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僵持不下
逼仄的房間裏沒有什麽發揮的空間,蕭椒一行修道的又不欲傷到那些凡人,真的動起手來反而處處掣肘。
蕭椒原本只想着盡快脫身,畢竟帶着三聖鼎來抓沈谧的仙門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到達南州,但那些一無所知的凡人各個把他們當成了趁着城中動蕩闖進來搗亂的,糾纏起來沒完沒了。尤其是那個被叫做王爺的青年人,每每被推開又要湊上來,眼珠子都快長在那張床上了。
蕭椒瞥到旁邊被推搡着想要往這邊靠近又無法走近的陳安,那王爺一聲一聲的“小安”,喊得急切深情,喚的卻是他的阿谧,這場面過于混亂。
王爺并沒有注意到執拗地在人堆裏努力往前的陳安。
陳安力氣不大,在南院的脂粉香氣裏泡了這麽多年,身子骨柔弱得很,扒也扒不開攔着他的人,只能在拳腳裏本能地躲幾下。他盡力戳在那,稍不注意腰上挨了一悶棍,當即軟軟地往地上倒,偏偏還存着點什麽希望似的,強撐着身子把那王爺看着,一聲聲喊着什麽,但聲音卻被淹沒在吵鬧中。
蕭椒注意到陳安的情況,将那雙眼中的執着與不算隐晦的心碎看在眼底。
“夠了!”蕭椒高聲道,“你喊的人在那邊!”
他話音沒落下,蕭逗那邊扔下的訣生效,打鬧吵嚷的凡人都被定在了原地。
“你好好看清楚,你聲聲喚的‘小安’到底是誰?”蕭椒給那個一腔深情亂付的王爺提了個醒,轉而輕手輕腳地将沈谧抱起來。
“陳安,你還要跟我們走麽?”他回身問。
陳安沒有被一并定住,蕭逗給他留了這個做選擇的機會。
一個人真的急起來的時候,眼神裏的東西作不了假,陳安對那個王爺是有情的,長了眼睛的都看得出來。但他咬了咬牙,将那王爺看了幾眼,大約是真的心碎了,選擇了同蕭椒一行人離開。
蕭椒并沒有問他為什麽,只點了點頭,用一種別有深意的目光将不能動彈的王爺看了看。
而後跟上率先跳出了窗戶的何柔,一行人一起隐沒進了夜色裏。
為了照顧此刻傷重的沈谧和毫無靈力的陳安,一行人聚集靈力做了一片能載人的雲,他們擠在這朵雲上,往玄谏宗地界飄。蕭椒全心都撲在沈谧身上,蕭逗只好負責照顧陳安。陳安從踏上雲頭開始,就一直一言不發,只坐在雲邊看着下頭。
天還未大亮,他們飛得太高,只能遠遠看見一團一團明暗不一的陰影,偶有幾戶早起的人家升起了一團團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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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淺薄,易為皮相所惑,偏偏又過于依賴自己的眼睛,他非修行中人,一時認不出你,也正常。”蕭逗見陳安一個人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出聲勸慰。
他這話其實不僅是勸陳安,也有些想說給蕭椒聽的意思。但蕭椒可能根本沒關注他講了什麽,毫無反應。
陳安擡頭扯了個不算好看的笑容出來:“我知道的。”
雲頭上只有風聲嗚嗚然,蕭逗也不知該說些什麽了,兩相沉默。
蕭算這時把一只手搭上陳安的肩膀,道:“你放心,我們仙門弟子除魔衛道義不容辭,那姓汪的既然做了那麽多壞事,我們仙門絕對不會不管。”
蕭冬也接話:“是啊,待我大師兄除了那妖人,以後你就可以過回正常的生活了。”
陳安聞言怔了怔,喃喃着重複了一遍:“正常的生活……我麽?”
他低下頭,沒讓別人看到此刻豔羨又絕望的神色,只悶悶地問:“那……我也能像你們一樣嗎?”也可以騰雲馳風,來去潇灑,将恩怨一劍了結麽?
