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地覆天翻

沈谧是理解蕭椒的,幻覺裏真假莫測,但凡心裏存着一點“這也許是真的呢”的期望,便抽不開身。

他也嘗過這滋味,也知曉最珍視的事物在眼前破碎的感覺。

但他并沒有想到,居然會有人能在這樣的沖擊下傷心欲絕地入定。

雖說修行之路随處皆可有所悟,但這人上一刻還發瘋般掙紮,下一刻便就着這幻境裏破碎的群山樓閣入定,漫天煙塵,此情此景能悟出個什麽呢?

這小鬼到底是個什麽稀罕品種?

沈谧伸手在蕭椒懷裏摸到了那枚龍首玉,放下心來,把這不合時宜不省人事的小鬼收進了自己袖子裏。

順手把蕭椒的滌塵劍順到了自己手中。

“啧啧,在縛神咒中悟道入定,也不知該說這小修士幸運還是倒黴,這縛神咒中虛實莫辨靈氣紛雜,便是咒術效力不發作,他這凡人之軀,丹田氣海可是容不下這麽雜的靈氣吧。”躲在一邊看戲看得意猶未盡的萬魔王優哉游哉地出來。

沈谧挽了個劍花,滌塵劍劃過一道銀光,劍尖直指虛空裏的那團黑氣。

“不必費心,你還是在南溟好好待着吧。”

沈谧這樣說着,滌塵劍在他手中意外地順手,他揮劍斬去,劍鋒擦過萬魔王此刻懸浮着的黑氣。萬魔王讓過,笑道:“這小修士不多時便會成為我的傀儡,有他在,我不會在那裏待太久的。至于你……我雖答應汪道安把不死花給他,用你換沈漓回歸世間,不過我私心還是喜歡你多一些的,你若願意真心與我合作,我也可以把汪道安交給你,讓你親手報仇,如何?”

沈谧冷冷勾了勾唇,滾滾煙塵撲面而過,撩起他幾縷長發。平靜得甚至透出了些無動于衷的冷漠表象褪去,露出一點隐藏其下的瘋狂底色,他袖中飛出銀色光刃,手邊的滌塵劍破開風煙塵土,與銀光一道往萬魔王那縷神識上招呼。

他沒回答萬魔王的提議,用最直白的行動單方面撕破了他們之間僅存的一點表面和諧。

萬魔王叫他這一下打中,微弱的一縷神識幾乎快散在塵埃裏,卻還是不甚在意地聚起來,隔着方才倒下的那棵槐樹,遠遠對着沈谧笑:“你還有別的選擇嗎?”

沈谧一劍擲出去,滌塵劍化成一線流光,把萬魔王那團岌岌可危的霧氣紮了個對穿,而後遠遠飛出去,化了千萬把劍光幻影出來,直直沖向了幻境裏的天幕。

萬魔王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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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狂妄了……”看明白沈谧要做什麽的萬魔王勉強撐住一個人影的形狀,脫口道,“實在太狂妄了,你就不怕遭到反噬麽?”

天幕上挂着的太陽叫煙塵蒙蔽,只露出一小片光斑,劍光散開煙塵風沙,仿若萬馬奔騰,帶着萬鈞之勢碾過。沈谧沒理會萬魔王,一躍而起,化出原形。

黑色身影透下一大片陰影,在幻境裏掙紮的人們的襯托下,沈谧原身顯得如此龐大,盤起來像一座高山。他支着腦袋,穿過被打散的煙塵的光落在他身上,一身黑色的鱗片熠熠生輝,尾巴掃過帶起一陣風來,卷着萬魔王那虛虛的一個人形散去。

那些劍光撕開了天幕的一線裂縫,“黑龍”仰天長嘯一聲,一身黑霧盡數鋪陳開去,如滄海浪濤,洶湧奔騰,只幾個眨眼之間便将整個幻境籠進了霧氣裏,有銀光在其間跳躍穿梭。

幻境劇烈晃動起來,山河碎成粉末,崩塌的碎片裹進霧裏找不見分毫。

只餘蒼茫的“龍吟”回蕩其間。

幻境不知從哪裏開始碎的。

銀光與黑霧錯落的浪潮裏,“黑龍”紮進其間翻滾着,不知強行撞碎了些什麽東西,所過之處,排山倒海,連帶着那用沈漓的角做的結界一并叫沈谧折騰了個支離破碎。

動靜鬧得太大,結界之外,整個南州城甚至南方地界都開始震動,離此千萬裏之遙的人們也紛紛在天地劇烈的晃動裏開始奔走逃命,一時人間亂作一團。

更遠一些的地方,還在靠着與自家門派寶物的一絲微弱感應與浩渺天地之間搜尋沈谧下落的仙門中人紛紛感受到來自南方地界的靈力波動。

這一夜,南州城紛亂奔逃的人們在一場鵝毛大雪裏,看見了雪中天幕上一個長長的巨大的影子,鱗光斑駁閃爍,過于紮眼過于稀奇,叫大多數人都不自覺停住了四散奔逃的腳步。

但那影子也不過浮光掠影地閃現了一下,很快便消失不見了。

留下裹着飛雪的、肅殺的雪風裏隐約一點腥甜。

沈谧帶着一身血腥與殺氣沖出結界的時候,手邊捏着兩樣東西,一樣是那對用來做了那個困住他的結界的“龍角”,一樣是被埋在“尋蹤”盡頭結界薄弱處的縛神咒載體龍鱗。

被沈谧這麽大動靜鬧醒的識燈剛從他袖子裏鑽出來,沒來得及說一句話,便又被沈谧按了回去。

“你瘋了嗎!”識燈在沈谧袖中嘶聲竭力地大喊,“沈谧,你住手!”

