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一夢浮生
沈谧陡然将目光望向虛空裏,萬魔王那團黑霧若隐若現的地方,但這老魔物像是發瘋般笑了半晌,十分惡心地送了沈谧一句:“想知道?偏不告訴你。”
沈谧無心對他這幼稚的逗弄做出什麽反應,把像個小孩子似的抱着他不撒手的蕭椒推開,那讨厭鬼又很快纏上來,嘴裏唠唠叨叨的不知道念的哪本歪書上的酸文,手腳還不大老實。按着沈谧的性子,蕭椒要是清醒的,他早把人扔出去二裏地了,但此刻蕭椒不知道着了什麽道,沈谧倒有些束手束腳,不敢輕舉妄動了。
沈谧不知道蕭椒是着了什麽魔。
蕭椒自己也不知道。
他這回是真的從那棵槐樹上“長”出來的了,他迷迷糊糊還記得自己是被沈谧推出了結界,迎着一抔飛雪在地上滾了個圈,把自己砸得兩眼一黑,便從一場“白日夢”裏醒了過來。
南州、別院、星火、飛雪……統統化成了遙遠的夢境,而他自己,正站在雲頭之上,迎着漫天映在雲朵上的金色陽光,方才沖動地向沈谧表白完。
雲上風聲寂寂。
蕭椒有些分不清到底哪一邊是夢。
沈谧和他“夢”裏的反應一樣——跑了。蕭椒死皮賴臉地追上去,這一次好歹沒讓他消失在茫茫天地之間。而後他們走過許多個地方,看了形形色色的人,沈谧拿到了要找的東西,他們一起葬了那副早已無法拼湊成型的骸骨……一切安頓好之後他帶着沈谧回了止禹山。
這條路就像那結界中遍布星火的路一樣,安穩平靜,沒有那些沒完沒了的對峙,沒有喊打喊殺的仙門人,師父師叔師弟都沒有攔着他。連沈谧都很配合,沒有找仙門的麻煩。除了讓大家接受将自己門派的寶物歸還給沈谧這一點費了很大功夫之外,其他一切都是平順的。
“三年”如逝水,再回到塵息門時,蕭椒拉着沈谧,高調地告訴整個師門,這就是他的命中注定。他們在所有人的豔羨祝福中,定下終身結為道侶,千丈峰那位因為歷情劫被傷了個徹底的錢師兄觸景傷情,還找蕭椒打了一架。
“阿谧,我方才在樹上睡着了,做了個夢……”蕭椒把沈谧抱着不撒手,好像只有和沈谧緊緊貼着,他才能有種握住了真實的安心感。
夢太缭亂了,他不記得前因後果,只記得夢裏自己賭氣跟師叔們對着幹,入定修行的時候故意将真氣反着循環,不小心練岔了,元神出竅,飛到了一個他從未到過的地方。他一下變成了一只飛鳥。林間月色流轉,不知是哪個缺德的系了一堆鈴铛,叮叮當當吵死人。他拍着翅膀想要離那些鈴铛遠一點,但怎麽也飛不出去,反而越繞越迷糊,不小心撞上哪顆鈴铛就會引來魔音灌耳,幾乎快在那些叮叮咚咚的聲響中失聰。
然後他在一片流光溢彩中,頭暈眼花地撞上了一個硬邦邦的人。
那人枯坐在鈴铛與幻光之間,閉目不動,像是什麽玉石雕出的人偶。“人偶”周身的氣息冰冷死寂,沒什麽活氣兒,還時不時冒出點詭異的黑霧,那霧氣很有些紮人,一旦纏上來,就像要把這誤闖的生靈裹住吞噬幹淨。但出乎意料的事,那“人偶”睜開眼睛,垂眸看着這掙紮的“飛鳥”的神色,居然十分溫柔。
鈴铛陣陣裏,他們慢慢開始相依為伴,那不知是何處的地方,時光仿佛是停止的,他們一起度過了不知多久的時間,最後,在師叔們一聲一聲催命似的召喚下,蕭椒的元神不得不歸位,臨走之際,那“人偶”卻已經入定,任他把一把鳥嗓都叫破了,那家夥也沒一點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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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泊的元神一聲接一聲叽叽喳喳叫的是:“等我,我會來帶你出去。”
