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舍身設陣
“放我出去啊,師伯!”
蕭椒身上的天羅網還沒撤下,将他裹成了個蠶蛹,他除了一張嘴,哪兒都動不得,被扔在一間小房間裏,只好掙紮着大聲喊。
然而沒有人理會他。
他家好師伯沒追上沈谧,斷定是蕭椒故意使了些小動作把妖魔放跑了,這會兒正忙着到處去搜尋。至于蕭椒,衆目睽睽之下那般維護那妖怪,葉語風再怎麽護犢子也也不可能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
蕭椒不知道自己的師弟們如何,也不知道沈谧如何——沈谧那會兒半點意識也沒有,絕不是自己離開的,那陣古怪的風分明是有什麽人在作怪。至于作怪的是什麽人……他覺得十有八/九是那姓汪的。
姓汪的才是真禍害,沈漓和沈谧的悲劇都是拜他所賜。
蕭椒琢磨着那些仙門人的态度,自己在心裏給當世最該除的“妖邪”排了個序,便是按常理來,也該是南溟下那非要回歸人間的萬魔王第一,姓汪的緊随其後,沈谧無論如何都不在最危險的一茬裏。可是如今仙門中的衆人對沈谧的敵意遠高于別人,個中恐怕還有些蕭椒不知道的事。
但是……
蕭椒是相信沈谧的,不止因為沈谧幾次三番救了他,也不是因為自己對沈谧懷的那點私人心事,他只是覺得,沈谧其實骨子裏是傲慢的,天道術規、羁絆關聯,所有一切他都不大看在眼裏,若那樣一個人真的要打開南溟,恐怕他離開深淵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把南溟的底兒掀了。
蕭椒喊得累了,便住了聲,絞盡腦汁地想以自己目前人微言輕又不大受仙門衆人信任的處境,應當如何在這中間調停——其實不是沒人跟蕭椒說過,各大仙門之間諱莫如深的關系,人心複雜人性多變,修士在成為修士前,先是人。但他自幼便不大愛動腦筋去揣摩那些彎彎繞繞,現在逼不得已需要去想這些了,他卻茫茫然了。
左右紛雜,兩端無解。
忽然,虛空中有一劍擲來。蕭椒心下一驚,側了側頭,那只劍便擦着他的鼻尖飛過去,釘在了他身後不遠的柱子上。
劍身還兀自搖晃着,蕭椒出了一背冷汗,若他方才來不及閃避,這劍便要插到他腦子裏了。
蕭椒覺得那把劍有些眼熟。
“史青雲!你瘋了?”蕭椒回想起來那把劍的主人是誰,登時破口大罵,“我跟你又沒結仇!”
史青雲黑着臉顯現身形。不過數日光景,他臉上的肉又減下去不少,兩頰凹陷,身形消瘦,一雙眼在面容的襯托下便顯得很大,很有幾分形容可怖的意思,與當初簡直判若兩人。
Advertisement
蕭椒還沒把他同自己腦子裏的少時玩伴對上,便聽得史青雲幽幽開口,用一種半死不活氣息不大順暢的語調說:“蕭椒,我何柔師妹是不是,為了你才離開天風門的?”
“哈?”蕭椒被他沒頭沒尾地一問問得發懵。
“她拼了這麽多年,一刻不敢停歇,就奔着天風門首席弟子的位置去。若非她師父說她道心不正,當時她是可以勝過牧雲白師兄的。她怎麽會那麽輕易放棄?你說,為什麽她離開天風門,第一時間跑來找了你,又為什麽她能為了與你站在一起,不惜與全仙門唱反調。你們在山行塔裏發生了什麽?”
史青雲将自己的佩劍召會手中,劍指蕭椒的腦袋,睚眦欲裂地看着蕭椒,像是一旦蕭椒嘴裏吐出半個他不愛聽的字,他便要削了蕭椒那顆圓潤的頭。
蕭椒聽明白了。
但他聽明白了反而更不知該作何反應。
“史青雲,你……為免想得太多了,我與何柔什麽也沒有,我到底哪裏表現得還不夠明顯?全仙門的人都看出來我喜歡沈谧了,你還在這猜我和何柔?她為什麽離開天風門,你不知道問她去,平白無端揣測一氣,又拿自己的揣測當事實,我怎麽以前就沒發現你是這麽個人?”
“不過你來得正好,幫我把這天羅網解一下?”
