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流風槐香
沈谧一路無話,一是他原本話就不多,二是萬魔王被他突然的這出搞了個措手不及,一直在他身邊叨叨。他不勝其煩,但一點沒表現出來——不知出于什麽心理,他并不願意讓蕭椒知道那家夥的存在。
好在蕭椒這小子揣了點自己的心思,這一路也走得安安靜靜的。
萬魔王的本體還封在南溟之中,如今能鑽出封印的也只是一小點神識,真要動起手來,沈谧就算有傷在身也是絲毫不将他放在眼裏的。但是如沈谧所言,萬魔王是陰魂不散的蛆蟲,這魔物惡心之處在于,他現在這狀态跟人打架毫無贏面,可別人就算把他這點神識“挫骨揚灰”,他很快就又能從南溟送出一縷新的神識來。
端的是野火燒不盡。
沈谧知道萬魔王在找尋離開南溟的辦法,這魔頭纏着自己其實是想要讓自己去替他解開封印。
這場“合作”他們倆之間互相并不大信任,随時都能跟對方翻臉,那老魔物深覺沈谧身上帶着一半沈漓留下的善的“遺毒”,總是在試探着想要讓沈谧歸于純粹的“惡”然後成為他的爪牙。
沈谧下了歇雲山後靠着“龍珠”的感應輾轉許多地方,來南州前,他去過皇城。
三千年前那些修士和凡人哄着沈漓到龍吟閣的借口便是要他去鎮一鎮“江山龍脈”,沈漓不忍心見生靈塗炭,這才應下。三千年過去,江山早就不知道跟了何人的姓,人間似乎剛從一場又一場無邊際的戰争裏稍微緩和下來一點,皇城裏硝煙的味道仍能叫沈谧捕捉到一絲。
他在還未全部建成的皇宮裏,找到了沈漓的尾骨做的一方印,印上刻着的字是“四海升平”。沈谧覺得諷刺。
四海升平,這世道算什麽四海升平呢?凡人茍延殘喘,大妖大魔死的死封的封,這樣的境況下,三千年過去也沒見他們過上什麽真正富足安穩的好日子。哪怕太平如南州城,披着盛世安穩的皮,底下的世道也還是一頭亂絮。
污穢藏在每一處有人煙的地方,在沈谧眼裏,凡人生來就帶着毒,庸碌的一生都只是在走向毀滅與腐朽。人間或許不乏有蕭椒那樣的傻子,蠢得出奇,但那樣的傻子只能對付“外敵”,沒辦法平定“內亂”。
無論有多少個沈漓,多少個蕭椒,都沒辦法拯救這凡俗人間。
欲壑難填的人們只會将那些心存神性的人綁起來,吸他們血,食他們的肉,用他們的屍骨填什麽萬世太平的白癡美夢。
沈谧這樣的想法或許給了萬魔王一線可趁之機。
但他刻薄歸刻薄,心裏也清楚,當初沈漓身邊的人一人一句“天下蒼生”将他哄上了不歸路,說到底也是沈漓自己選擇的,他有多想毀滅這并不值得沈漓傾心守護的世界,就有多不願由自己親手毀了沈漓的心血。
這是他為數不多、常常搖搖欲墜但卻始終留了一線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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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的盡頭仍然是黑暗,但這時已經能看出來這黑暗更像一堵牆,火光撒上去是向兩邊鋪開的。
蕭椒伸出手試着觸摸了一下,那牆仿佛是水做的,他的手緩緩穿透牆壁,觸到了一把冰冷的風。
“這就是出去的……”他正要跟沈谧說話,頭還沒回過來,沈谧便松了手一掌拍在他的腰上。蕭椒掙紮着回頭,只來得及看見沈谧整個人有一半沐浴在光裏,另一半陷在黑暗之中。那些星火被打亂了,随意飄着、閃爍着。
光影倒錯,沈谧給蕭椒來了個眨眼變臉。
蕭椒聽到他說:“你先出去。”
蕭椒腦子裏嗡地一聲,陡然才反應過來——這破結界針對的是沈谧,除非把這結界打碎,不然沈谧根本出不去!
