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真真假假

蕭椒是不是還有什麽別的身份,沈谧一時也确認不了,只是眼前情況确實不容樂觀,沈漓講的故事裏那修士下場凄涼,中間經歷了些什麽,沈谧無從得知,但他也知道在這幻境裏多留一時片刻,便不知會發生些什麽。

可要如何救下蕭椒,他一時也沒個主意。

“小鬼,你知道縛神咒嗎?”沈谧幹脆直接問道。

蕭椒懵懵懂懂地把眼睛睜開,腦子裏轉了一圈,一下沒想起來是個什麽,便只誠實地搖了搖頭。

“你長這麽大都學了些什麽?”沈谧嘆了口氣,“尋蹤”不知道,“縛神咒”也不曉得,當今仙門究竟教弟子些什麽東西?

“是一種符咒,當世……不,三千年前的三大毒咒之一,可能到你們這一代沒人做這個了吧。縛神咒的中咒之人心神會被困在符咒中,掙脫不得,原身會變成施咒者的傀儡,你方才被萬魔王暗算了。怪我沒注意到這茬,以為把你送出去就好了。”

他理了理衣袖,面上還是盡量端着從容:“這地方不是什麽止禹山,你我還身處南州。”

“什麽南州?阿谧,你在說什麽?”蕭椒看着沈谧,懵懵懂懂地,“我們是準備去南州的……但不是還沒啓程麽?”

“我說你中了縛神咒,這一切都是假的。”沈谧的語氣聽上去很平靜,但不知為何,聽在蕭椒耳朵裏就像是什麽清心凝神的咒語,不屬于眼下的這個自己的記憶在蕭椒腦中呼嘯而過——他看到雲海之上沈谧眨眼消失,天地茫茫,唯留自己聽着風聲,而後橋頭一場飛雪裏相逢,他們錯身而過,夜幕中光影陸離的南院、哄堂而起的看客、被薅禿了的識燈、與他争執的師弟……樁樁件件,一瞬之間在蕭椒腦中盤旋幾個來回,可終究像蒙了一層霧那樣遙遠。

那是……“夢”吧?

蕭椒想。

他真真切切在這裏經歷了跋山涉水的三年,與心上人牽手,與仙門和解,也沒有那追着他趕的所謂“天命”,此刻槐香正在他鼻腔裏盤桓,流風浮動,天光正晴,一切都那麽真實地美好着。

怎麽會不是真的呢?

也許是蕭椒産生了片刻動搖,此間平靜的表象也随之有了一點裂痕——原本溫和的風忽然大作,山也跟着晃了晃。

沈谧眯了眯眼,大約明白了,這片“止禹山”是由蕭椒自己的心衍生出來的。

但那動搖也只是一眨眼的事,山間很快便恢複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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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椒對那點異常渾然不覺,眨眨眼睛問道:“阿谧,你今天是怎麽了?”

沈谧忽然栖身上來,一雙眼烏黑深沉,恰似山巅積雪,哪怕其中透露出些許擔憂,但那情緒看起來還是淺淺的,帶給蕭椒的感覺更像沈谧已與他隔山隔海遠在千萬裏外——哪怕他們近在咫尺,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哪怕他方才剛嘗到一口那肖想已久的薄唇。

會有很多人能在那雙眼中迷路,也會有很多人能在那雙眼中看見自己,而它的主人永遠輕描淡寫。

除了發瘋的時候。

“你的幻想裏,我是什麽樣的?”沈谧聲音不大,“我同你回塵息門,還陪你在這山間厮混,呵,你倒真會想。”

蕭椒只呆呆看着他,對他這麽紮人的嘲諷沒給出什麽回應,只是心裏好像有些明白了,他與沈谧現下似乎不在同一個時空。他這裏與沈谧剛對天盟誓,眼前人卻似乎還是初見時那個涼薄冷豔站在驚雷中的白衣人。

哪一頭是真實,蕭椒分辨不出來。

群山晃動得更加厲害了,蕭椒的神志卻像被困在了什麽地方,被什麽東西左右拉扯着,他沒辦法控制,只能不斷掙紮着試圖清醒一點,又猛地被下一個打上來的浪頭淹沒。

山搖地動裏,遠遠地飛來幾個身影,沈谧瞧來眼熟——是蕭椒的那幾個師弟,不過沈谧知道,那也是假的。

“他們”關切着急地從劍上跳下來,聚攏來,把蕭椒圍起來,一臉擔憂地問:“小辣椒,你沒事吧?”

倒也奇怪,這話像是某種強烈的暗示,三個幻影一人一只手把蕭椒拽過去,一人一句“沒事吧”灌進蕭椒耳朵裏,原本好好的蕭椒倒叫他們說得有事了。他覺得自己有些頭疼,身上也沒力氣,但從師弟們身上傳來的某種力量似乎可以令他身體突然湧起的不适減弱少許。

“蕭逗”一劍挑開沈谧,攔在蕭椒與沈谧之間,戒備地盯着沈谧。

“閣下究竟是何方神聖?”那幻影厲聲問道。

沈谧冷冷回望過去。

縛神咒為了把中咒的蕭椒的意識困死在咒中,只憑着着幻象或許不那麽現實,但若加上這滿山與蕭椒在止禹山中一起生活的塵息門弟子,與外面殊無二致的生活氣息,要想叫人分辨不清,并非難事。況且此間歲月靜好,對哪個人來說都有致命的吸引力。

兩相沉默,沈谧一甩袖袍把中間蕭逗的幻影拂開,伸手去把蕭椒撈過來,那邊幾個“師弟”又不肯輕易松手,蕭椒夾在中間快被扯裂開了,掙紮了一下,但哪邊都沒能掙開。

“你冒充我師兄的道侶,現下又想擄他去何處?”“蕭逗”滾了一身葉子也沒來得及拂去,舉着劍沖過來,喝道。

蕭椒一聽,忙想回一句“誤會了”,又有一人從同塵堂中鑽出來,掠過青草葉尖兒,停在了蕭椒身邊。蕭椒一句話沒能出口,傻了眼。

那來人赫然是又一個“沈谧”!