史青雲似乎并沒有把蕭椒的話聽進去,但他雖糊塗至此,腦子竟還保留着點奇怪的清醒,一聽蕭椒說解開天羅網,立馬把劍收到身後。
他冷硬地回絕了蕭椒的請求:“你做夢。”
“史青雲,你還欠我人情呢!”蕭椒祭出自己撒潑打滾的本事,“你不給我解開我就跟我師叔他們說,你堂堂天風門掌門,準備趁大家不注意了結我這條弱小可憐又無辜的性命!”
史青雲不近人情得很,冷眼看着蕭椒:“随你說去。”
蕭椒仰着臉看着史青雲,漸漸也把那副玩鬧似的表情收了回去。他從史青雲眼中看到了真真切切的恨意,不像沈谧那種濃烈而泛濫的恨法,史青雲的那點恨微妙又集中,是針對蕭椒的。
蕭椒曾經親身經受過這樣的敵意,在止禹山上,塵息門弟子上千,各峰各脈有形形色色的人,其中大多數蕭椒認識的人都跟蕭椒關系不錯,也有一些從見蕭椒第一面開始就沒有收斂過眼中的敵對。他偶然聽到過他們談論自己,說的無外乎都是那些話題,什麽走了狗屎運,什麽仗着各位師叔的庇佑——那些蕭椒都不大放在心上,畢竟他們與他交集不深,也說的是實話。
可是史青雲……蕭椒一閉眼猶能想起他們一起搗蛋的時候,他們一起上過樹掏過鳥窩,一起拔過賀寄松那只寶貝花孔雀的尾巴,一起往舒卷堂裏扔手訣捏的“鞭炮”,連他差點把藏經樓點了的那次,也是史青雲跟他一起幹的。從這樣的朋友眼中看到對自己的不加掩飾的敵意,那種滋味,有些複雜。
雖然已經過去了很多年,蕭椒卻就是能想起來。
“青雲兄?”蕭椒很認真地喚了一聲。
史青雲沒有應他。
沉默良久,蕭椒忽然領悟到了那話本子裏寫的,少時知交老來陌路的戚惶。
打破他們之間兩相沉默的還是何柔。推門而入的何柔對于史青雲出現在這個房間裏只小小疑惑了一下,她完全無視了蕭椒和史青雲之間某種僵持的氛圍,在史青雲結結巴巴組織語言的時候,已經快步上前,催動佩劍三兩下把蕭椒身上的天羅網劃開。
“走。”她言簡意赅。
史青雲跨步擋在了他們面前。
“你……何柔師妹,你沒什麽要跟我說的嗎?”
史青雲比何柔高出一個頭,何柔要微微仰頭才能對上他的視線,但現下何柔卻連擡這個頭的力氣都不願費,只是平視前方:“該說的都說過了。”
“可……師妹……”史青雲還是不願放棄,仍想再說點什麽。
卻被何柔幹脆打斷:“我已經不是天風門弟子了。”
史青雲啞口無言。
何柔自認為已經給彼此留了足夠的體面,不再與他浪費時間,帶着蕭椒轉身就走。大約為了避人耳目,他倆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翻窗——這詭異的默契看在史青雲眼裏,更不是滋味了。
不大穩重的年輕掌門提着劍就從窗口追了出去。
何柔一邊帶着蕭椒逃跑,一邊語速飛快地跟蕭椒說着目前的情況:“你師弟們被關在另一個屋子,他們身上的天羅網被撤了,所以看守的人有點多,我沒敢打草驚蛇,不過他們足夠……”然而“安全”兩個字還沒出口,現實仿佛逗人玩一樣,陡然生了變故。
那只是一瞬間的事,天地搖晃,有什麽含着腐朽的土腥味的氣息撲面而來,不知哪一處炸開了一聲巨大的響,那聲音像貼着每一個人的耳膜一樣,震得人心慌無比,蕭椒右眼皮狠狠跳了幾下。他看到這間院落中雪被掃得幹幹淨淨的平整的地面一瞬間翻出了無數皲裂,稀碎的石板下,冒出了一段段白骨。
蕭椒在縛神咒裏落下的後遺症這會兒還沒怎麽好,他一看見那些地底下鑽出的白骨,心裏就像被那些骷髅攥住了一樣,腦子裏一瞬間想起當時真真切切看到塵息門被吞進這自地底鑽出來的白骨堆裏的景象,還未回轉過來,滌塵劍已經出鞘一劍揮出去了。
然而那些鬼東西源源不斷,逮住什麽活物就往地下拖,滌塵劍掃過去,白骨斷作兩半截,洶湧的陣勢卻依然不改。
南州城,竟然……也是回魂大陣的一部分?蕭椒帶着何柔迅速脫身,這會兒也顧不得要去找哪個了,他們只能看見人就去幫忙。
這一進院落很大,還在南州城中,是仙門弟子們臨時找的落腳點,離鬧市不遠,但院子周圍又沒多少人煙,乃是仙門修行人入凡俗中最喜歡的一類地方。蕭椒踩着滌塵劍飛到半空中,見此時聚集在這院落中的修士居然還不少。
他跟何柔互相使了個眼色,各自朝着東西兩邊落下,加入了一片混戰裏。
危險臨到近前,大家也沒在乎誰來了誰又走了,自然而然地一起合力抵抗着眼前的危機。倒是也有人注意到了蕭椒跑出來了——鐘銘遠,蕭椒揮劍給他擋下了趁他疏忽爬到他身側的一截白骨手臂,他幾乎立刻認出了滌塵劍,然而饒是他對蕭椒的存在如此敏銳,現下的情況也抽不開身與蕭椒鬥。
白骨像是綿綿不絕的波浪,其間翻滾着一陣陣來勢洶洶的濁氣,那濁氣沾上點人氣便能吸附生來,吞噬其間修士的靈力,轉而又化成那些白骨的力量。白骨生生不息,無窮無盡,根本打不完。
“‘天罰’降臨,憑我們這些小輩阻擋不了的!”史青雲被一片白骨也逼到了蕭椒近前,他一邊打一邊對混戰中的同門們喊道,“大家先去轉移城中的百姓!”