但他還沒發出什麽聲音,人整個已經埋進了那面“牆”裏。
送走了蕭椒,沈谧轉過視線,緩緩道:“我不信善有善報,但沈漓信。我不喜歡我身上那一半優柔寡斷憐憫衆生的慈悲,但那是沈漓活過的證據。”
“萬魔王,雖然你我同生于那深淵陰暗處,但我并非蛆蟲。不管你打的什麽主意,我還是那句話。我不會與你為伍,但只要你不動到我的頭上,我也不與你為敵。”
這是之前萬魔王将汪道安的消息告訴沈谧時,沈谧給出的“承諾”。
他壓着的聲音裏有些不大明顯的怒意:“別再試探我的底線。”
沈谧耳邊,萬魔王冷笑着落下一串嘲諷:“呵,沈漓好歹占着個神明的身份,你呢?你只是個陰錯陽差誕生的妖怪,生來便是一筆爛賬,你為沈漓張羅着收屍複仇,又要掂量着對這蝼蟻般的蒼生手下留情,等你所謂的大仇報完之後,你又将往何處去?學他一樣,祭這盛世清平麽?可笑……”
沈谧不答這話。
他微微回身,身後的星火胡亂飛舞,零落一地,漸次熄滅得徹底,滿目的黑暗中忽而沖上來一團什麽東西。
沈谧反應迅速地讓過。
那東西貼着他的衣袖掠過,砸進黑暗裏,在虛空中炸開,像是沾着點活氣就瘋長,不過眨眼,便生出了一大片枝丫——及至此,沈谧才看清,那玩意兒居然長成了一棵樹。
搖曳生姿的樹,招來一束不知從那個縫裏透進來的天光,洋洋灑灑,斑駁一片。
沈谧并太清楚這又是唱哪出,總歸他活了三千年也只從沈漓的記憶裏窺見過人間風物——還是三千年前的舊風物,況且沈漓也不過為人三百來年罷了。但他表面依然波瀾不驚,只自行離遠了些。
以那棵樹的根為中心,虛無空洞的黑暗被草長莺飛的景象取代,天光劃過樹葉尖尖,自沈谧跟前流轉而過,有些晃眼,瞬息沈谧腳下身邊一直延伸到視線不能及之處,已然是別有天地。
樹是一棵巨大的槐樹,飛崖峭壁,群山環繞,萬壑風起,有晨露一滴自槐樹葉上落下,墜到一簇青草上,草葉跳了跳,一只仿佛剛從一場夢裏醒來的不知名蟲子蹦起來,又複隐入草叢中。
沈谧看着那棵樹,此情此景于他而言依稀有幾分眼熟。
這是止禹山中,晖月峰上,同塵堂前的景象。
恍然如夢,卻比夢真實,仿佛只要此間人一伸手,就能觸碰到垂下來的槐花穗。
哪怕明知自己身處幻境,沈谧仍是沒有控制住恍了神。在沈漓留下的那方幻境裏,沈谧曾見過這一幕的,那人當年都虛脫成那個樣子,握一抔塵土的力氣都快沒了,還斷斷續續同沈谧提到過,晖月峰上這棵他曾與師父共植的槐樹。
那樹下,原是沈漓最憧憬的埋骨之處。
奈何沈漓長眠深淵之下,最後也只能把這一點小小的、無傷大雅的執念留在幻境裏,自己一身枯骨散落世間各地,死了也不得安息。
沈谧只盯着那棵樹看,苔藓與青草鋪了滿地,樹根盤虬卧龍,花穗一束束簇擁着,風吹過槐樹的縫隙,一樹蔥茏的葉子簌簌響着,響成了沈漓那場被埋在淤泥裏的經年舊夢。
只是這棵樹比沈漓幻境裏的長大了許多,遠遠看簡直自成一座小山丘。
沈谧站了半晌,終于被風帶來的一點槐花香勾着,走近了。
花團錦簇間,一本書直直砸下來,險些砸到沈谧的腦袋。
沈谧像是不願打擾這場幻覺,收住了溢到指尖的一縷銀光,順着書落下的方向擡頭看去,那婆娑樹影間躺着個人。
流光幻彩之間,樹上那人衣袂輕垂,青絲搖曳,微微低下頭來,笑盈盈地看着沈谧。
他伸出手相邀:“阿谧,快來。”
若這結界裏此刻映出的是沈漓曾為沈谧織造的幻夢,眼前這一幕,又是對應的哪一年的哪一段呢?
那逆着光的人指尖似乎有某種令人無法抵抗的吸引力,連同溫聲細語的聲音一道,忽而化成了絲絲縷縷吻過鬓角眉梢的和風,複又鑽進人的眼裏心裏,沈谧不自覺地擡手。
堪堪夠住那只向他伸出的手。
然而也不過恍神剎那,沈谧已經一把抓住那只手,把人從樹上拽了下來。
原本就只是随意躺在樹枝上的家夥被這樣毫無預料地一拉,猝不及防墜下來,慌忙間手胡亂揮舞了幾下,扯着沈谧的衣袍,連帶着把沈谧也一并砸進了草地裏。
青草的氣息萦繞鼻尖,沈谧皺了皺眉。
是蕭椒那尊分明才送出去的瘟神,真實的那位,不是幻覺。
他被蕭椒眉心的一點亮色晃了眼,微微側過頭不動聲色移開了視線。
“起來,你發什麽瘋?”沈谧看蕭椒有點不對,此間景象無論多像止禹山,他心裏依然清醒地知道,只是被這結界投映出來的錯覺罷了,卻偏生那不該又出現在這裏的小鬼像是真的入了局,周身氣息混沌,一半貼着真實,一半卻已快要融入進這幻覺裏。
“阿谧……”分不清是夢是真的小鬼并沒有從沈谧身上起來,只是撐起身子,就着樹葉間漏下來的光把眼前人的模樣仔細瞧了又瞧,黏糊糊地笑着,把頭埋進了沈谧的頸窩,蹭了蹭。
“阿谧,你真的同我回止禹山了……”
沈谧不大适應他在自己耳畔吹着氣講話,把人扒拉開。
“怎麽會……”噤聲許久的萬魔王似乎也沒有預料到這一幕,“他怎麽會對龍鱗有反應?這臭小子究竟是?!”
“你幹了什麽?”沈谧面色一沉,“萬、魔、王!”
此刻萬魔王若非只是一縷神識,而是本體出現在這結界裏的話,沈谧手上幾乎控制不住的銀光能把他片成片兒。
萬魔王只驚詫了片刻,見沈谧一副快壓不住憤怒的模樣,便很快恢複了平靜,饒有趣味地隐在一旁看起了戲。他對沈谧快要溢出來的殺意毫不在意,循着蕭椒眉心的光亮看去,不知看出了什麽,忽而哈哈笑起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說當年龍吟閣設下的結界連外頭半絲靈氣都透不進來,怎麽就突然有個生靈撞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