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通風報信
蕭椒沒費多大力氣就帶着陳安從沈谧袖中離開,剛觸到實地的一刻,他便看到了沈谧。
仍然昏睡着的、一身是傷的沈谧,安安靜靜在床榻上躺着,像一張浸染了大片紅色的紙。
蕭椒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出來看到的會是這樣的場面,他以為迎接他的會是沈谧淡淡瞥他一眼,嘲諷他幾句,或者幹脆什麽也不說就轉過頭去。他甚至在方才穿過沈谧袖中結界的時候已經想好了自己要怎麽跟他認錯——無論是沉浸在幻覺裏對沈谧做了些唐突的事,還是任憑當時沈谧怎麽勸自己都沒能醒過來的事……
他擔心沈谧會生氣,但現在看,沈谧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躺在那裏一身斑駁,那些紅看起來驚心動魄,刺得蕭椒腦中一片空白。
“阿谧!”他撲過去,又因為害怕把沈谧的傷口碰到,小心翼翼地停下來。
怎麽會這樣呢?他慌慌張張地站定,努力去回想到底發生了什麽,不需要多費力就想明白了,他們此刻在幻覺之外,也在結界之外,沈谧是為了救他出來才身負重傷的。
“小辣椒!你怎麽在這?你沒事真是……”蕭逗瞥了一眼沈谧,把“太好了”三個字咽下去,“你放心,他暫時還算穩定,不會丢了性命。”
蕭椒沒有說話,只是聞言回頭看了看蕭逗,也順便掃了一眼蕭算和蕭冬,點頭答了句“嗯”,同時看清了這是哪裏——這是南院中沈谧住過的那間房。
蕭椒面沉似水地轉過頭,親自上手探了探沈谧的傷勢。沈谧那些傷口已經沒淌血了,蕭椒輕手輕腳翻了他混在血裏又長進肉裏的衣袍,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雖然那些傷對修行之人來說都不算致命,但終歸是疼的。
蕭椒看着心疼極了。
他一面自責自己為什麽那麽輕易中了招,一面咬牙讓自己冷靜下來,為沈谧施術療傷。
沈谧此時最要緊的也不是這一身皮囊的傷,他修為損耗,靈力枯竭,神識都不知道碎在哪裏去了,但蕭椒并不擅長此道,不敢貿然去尋沈谧神識,生怕一不小心沈谧吊着的那口氣兒就讓自己給驚走了。他只有小心翼翼将那身看起來滿目瘡痍的身體縫補好,盡最大的力氣護住沈谧的心脈,俯身去給沈谧拉被子的時候,才看到自己的眼淚落在了沈谧手背上。
沒出息得很。蕭椒在心裏罵自己。
師弟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蕭逗眼神示意蕭算講話,蕭算又把目光看向蕭冬,最後還是蕭逗開了口,卻不知道說什麽,只是吐出幾個沒有意義的字詞來:“小……小辣椒,那個……”
蕭椒聞言緩緩回身,裝着不甚在意的樣子擦了擦眼角,腦子終于能抓住些什麽,問道:“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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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谧帶我們來的。”師弟三人備陳前事。
“這是哪兒啊?還有這位又是何人……”蕭逗想着能找點什麽先叫蕭椒分散一下注意力,他生怕蕭椒備受刺激不小心就想岔了走極端,便轉而看向旁邊那位自與蕭椒一同出現便在一旁默默站着的青年人,生硬地把話題岔開。
蕭椒扭頭看陳安,還沒回應,陳安便自己答話了:“我……我姓陳,這裏是南院,我的房間。”
“南院?”蕭冬隐約記得好像在哪裏聽過這地方的。
蕭椒比自家小師弟明白些,知曉這南院對陳安來說不是什麽值得啓齒的地方,低聲輕喊:“冬瓜!”