可是颠倒的神魂歸位,那光怪陸離的一切,都被忘了個幹淨。
此刻他抱着沈谧,心裏的慌亂漸漸平複下去,小心地吐出一口氣,生怕一陣風就能把眼前人吹跑了似的,呓語般絮絮叨叨道:“我夢到我附身在一只小鳥身上,你孤獨一個人坐在一片鈴铛中,身邊只有我這麽一個活物……但我走了,還把你忘了。後來我做什麽都很着急,即使不願意也還是努力修行,莫名覺得心裏空空的……說起來,我真的有過那樣的一段時間……”
蕭椒想起來那段時間,自己心中莫名有萦繞不散的悵惘,少年人明明不識愁滋味,卻總愛憑欄遠眺,看着天邊晨昏交換的那一線,恍惚地嘆一口氣,日複一日被無端的急切和迷茫壓着。好像冥冥中有什麽事是他必須要做的,他不知道,但又真切地焦慮着。
他只覺得腦子裏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如石子落進了一潭靜水,不自覺怔怔喃喃道:“我是不是,真的忘了什麽?”
沈谧聞言愣了愣,一時思緒也被扯回了過去,彼時那只陪伴自己的小鳥叽叽喳喳鬧個不停,傻乎乎的。
蕭椒的元神誤打誤撞闖進深淵,想來元神歸位後,是沒有那段記憶的。但又為什麽在這個結界裏他做夢卻夢到了呢?
“蕭椒,你究竟是什麽人?”沈谧想到萬魔王方才那句“原來如此”,第一次對這小鬼的身世來歷有了一點好奇。
他盯着蕭椒的眼睛,蕭椒眼裏雜質全無,清澈得像是世上最幹淨的一泓碧水,一眼能望到底,卻空空如也,什麽有用的信息也看不出來。
反而是這傻小子眉心的那點紅光,觸目驚心,沈谧伸手點在他的眉心,那光像是什麽會咬人的蟲子一樣,狠狠蜇了沈谧一下。
不是蜇在皮肉上,而是蜇在元神上。
沈谧心下一震——那光紮進元神的感覺,對沈谧而言與其說是熟悉,倒不如說……好像很久以前他曾深刻地親身體會過。
可他一生至此,連帶着他産生意識的時間一起,撐死了算約莫三千歲,他記得所有自己感受過的所有事物,确然知曉自己記憶裏從未見到過那樣一團光。那光初初看去刺目紮人,再細看又覺如沐春風、通體舒暢,有什麽暖融融的東西緩慢地流轉,與深淵崖上花團錦簇間落下的陽光如出一轍,又像蜿蜒的長河途徑千萬裏、游走的風路過群山……
宏大如山川亘古,又渺小似塵埃微末。
沈谧直勾勾地盯着蕭椒,想的是那團光芒,卻将蕭椒看得有些心猿意馬。
大約是在這已經不知道是夢是真的場景下,蕭椒覺得自己已經與沈谧牽手克服了重重險阻障礙修成了正果,眼前人已經是他的人了,任誰被自己心愛的人用那樣深情的目光盯着,都很難不想些有的沒的。
于是蕭椒幹脆完全放空了自己,也不去想自己是否忘了什麽事,不去想那場無能為力地将沈谧完全忘記的“夢”,放任自己沉溺在沈谧的眼神之中。
一捧槐香在風裏被送出很遠,輕巧地從二人鼻息間掠過,泛着淡淡的清甜味道,卻像世上最醉人的一口酒。
蕭椒俯身去,虔誠地吻上了沈谧的唇。
畢竟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又是頭一遭春心萌動,蕭椒也曾幻想過,沈谧的唇齒間是什麽味道,他猜大約會是沈谧袖間那種清冷的陳年舊雪的味道。但真的嘗到之後,他才發現,那種感覺其實更像是嘬了一口冰。涼涼的,像老妖怪那顆怎麽也捂不熱的心。
卻又比想象中柔軟許多,也許是蕭椒自己腦子不大清醒的緣故,他覺得比随風飄了滿山的槐香還要醉人。
沈谧當場懵了片刻,擡手把蕭椒推開,又被他不知死活地纏上來。
蕭椒現在就像個膽大妄為的醉鬼,同一個醉鬼是沒法講道理的。沈谧不勝其煩,拿袖子擦了擦嘴:“你給我起開!”