怎麽會有這麽不要命的人?!

小毛團子在沈谧袖中的結界裏左沖右撞,一身毛都蓬開了,着了火一樣。

沈谧充耳不聞,一手捏着那承載縛神咒的龍鱗,暗自用力。他并不會解縛神咒,但天下符咒都一樣,沒有什麽能比直接摧毀它的載體來得更加實在。

可留存至今還有靈氣尚存的真龍鱗片豈是那麽容易被毀掉的?沈谧咬牙,那只手化成了爪子,他較勁似的,提了口氣一爪把那枚龍鱗捏了個稀碎,鋒利的碎片紮穿他的皮肉,他那只手轉瞬便血肉淋漓。但化回人手之後,卻是幹幹淨淨什麽也看不出來。

龍鱗碎的那一刻,識燈在沈谧袖子裏似有所感,轉頭去看蕭椒。

還沒有從入定中醒來的蕭椒蹙了蹙眉,整個人一抖,貼着心口放的龍首玉一瞬間放出了刺目的強光,穿透他那一層衣衫,将沈谧袖中這個結界裏所有陰暗照得無處遁形,李無那一排渾渾噩噩的鬼險些被照了個魂飛魄散。

幸而那光轉瞬就落下了。

蕭椒強行從入定中被扯回了一瞬神志,心口被燙得發疼,但他還沒弄清楚現下的狀況,又昏昏沉沉合上眼睛失去了知覺。

蕭椒并不知道龍首玉在他心口燙出疤的這一刻,他險險與縛神咒強行損毀的反噬擦肩而過,那咒中勾連的千絲萬縷一絲不剩盡數被龍首玉轉到了沈谧身上,也難為那小小的一塊龍首玉竟然沒有當場碎掉。

小團子在沈谧袖中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周身披火恨不得把沈谧那半拉袖子燒了沖出去。

而瘋完了的沈谧此時端端正正站在雪裏,面不改色舔去嘴角一點血跡,對上了追着異動而來的汪道安。

大雪壓下來,織成一片綿密的網,皎潔的反光裏,沈谧幾乎與雪色融為一體。

他手稍稍一伸,滌塵劍便從深雪裏應召而來,穩穩落在他手中。

“沈漓……”汪道安遠遠看着那長身玉立雪中樹下的身影,一時恍惚夢回三千年前。

可他不叫這名字還好,這麽一出聲,沈谧只覺這名字自他口中說出來萬般猥瑣,沈谧嫌惡得很,一劍刺去。

汪道安讓過,卻沒有動手,只是躲開。

他隔着雪,看着眼前人手握那把劍,神韻恰如當年。那是他記挂了三千年的、驚鴻一瞥的初相逢。

但眼前人終究不是當年的沈漓,他一身缭繞的黑霧将隐将現,眼中憤然又瘋狂,清正的滌塵劍在他手中竟也顯得劍風妖異詭谲,是說不上來的另一番模樣。

不過汪道安也看出來了,這人方才強行毀壞結界,反噬加身,看起來雖然滴水不漏,但是一招比一招狠厲的劍招中已漸露疲色。雖強弩之末,困獸猶鬥。

他不欲此時去觸這黴頭,便只險險退開,卻也不動聲色地牽制着沈谧不讓人跑掉,盤算着等對方撐不住的時候再出手将其制服。但沈谧靠着一身蠻力,居然在這樣的情況下仍然将他逼得節節敗退。

沈谧自然對自己現在是個什麽情況再清楚不過,他瘋歸瘋,又不傻,也看得出來汪道安現下将他的情況已經摸透。他不着痕跡把滌塵劍往地上撐了一下,穩住自己的身形,垂眸不知想了些什麽,咬牙咽下一口湧到喉間的腥甜。

識燈沒能沖出沈谧的袖子,它那點微弱的靈力什麽用都沒有,此刻卻能讀到那不要命的瘋子繁雜的心聲裏無比清晰的一句——你、去、死、吧!

他拼盡全力再次凝聚起一身黑霧,不管不顧地将那霧氣送出,銀光在其間跳躍,如雷如電。雪夜的天空漸漸聚起風雷,一道閃電從天邊蔓延過來,一瞬間映得沈谧的臉煞白可怖,像一口怨氣憋在心頭吊了幾百個輪回不肯散去的惡鬼,剛從陰曹地府爬上來。

而他眼尾那點紅在一片黑與白中,仿佛在淌血。

活了三千多年的汪道安竟也有些被那一眼吓到。

霧氣卷過來,汪道安驚覺不妙,遠遠地退了開去。饒是他動作已算迅速,還是叫一道隐于霧氣中的銀光削去了頭上沉甸甸的發冠,綴在發冠上的珠寶散落一地,埋進了雪中。

可他再一回身,黑霧卻沒有追上來,緩慢散去的霧中,沈谧已沒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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