這句幾乎是含在嘴裏的,沒有人聽清楚。
倒是何柔,在一旁沉默半天,忽然把手邊的一串珠子摘下來,隔着雲頭遞給陳安:“這是我妹妹做的,不是什麽貴重玩意兒,她說能帶來好運,給你。”
陳安又是一愣。
“收下吧,她讓我給你的。”
“你……妹妹說的?”陳安驚詫地用目光将雲上的所有人飛快看了一遍,蕭逗幾人聞言也環視四周,大家都沒發現何柔的妹妹在哪裏。于是大家又一臉奇怪地看向何柔。
何柔神色如常,淡淡道:“你們看不見。”
她看起來多少有些不正常。
“何柔道友?”蕭逗試探着問道,“我們離開歇雲山之後,你和靈犀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嗯,”何柔并不主動提起,但是被問到哪兒便答哪兒,回得倒是爽快,“靈犀的肉身沒了,本來也是我當初觸犯禁忌去山行塔裏求半神血給她塑造的身體,山行塔走一遭後,她連小孩模樣也維持不住了。我以為她死了,又自知有罪,不敢再呆在天風門辱沒先輩名號,便自請除去仙籍,離開天風門,如今我已非天風門人。”
“不過靈犀神魂并未消散,她早料到我們姐妹會走到這般局面,給我留了一枚可通靈的符咒,如今她在我身邊,借着通靈符與我交流。”
她說得輕描淡寫,個中滋味盡數混雜進不鹹不淡的幾句話裏,連語調起伏都不大明顯,叫人聽不出悲喜。但蕭椒四人還是能明白,那樣一段經歷一定是非常難過的。
但何柔不細講,大約就是不想讓他們一群外人再去咀嚼一遍她的悲歡,于是蕭椒開口岔開了話題:“那青雲兄呢?他不是……”
“他喜歡我,我又不喜歡他,我離開我們倆都體面。”何柔盯着蕭椒,眼睛裏的光有些淩厲,意有所指地說,“一頭熱是沒有結果的。”
蕭椒:“……”蕭逗就算了,連何柔也要拐彎抹角地勸他收手,他手上将沈谧一绺打了結的長發小心梳開,他想,他不是一頭熱。
他覺得他比史青雲幸運很多,雖然沈谧嘴上一直在拒絕,但若真的沒有心,怎麽會拼着一身修為将他從那縛神咒中拉出來?不過蕭椒只有一張嘴,怎麽說也改變不了旁人的想法,若是只有師弟們在場,他還會跟他們好好講講,但眼下,何柔如何想如何看的,對蕭椒而言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快點到蒼聆山去。
仙門實錄裏記載着蒼聆山飛霜泉蘊藏着深厚的靈氣,那裏還生着些世上罕見的靈花靈草,與凝聚神識、修複內傷有奇效。不過大多修士都用不到它——他們要麽傷得不狠能夠自行恢複,要麽撐不到啓程便一命嗚呼身歸塵土了。那靈泉地處偏僻,蒼聆山也沒人專門守着,只要能入得山門,尋到靈泉,便能使用。
柳應也不知道在不在蒼聆山,蕭椒想,在的話他就去找柳應幫忙進山了。
然而蕭椒的這個願望落了空。
雲還沒飛出南州地界,他們毫無防備地叫天上撲下來的一張靈力織成的網給逮了個正着,腳下的雲倏忽散開,蕭椒只來得及反應過來将沈谧護住,一行人片刻便從雲端落到了地上。
在雪地被砸了個七葷八素。
“誰這麽缺德在天上撒網?”蕭椒正心急火燎,被這變故弄得一頭紮進雪裏,已是足夠狼狽,沒忍住開口罵人。但他話還沒罵完,微微擡頭去,便看到了一衆熟悉的面孔。
“抓住了嗎?怎麽這般容易?”那些人小聲但難掩興奮地講着話,他們穿着五花八門但都以素淨為主的衣裳,一撮一撮、遠遠近近站在雪地上,其中大多數都是蕭椒曾經在觀雲臺上遠遠看到過的——仙門的人,他們竟這麽快便追來了。
“蕭椒師兄,你怎麽會在這?”問話的人是賀進,蕭椒腦子一轉,歇雲山一別,這小子不是跟着師父他們一起的麽?那這次,師父有沒有來呢?他四下看了看,沒見着師父,倒是在不遠不近的人堆裏見到了另一位師伯,葉語風。
他心情有些複雜。
有那麽一刻,當着所有人的面,蕭椒再清楚沒有地從他們眼中看到了敵意,他護着懷裏的沈谧,看着師伯甚至一步都沒有走近過,忽然真切地體會到自己現在是在跟全仙門作對的。又給師父惹了大麻煩。蕭椒想。
“啧,早聽說塵息門的蕭椒與成日與妖魔為伍,今日一見,傳聞果真不虛。”先前大比之上被蕭椒鬧着玩兒似的打敗的對手——歸元門鐘銘遠,也赫然在追捕沈谧之列,他不懷好意地站出來,故意拔高嗓門,陰陽怪氣道:“那看來傳言裏說的,蕭椒走歪門邪道得來一身突飛猛進的修為,也并非全然虛假咯?”
“我贏你堂堂正正,別随口造謠。”蕭椒說。
“分明是你先使陰招,輸一場比賽而已,便要血口噴人?”
“你真不要臉!”
