我。”

“還不到時候。”黑氣凝成的人形要散不散的,款款向院中挪過去,“那仙門的小修士也來了?”

“來了,看着煩。”琴被擦得通透明亮,抱着它的汪道安目光不善,咬着牙說的後半截話。

萬魔王像是全然沒聽出他話裏的怒氣,不緊不慢道:“等着吧,先把他們關着。”

烏鴉的口中不知何時銜了塊透明的薄片兒,像什麽東西的鱗片,鱗片上有一小粒紅點,叫雪色一襯,顯得分外紮眼。它飛過去把那薄片放到對方手上便又飛回萬魔王身邊來邀功讨賞。萬魔王分了一縷黑氣出去,象征性地摸了摸烏鴉的腦袋,才慢悠悠接道:“把這個種在那個結界裏。”

“這是什麽?”

萬魔王并不回答這個問題,在一陣刮得有點大的風裏堪堪維持住這勉強的“人樣”,他兀自笑道:“你想要沈漓活過來,又不肯親自付出些什麽代價,這世上除了我之外,你沒有第二個選擇了。”

烏鴉眼睛滴溜溜盯着被戳破了一腔虛僞的深情的人,像是萬魔王借它的眼睛看穿了他的靈魂。他有些惱羞成怒了,手邊捏了一道勁風打過去——烏鴉倏地飛起來,繞了個圈,立上了含着花骨朵的梅樹枝頭。黑氣倒一點也沒受影響,仍舊盤在原地,頗有些玩味地欣賞着。

只是周遭有無形的壓迫感升起。

“照我說的做吧。”

眨眼之間,黑氣和烏鴉都一并消失無蹤。

四下靜谧無人,那股緊繃的壓迫感也陡然被撤走了。

剩下抱着琴的人獨自站在雪裏,他懷中的琴冰冷,有種要把他身上的體溫都吸過去的感覺,但他倒并不在意,只是暗自咬了咬牙,又想起來沈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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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道安這個名字是他師父賜給他的,那死了幾千年的老頭當年就捋着胡子說他在修行之路上走不長遠,天資屬于中下,只能比凡人多一兩百年的光陰罷了。他心裏攢着氣,師父上塵息門有事要做,他便央求着跟了去,遠遠地看見沈漓練劍。那時也是一個冬天,有雪花紛紛揚揚,有寒梅枝頭芬芳,天資卓絕的仙門大弟子身姿輕盈矯捷,劍鋒若游龍,一雙眼天生泛着慈悲似的,像從雲端看過來。

他那時就想,原來所謂天之驕子,看人都是高人一等的。那雙像從雲端崖上俯視下來的眼裏仿佛什麽都能映進去又什麽都不能留下印記。

後來他才知道,那雙眼屬于神明。

不過也不要緊,反正神明最後落在了他手裏。

他親手把神明封進了深淵,也親手把神明拖上了祭神臺。他把神明從雲端上拉下來,要那從來光風霁月的人與他一道腐爛。

四百七十二年,每一年,他都在發瘋。或許從更早以前,三千年前,從他心高氣傲不肯接受自己天資不足一輩子不能在修行上有什麽建樹,卻又正正好好撞上了神明以凡人之資舞劍開始,他就已經瘋了。

神明絕不能比他先腐朽。

沈漓一定要活過來。

他捏着手裏的鱗片,打算信萬魔王這一回。雖然他仍然覺得那個塵息門的小修士很礙眼,他看不慣那小修士對與沈漓有幾乎同樣的面孔的沈谧那樣殷勤,也天然看不慣那小子就差寫腦門上的“天之驕子”的身份,但為了那朵能複活沈漓的不死花,他得咽下這口氣。

·

沈谧還記得把黑霧收回袖子,即使那些怨鬼們半點也不情願。

蕭椒對殘魂們說:“你們加一起也不是那人對手,而且我們還在那家夥的掌控中。”

丢失了自己神智的殘魂們跟着黑霧裹進了沈谧袖子裏。

蕭椒握住了沈谧擡着的手,那只手蒼白瘦削,像只剩一把修長的骨頭一樣,又冰又涼,好像一張白如金紙的皮下連血液都被凍住了。蕭椒把那只手攏到自己手心。

沈谧這會兒已經虛弱到連那些如同他身體的一部分的霧氣都快控制不住了。他安靜靠在蕭椒身上,蒼白又脆弱。

幸好此時什麽滔天的怨恨殺意都一并歸于安靜,那作亂的人也不知趁亂去了哪裏,眼下雖不知是個什麽境地,倒也有片刻安穩。

“別亂動。”蕭椒提防着四周撐起了一方小小的保護屏障,原地坐下來,給沈谧找了個比較舒适的姿勢,“訾盱獸那裏你受了那麽重的傷,剛剛那破陣法又一直在吸收你的法力修為,這會兒先別折騰了,歇會兒吧。”