蕭冬雲裏霧裏,陳安卻不甚在意似的嘆了口氣:“南州城南院十裏長街,人間快活林,各位仙人不知曉也罷。”
蕭冬暈頭暈腦的,剛回味過來二師兄剛剛是想要借着旁的事分散蕭椒注意,好讓他不至于只看着沈谧一個人陷入魔怔,也沒聽出來陳安語氣裏的自嘲辛酸,嘴巴動得比腦子快:“怎麽了?”
問完他才看到,大師兄二師兄都直沖自己使眼色,登時人更懵了。
“我……”陳安深吸了一口氣,眼角餘光偷偷将床上躺着的沈谧掃了掃,又低下頭,下定決心道,“我原是臨河城人氏,姓陳名安,十三歲上臨河城遭逢變故陷入戰亂,我與父母離散,後輾轉到昭興,趕上一場災難,被一位姓汪的道人從噩夢中救出……”
卻沒想到那才是他噩夢的開始。
他原以為姓汪的是個好人,将他救下,給他淨水熱食,他跟着那人走過戰亂橫飛的人間,也曾一度想過,哪怕做牛做馬,他也要報答。可他以為救了自己的人,後來捏着他的下巴說:“不像了。”
他那時不明白那句話什麽意思,但那句話仿佛是個什麽機關,一旦打開,什麽都回不去了。那姓汪的不知用了什麽法子,改變了他的外貌,開始百般折辱他,用盡了各種手段,他從未想過自己的救命恩人會用那麽多下流的手段對自己,每每他撐不住覺得自己終于能咽氣的時候,姓汪的又能把他治得完好無損。
陳安略過了這些,盡量想講得平靜一點,但發抖的身體還是暴露了他的情緒。
“後來那姓汪的秘密把我送進了南院。”陳安說。
南院是什麽地方?人間最肮髒的地方。他暗自捏緊了拳頭,垂眸斂去眼中情緒,低聲道:“前些日子,這位……沈谧公子找到了我,盛怒之下把我扔進了他袖子裏,承蒙蕭椒仙人方才相救,無以為報,來世必當結草銜環……”
蕭冬腦子終于慢半拍地轉過來了,撓頭道歉:“對不起……”
陳安搖搖頭,突然撲通一聲跪下了,把頭狠狠磕在地上:“各位仙人,那姓汪的在我身上設了咒,可恨我不能自己了斷,陳安別無他求,但求各位仙人能賜我一死。”
“可你方才在沈谧袖子裏還那麽害怕……”蕭椒伸手去扶他,心下覺得不至于此,陳安分明該還有一些活下去的想法的。
陳安卻沒有起,只答:“我不想死在黑暗裏,也不想死在鬼怪手上。”
“你快起來,那姓汪的究竟是什麽人,竟然如此歹毒!這件事,我們幫你!”蕭算也伸手去扶,陳安終于不情不願地站了起來,擡頭已是淚流滿面。
“我只知曉他很厲害,南州之所以在遍地的戰火裏還能偏安一隅,便是因為他護着此處,千軍萬馬都不能從他手下動南州城分毫。況且南州城的人們都很敬重他,只怕各位仙人也無法對付他的……唉!”
“無妨,總歸我是要去殺了他的。”蕭椒緩緩道。
他說過,沈谧要報的仇,他會替他報。三千年來,從神明沈漓,到回魂大陣裏葬身的蒼生,再到如今成了這副模樣的沈谧,都與那姓汪的逃不了幹系,蕭椒在腦海裏将之前城郊別院裏匆匆見過一面的人回想了一下,只覺得那張臉惡心至極。那家夥,為一己私欲不知害了多少人,憑什麽還能在南州城受人擁戴?
而沈谧生來什麽都惡都沒做,卻要被仙門當成敵人。
惡人種的惡因為何要讓旁人來受那惡果?