師弟們的聲音在蕭椒後方傳過來。蕭椒回頭看到師弟們,他們沒有第一時間跑向師叔,跑向仙門那一頭,甚至連蕭逗都沒有選擇走向與蕭椒無聲對立的那邊,他跟何柔掉下來的時候一起把陳安保護住了,落得離蕭椒稍遠一點,而蕭算與蕭冬則互相攙扶着從雪地裏站了起來。
蕭椒也試圖站起來,但沒能成功,那兜頭把他和沈谧網了下來的玩意兒是天羅網,不知道是被誰掌控的,此刻那網上附着的靈力陡然激增,蕭椒只覺得肩膀背上有千斤之重,他只能飛快騰出一只手支着滌塵劍支撐自己。
這樣也沒忘了留一只手護着沈谧。
“葉師伯……”蕭椒費勁擡着頭去看葉語風。
葉語風嘆了口氣上前兩步,道:“本門孽徒年紀尚小,不懂事,放了他們吧。”
“那不行。”答話的人是玄谏宗的,蕭椒隐約還有些印象,便是那缺了塊門牙講話總吐唾沫星子的老古董,當初沈谧在天風門支持大局時,蕭椒不要臉地跟着,這老頭逮着蕭椒噴了好些口水。老頭此時板正得很,居高臨下地看着蕭椒:“葉真人,那邊幾個可以放,但是這妖怪在你們塵息門弟子手中,如何能放?”
老頭子看着蕭椒,可能想起來這個人在山行塔的禍事裏出了些力,還是給了個臺階:“臭小子,你把妖怪放開,跟你師伯回去,不日仙門百家會審,你認個錯受個罰,此事也便了了。”
“哼,只是受罰那麽簡單麽?”歸元門的長老站出來,“仙門私通妖魔,可是重罪。玉隐仙上刻在占星閣下石壁之上的訓誡,爾等一大把年紀還沒背熟麽?”
“有什麽事非要現在吵麽?百家會審的時候再議不行?”六氣宗到場的長老将歸元門與玄谏宗的兩人攔開,低頭道:“小子,你先把這妖怪放開。”
蕭椒手上根本沒松。
“你們口口聲聲喊着妖怪妖怪,可這妖怪當初也幫我們挽救了山行塔的亂局,他只是拿了你們幾件供起來的東西,那些東西原本就該是他的,那是他的骸骨!既非仙門之物,理當奉還,占着人家的骸骨據為己有算什麽道理?”他咬着牙,将目光掃過那些人,只覺得他們太過不明事理,“除此之外,他雖身為妖,也不曾做過壞事,何必将三聖鼎都請出來對付他?山行塔裏、南溟之下的妖魔,不值得你們以三聖鼎相搏嗎?”
這回葉語風終于對蕭椒說話了,他威嚴地将目光壓下來,一張臉是蕭椒記憶裏從未有過的冷——蕭椒記憶裏葉師伯很少與他生氣,無論什麽時候對他都是溫柔和藹的,舒卷堂裏蕭椒上課打瞌睡葉語風也很少說什麽,只是私下來幫他補回來。
葉語風此刻板着臉說:“你不問問這孽障做了什麽?”
“且不說那些法器是各大門派留來對付妖魔橫行之亂局的後手,他除了取法器,還在法器持有者身上下了惡咒;那南溟封印如今日漸松動,也有這妖怪一份功勞,他是要打開南溟的,天劫禍根應在他身上,真到了那時候,三聖鼎再厲害又有什麽用?”
蕭椒愣了一愣。
就在他這一愣神的當口,四下忽而妖風四起,滿地雪被卷上了半空,迷了人眼,蕭椒感受到風中卷着什麽東西壓過來,他一身汗毛都立起來了,偏偏此時他一身修為又被天羅網壓制,根本提不上勁。狂亂飛舞的雪裏,有什麽東西試圖從蕭椒手裏把沈谧拽走,蕭椒拼命攬着人,到底還是感到沈谧的身軀慢慢離他越來越遠,像一把怎麽使勁也握不住的沙。
他使盡渾身解數,拼命對抗着天羅網的壓力,仙門人慌亂中也害怕沈谧逃走,不斷給蕭椒身上的天羅網加壓,蕭椒嘴角溢出血來,還是拼命喊了句:“別碰他,他會沒命的!”
但風把他的聲音盡數吞沒了,也沒有減緩一星半點。
直到風刮完了,仙門那些弟子們在風裏東倒西歪,原先排列好的陣型也亂七八糟的。他們互相檢查,沒有人傷亡,那陣古怪的大風像只是逗他們玩玩。
但蕭椒懷裏的沈谧卻沒了蹤影——竟然有人能從天羅網中搶人!
葉語風幾位前輩已經跟着那陣風追了出去,蕭椒被天羅網壓在地上,一動不能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