沈谧對上了他的眼睛,從那在黑暗裏也亮晶晶的目光裏看到了他沒說出來的話:“我在,我保護你。”

大言不慚。沈谧心裏這樣想着,卻無端生出了一股安心之感。

“怪我方才被沖昏了頭腦,着了他的道。上古的逆天禁術裏有一類,是将已故之人複活的。但這逆天之術是大忌,要花費遠超于那條命的巨大代價才能達成。回魂大陣的代價是,數萬生靈。” 沈谧一邊靠着蕭椒,一邊道,“沈漓他身死魂消,回魂之術沒有作用。然而我是因為沈漓而誕生于世間,又得他一身血肉賦生,我的靈魂命格都算是他的延續,将我這條命獻祭或許能讓沈漓回來。”

蕭椒原本已經移開了的目光倏然又望回了沈谧,那目光如有實質,像是要把沈谧的這副皮囊望出兩個洞,好看穿他的內心。識燈這會兒耗費了太多體力,已經順着沈谧收回的黑霧一道鑽進了他的袖子。讀心術就讓蕭椒精準地讀到沈谧一句“拒絕”便歇業了,蕭椒聽不到沈谧到底是怎麽想的,心裏有些惴惴。

他覺得沈谧可能很樂意将計就計。

沈谧不動聲色地避讓開蕭椒的眼神,話鋒一轉道:“他手上有沈漓的角。”

他頓了頓:“……‘龍角’,沒猜錯的話應該是他拿那角做了什麽文章,而我這副身軀雖并非沈漓的,卻也承他血肉,那人當年貪得無厭,單方面與沈漓定了生死之契,這契約多少對我有些束縛。”

“生死之契……”蕭椒想起來在識燈帶他回溯的那些往事,大約明白沈谧說的是哪種生死之契了。那個在深淵下折磨着沈漓的人,用某種契約将沈漓作為了他生命與修為的“源頭”,沈漓的一切幾乎都可以為他随意支配使用,包括靈力修為。這契約惡毒至極,除非把沈漓的全部都耗個幹淨,便永遠生效。

他把沈谧圈得更緊了點。

沈谧像是無知無覺似的,将蕭椒這些小動作一一忽略:“他引我過來應該只是想把我困住,暫時還不至于殺我。畢竟逆向賦生也不是随便就能施展的……”

他一開始确實被仇恨和憤怒蒙蔽了雙眼,一時疏忽沒注意那麽多,這會兒的時間也反應過來了:那人的最終目的是要沈漓複活,所以一開始就設好了陷阱引他過來。

回魂大陣祭了那麽多生靈都沒用,因為沈谧活着,天道術規直接将他的存在默認為“沈漓活着”。那陣法每一環每一節都變化莫測,代價大變數也大,沈谧對此道了解不多,先前在歇雲山看到的那次他并沒有認出來,只知道那陣法除非從源頭拔除,否則會一次次卷土重來直到周圍生靈盡滅——歇雲山還沒到那個地步,可能也不僅是因為有一山的修士,有一部分或許也要歸功于那回魂陣從根本上來說就是個廢陣。

沈谧當年是因為沈漓用一身血肉賦生,這才有了這麽個處處累贅的“身體”,而沈漓自己早已神魂消散,哪怕還有一絲一縷在這世間,這幾百年也早就什麽都不剩了。神明泯滅,要實現逆向賦生,需要一樣必不可少的東西——不死花,這東西千百年來沒人見過,據說長在南溟之下,能重塑靈魂與神格。

沈谧眯了眯眼,他那關系不太好的“盟友”萬魔王在這件事裏扮演的角色是個什麽呢?

萬魔王那老魔頭不經念,沈谧剛在腦中這麽一想,便感覺到了空曠的黑暗裏冒出來一團黑氣,那黑氣與周遭黑暗幾乎融為一體,也不知用了什麽技巧,沒驚動還在思考怎麽出去的蕭椒。

“看來你已經猜到了。”萬魔王用的傳音。

“我對你沒有惡意,畢竟我們可是同類。我一直覺得你這個性子過于無趣,既不肯扔掉一身虛僞的善良徹底遵從自己內心,又不肯放下心中積壓千年的怨氣徹底遵從沈漓的願望……沈谧啊沈谧,你到底擰巴個什麽勁呢?”