蕭椒委屈巴巴一癟嘴:“阿谧,你我都結為道侶了,親一下都不讓,嗚……”
“你屬狗嗎,抱着就啃?”沈谧心說:萬魔王,老子非鑽進南溟去扒了你的皮。
他坐起來順手理了理衣衫,萬魔王還在暗中看着,一想到自己這等失态的場面竟叫那他瞧不上眼的東西看了去,沈谧就覺得萬分不适,于是他對萬魔王的厭惡又上升了一層。這梁子結下了,他們之間原本就不大牢固的盟約還是作廢吧。
“過來,”沈谧面色不善地将蕭椒拉起來,“眼睛閉上。”
蕭椒才吃過癟,但還是從善如流地照做了。
沈谧攬着蕭椒的腦袋把額頭貼到他的額頭上,那點紅光接觸到沈谧的皮膚之後自發地黯淡下去,沈谧追着紅光中一點殘留的靈力波動,追溯到了其源頭。
結界的界限邊上一把雪裏,埋着一片巴掌大的鱗片,很薄,是透明的。
那竟是一片龍鱗!
不是沈漓的鱗片,是貨真價實的一片古老的龍鱗,屬于曾經真真切切藐視過天地萬物、還未落寞的、騰挪山川雲海間的神明。
也是蕭椒眉心那紅光的根源。
沈谧一個恍然,好像自己身處一個蒙昧混沌的世界裏,周遭有微微泛藍的液體流動,也有那源源不斷的光,溫吞柔和的、宏偉壯闊的、既與他相斥卻又與他相互缭繞的光,透過那一片藍,看起來若即若離,忽明忽昧。
他回過神來,不知那一瞬間的錯覺是為何,卻認出了這到底是個什麽地方。
“縛神之咒……”用龍鱗做的縛神之咒。
沈谧陡然睜開眼,蕭椒全無防備地乖乖閉着眼睛,沒能看到沈谧那一瞬間眼中的驚詫。
縛神咒是符咒中比較邪門的一種了,載體一般是尚存靈氣波動的屍骸的一部分,無論神明妖怪還是修士乃至飛禽走獸的屍骸,都可以用來刻這種符咒,一旦刻成,符咒會将附着其上已然無主的靈力永久地保存下來,再經過長久地煉化,最後做成型的縛神咒催動之後會選擇同源氣息附身,中了縛神咒的人會發生什麽因人而異。
沈谧記得以前沈漓把這當奇聞轶事講着哄他玩兒的時候說過,有修士中了縛神咒之後,神志被困在咒中,本人仍然活着,失去神志後發瘋将自己的同門殺了個幹淨,留下一具肉身成了任哪一個妖魔鬼怪都可以上身的容器,專供那些不甘心的妖魔“死而複生”。
這縛神咒極其難練成,且只對懷着同源氣息的人下手。
沈谧稍微一想便知道了,萬魔王原本想要針對的是自己。這“好盟友”原是打的用縛神咒将沈谧變成傀儡的這號主意,可不知為何,龍鱗做的縛神咒應在了蕭椒身上。
沈谧知道這龍鱗縛神咒為什麽不應在自己身上,卻不知道它為什麽讓蕭椒中招了。
為什麽是蕭椒?沈谧心下思忖,蕭椒不過是凡人之軀罷了,難不成是因為他命緣綁定了那塊龍首玉?
但那龍首玉顯然也是出自一條死了不知多久的龍,一□□氣都沒有,別說只是綁在一介凡人的命緣上,就算直接嵌入靈根裏,也不過是死物一塊,縛神咒應當不會對此有什麽反應才對。
除非……蕭椒不只是一介人族修士,或者他身上還有別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