蕭椒心裏憋着一團火。
沈谧鬧出的動靜平複了許久之後,才有逃出城外避難的人返回城中。南院今夜不開張了,還是有客人披着鬥篷冒着風雪火急火燎趕過來。
那人裹着一身寒氣,敲開了門。剛回到南院的下人們驚魂未定,那主事的也不明白怎麽這個時候還有人有這興致,差點直接把人掃出去。那人摘了帽子,下人們連忙彎下腰一疊聲地喊:“王爺恕罪。”
蕭椒正與幾位師弟商量先帶沈谧離開南州城,去借蒼聆山那處靈泉助沈谧療傷,還沒商量出怎麽悄悄溜進玄谏宗山門,便被外面一個砸在屏障上的影子驚動了。
沈谧倉促放下的屏障外面看不出來,但幾乎沒有活物能穿過它進出。看清來人後,蕭椒在師弟們詫異的神色中輕輕将那屏障收了。
來人是何柔,她一身素衣,沒有穿天風門的服飾,整個人身上的淩厲氣息也一并收斂了許多。何柔禦劍而來,發絲上還挂着雪,沒等蕭椒幾人問什麽,便直截了當地開口:“我來給你們報個信,仙門要來南州讨伐沈谧,天亮就該到了。”
“啊?”
何柔來得突然,話也說得突然,蕭逗都聽懵了。
何柔環視了一下四周,給了自己喘口氣的時間,也摸清楚了現在大約是什麽情況:“各大仙門精銳弟子現下都在一處,由幾位大能帶着,他們請出了三聖鼎,說要叫沈谧魂飛魄散。南州這麽大動靜,他們應該已經知道沈谧的行蹤了。你們沒有時間了。”
“三聖鼎?那不是……”
“玉隐仙上的法器,什麽都能煉化的那個。還要我說多清楚?”何柔失去耐心,本就不大溫和的脾氣又快要炸了,轉過臉看着蕭椒,“帶着人快跑啊。”
“何柔,你怎麽在這?”蕭椒覺得何柔有些反常,仔細打量了她幾眼,問道。
“你在山行塔救了靈犀和我,于我有恩,我來報答罷了。”何柔沒多說什麽,只催促道,“你們快些離開這裏吧,你應該不希望跟仙門對上。”
她說得急切,蕭椒才想起來,自己這些天差點忘記了,他來找沈谧這一趟其實就是想阻止沈谧和仙門之間起沖突的,結果現在沖突沒解決,仙門已經連三聖鼎都請出來了,沈谧卻為了救自己被傷成這個樣子。
“總之,我們先離開吧。”蕭椒對師弟們說,“我們先往蒼聆山趕,仙門的人一時應該不知道我們往那裏去了。”
“你……”蕭逗按住了已經準備跟蕭椒一起走的蕭算和蕭逗,在兩個師弟疑惑的目光中問道,“小辣椒,你真的想好了嗎,帶着沈谧逃走,這個事往大了說就是跟整個仙門作對。”
“等阿谧好了我會去跟師父他們說清楚的,阿谧沒有做什麽惡,仙門人應該也不是那麽不講道理的。”蕭椒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沈谧,說,“現在這個情況,萬一解釋不通,阿谧這樣子一定會吃虧。我們先走吧。”
“蕭椒仙人,你們?”陳安一聽,拽住了蕭椒袖子,“你們帶我一起走吧,我已面目全非,此處也留不得了。”
蕭椒剛要點頭,便聽到門外有人喊:“你們要往哪裏走?”
披着鬥篷的人站在門口,南院的下人們圍成一圈,妝花了還沒來得及補完的南院管事的人也跟在一邊。這些人将這小小的屋子圍了個水洩不通。
披鬥篷的人摘下帽子,将充滿敵意的目光從蕭椒身上移開,掃過拽着蕭椒袖子僵在那裏的陳安,未經停留,望向了躺在床上的沈谧。他随即一個箭步沖過去,在觸目驚心的血跡裏悲恸喊道:“小安!”
蕭椒感到陳安手抖了抖。
他把袖子從陳安手中抽出來,也一個箭步跨過去,一手把試圖牽上沈谧的手的家夥推開。那人蕭椒眼熟得很,是之前蹲南院門口那個,識燈說那是沈青溪的相好。陳安的相好。
“給我把他們拿下!”那被推開的青年叫道。
門口的圍着的下人們齊聲回:“是,王爺!”而後便蜂擁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