沈谧面無表情地聽着。

黑氣輕盈地在周遭的黑暗裏化開,一時之間沈谧耳中,萬魔王那讨人厭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天然帶着刺似的,直直戳進他心裏:“說起來,神的一生不會只有短短三千年吧,魔物都能千古不朽,沒道理神明的生命那般脆弱,你說是不是?”

這番話終于觸動了木頭人一樣的沈谧,他手上的黑霧有些不受控制又要漫出來的趨勢。

“你在生氣……”萬魔王語氣含笑,“你不好奇為什麽沈漓身為神龍遺脈,卻以凡人的身份降生麽?我倒是從三千年前在止禹山上游蕩過的魔物那裏聽說了些事,那顆龍蛋原本還不到破殼的日子,是被塵息門的修士扒拉出來的,玉隐收他做弟子,就是為了讓他心甘情願地犧牲奉獻。真可憐啊,神龍一脈當時但凡還剩個能喘氣的,想必絕不會眼睜睜看着自己族中的孩子被凡人這樣随意地使喚吧。”

萬魔王絮絮叨叨,卻發現沈谧不知為何,捏着的拳頭又松開了。

不但沒生氣了,反而還有點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萬魔王:“……你不恨塵息門,不恨這些修士嗎?”

沈谧沒理他,攢夠了力氣撐起身來,對蕭椒說:“走了,我們去找出去的路。”

“還有這小鬼身上的那塊玉,我忽然也想起來了,它的來歷你要不要聽聽?”萬魔王忽然不懷好意地說。

沈谧頓住了身形。

萬魔王的聲音像是某種魔咒:“這龍首玉本是上古之物,三千年前的王宮之中奇珍異寶無數,卻很少有人知道最奇的便是這小小一塊玉佩。啧,本來這也是個集了天地靈氣的寶貝,可後來卻有貪得無厭的凡人将主意打在這寶貝上,若非借由這東西,你猜當年的凡人能否從沈漓身上竊去一星半點修為靈力呢?”

蕭椒聽不見萬魔王絮叨什麽,也不知道萬魔王就在這裏。他正琢磨着滌塵劍能不能把這結界撬穿,見沈谧站起來,自己也跟着站起來,下意識問道:“你沒事了?”

沈谧撐着起身,涼涼一眼看過來。

蕭椒不明所以。

然而沈谧卻很快收了目光,斂眸,站了站。他情緒收得太快,風暴未起便平靜下來,叫人疑心方才只是一眼看岔了。而後沈谧一副全然聽不見萬魔王還在講什麽的模樣,手一勾便将蕭椒的滌塵劍拿了過來,順手在地上劃拉。

劍尖也不知道磕到了什麽,擦出了一溜火花。

蕭椒看着沈谧畫了個複雜的符,是他沒見過的。

火花在黑暗裏一點也沒有要被吞噬的樣子,反而光彩閃爍,像一朵開在黑暗裏的古老繁複的花。而後那“花”炸開來,火星飛出去,高高低低挂成了一條線——連向遙遠的、看不清的地方。

“這叫‘尋蹤’。”沈谧把劍還給了蕭椒,道,“跟着走。”

“這種能把人的修為一并吞噬的結界,一定會有個薄弱的點,那就是出去的路。你我二人現在都不可能把這結界打碎,只能找它的漏洞。”沈谧牽上了蕭椒的手,拉着蕭椒一起沿着那一路火花向前走。

蕭椒跟着他,兩個人一步一步地走着,誰也沒出聲,蜿蜒的火花浮在虛空,映出的光暖融融的。星子一樣的火花組成的路像是沒有盡頭一樣,黑暗也是。但是周圍卻詭異地安靜着,他們連走路也沒有發出什麽聲音來,像踩着柔軟的雲。

蕭椒微微偏頭去看,沈谧的側臉在微弱的一點光的映照下,仿佛溫潤的玉雕,星火的光柔和了他眼中的冷漠,一如剛剛解凍的湖泊。那冰涼的手也好像溫暖了些。

後來蕭椒無數次回憶起這一幕,都會想,如果這條星火指引的路永遠走不到頭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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