兩個沈谧相對而立,一時也讓人分不出誰是誰,但若瞧仔細些,大約還是能看出來,方才從那“同塵堂”出來的那位,眉目要更溫潤一點,眼中沒那麽淩厲的冰霜和諱莫如深。

沈谧上下打量了一眼這幻境中的“自己”。

那感覺有些奇妙。沈谧不怎麽見過倒影裏的自己,承了沈漓血肉後得來的這副肉身與沈漓長得過于相像,但自己這通身非神非妖的氣質又讓那副只在記憶中存在的面孔顯得有些說不上來的別扭與詭異,他不怎麽樂意看那副皮囊套在自己這四不像的靈魂外。但眼前這縛神咒裏的幻象捏造的“自己”看起來溫潤又親和,眉宇之間氣質柔和不少,不像是他,卻誤打誤撞地有些像沈漓。

沈谧有那麽一下恍神。

又很快定下心神。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蕭椒那一腔不知從何而起卻一廂情願的執拗的“深情”,或許從一開始,便是為這屬于沈漓的皮相所吸引罷了。

“蕭椒,”沈谧難得正經地連名帶姓叫蕭椒,“縛神咒究竟有何種作用因人而異,你在這裏沉溺越久,外面發生什麽越不可測,此間諸多幻象皆由你心生,你執意閉目塞聽由這些假象迷惑,便是我也不能帶你全身而退,你要想好,信他們,還是信我。”

信眼前的所見所感是真實,還是信“夢”裏的前路未蔔是真實。

蕭椒不知道。

他眼裏心裏好像起了一層霧,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站在中間,被兩邊的力氣拉扯着,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混沌之間,他感到自己心口處升起了一點點溫熱的溫度,他聽到自己的心一下一下地跳,那點溫熱自心口湧向四肢百骸,如潮水一遍又一遍地翻滾,而他的腦子也随着慢慢清醒了些。

拽着他與他身後的師弟們僵持的人,神色雖無太大波動,手上卻那麽用力,好像生怕抓不住他一樣。

蕭椒陡然有些回過神來了,奮力将身後架着他的“師弟”們抛開。

也是那一刻,蕭椒身後的場景陡然一跳,跳到了淵岳傾頹的境地。好像須臾之間,變故橫生,止禹山群山搖晃,大地從目所不能及之處長出一道道裂痕,山間那些塵息門的弟子們——遠處觀雲臺上靜坐的、山中修劍的、來往于主峰與各個山頭間忙碌的、飛霞峰下采藥的……無一不被那裂縫吞噬。有密密麻麻的骸骨如洶湧波濤,一層一層蔓延過來,觸目驚心。

“回魂陣……”蕭椒脫口道,“回魂陣也布在了止禹山!”

他着急忙慌要沖進那不遠不近蔓延過來的白骨浪潮裏,但沈谧實在将他鉗得太緊,他一時竟沒能脫手。

蕭椒心急如焚,可對上沈谧那雙瞳仁烏黑的眼睛,又能感到一點和這個世界剝離的感覺,他只覺得自己被分裂成了兩半,一半真情實感地為自己門派的隕落毀滅而感到無盡悲恸,另一半在混沌中摸到了一點真實,有些清醒過來的跡象。

但眼前這麽真實又可怖的場面帶來的沖擊拽着蕭椒剛剛才尋到了的一線清明,他無暇他顧,只一心想要去救人。

“轟隆”一聲,那傳說中離上界最近的占星閣霍然倒下,不偏不倚,正砸在蕭椒眼中心中。他幼時無知,也曾燒過經樓,砍過石竹林,各大山頭亂竄,但心裏總歸是覺得,塵息門在環抱的群山裏永遠不會倒下,它包容每一個生長在其中的生靈,自然也不會怪罪他這點小小的叛逆。

只有這一刻,他眼前天崩地裂,房倒屋塌……千百年基業,卷起了沖天的塵土飛灰,它們洶湧地沖上天來,又輕飄飄地四散開去,蕭椒混亂中忽然無比深刻地懂了史青雲眼見天風門幾度搖搖欲墜的感受,那是沉甸甸的“無能為力”四個大字。

他拼命掙紮,掙脫不得,被沈谧拉到了天上,就一直睜着眼睛看,睚眦欲裂地看,情緒像是被什麽卡住了,落不到實處。山風裹挾着野馬塵埃,奔騰過身側,送走的是他所熟悉的止禹山的一點微末氣息,他根本來不及去抓。

忽而有一雙手攬過來,輕輕蓋住他的眼睛。

“別看。”沈谧說。

周遭混亂又痛苦地響作一團的嘈雜聲音裏,蕭椒聽到沈谧又補充了一句:“是假的。”

大約這是他此刻能給的最大的溫柔了吧。

眼睛不能看了,耳邊的聲音倒是更響了,沒有了視覺上的沖擊,那些聲音在蕭椒耳邊慢慢收于尖銳的一線,他耳畔長鳴,竟是什麽別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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