但大家自顧不暇,哪裏還有閑心聽旁人講了些什麽。
還是何柔打到近前,拼着一身蠻力扔了一團火球下來,砸塌了一間房,也砸出了一塊暫時沒有白骨的“空地”出來,她站在沖天的煙塵中、翹起的房梁上,用傳音喊:“城中還有很多百姓,先救他們,五人一組去鋪傳送陣,送到百裏外随便哪裏都行。”
亂成一鍋的仙門弟子們看着她晃了晃神。
“聽不明白嗎!”何柔大喝一聲,把一大群人都喝得如夢方醒,大家紛紛離開地面,就近組成了五人小隊,結伴往城中百姓聚居的地方而去。
險險搶在白骨蔓延過去前,修士們設好了傳送陣。
蕭椒一眼看到自家小師弟,便飛身上去,加入了那一隊,恰湊夠五人。好巧不巧,五人中又有鐘銘遠那厮。
鐘銘遠在大比初試中推過蕭冬一把,險些要了蕭冬的命,後來蕭椒當衆下了他的面子,這梁子便結下了,到現在鐘銘遠看蕭椒師兄弟幾人還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蕭椒下意識隔在了鐘銘遠與蕭冬之間,抽空問了蕭冬其他幾人的情況,蕭冬回道他們從被關的房間出來便走散了。蕭椒又問了陳安,蕭冬說,陳安是跟沈谧一起消失在那陣奇怪的風裏的。
蕭椒當時一心跟師叔和前輩們講道理,居然沒有注意到陳安也跟沈谧一樣被風卷走了。
不過他現在也沒有精力去深究這些了。
他們這個臨時拼湊的五人小隊與另外兩三撥人一起落在了南院。此時南院裏簡直是雞飛狗跳亂七糟八的,那些平日被訓得溫馴乖巧的小倌們像是家禽發狂一樣,在生死面前,他們只顧得抱頭鼠竄。
從來高高在上施舍着他們、與他們甜言蜜語山盟海誓的人如今也都屁滾尿流,姿态并不比他們好看。更有甚者,死到臨頭還專門折返回屋中去拿錢財珠寶。
白骨逼到近前,蕭椒一行張羅着設好了傳送陣,但那些人沒一個冷靜得下來,他們只得吆喝着趕動物一樣把那些人往傳送陣裏攆,一邊拼命将傳送陣擴大,一邊将白骨隔離開。
還好,蕭椒這一次,不再是只能無能為力地看着。
然而大家忙成一團,都沒注意到,有一個人,在紛亂的人群裏停住了腳步,好像突然從慌亂中恢複了清醒一樣,他懷裏抱着一團什麽東西,遠遠看着蕭椒。
“快走啊,那邊那個,愣着幹嘛?”蕭椒注意到他,高聲喊了一句。
于是他低下頭,往蕭椒那邊跑。
蕭椒沒有防備,被這顯得有些奇怪的人一個飛撲砸過來,錯愕了片刻,也是這片刻,那些白骨刺破了他們倉促布下的結界,有一段還挂着腐肉的手,将那撲向蕭椒的人捅了個對穿。
那人費勁地擡起頭,似乎有什麽話想說,只吐了一口血——還是避着蕭椒吐的,最終連一聲慘叫都沒能留下,便咽了氣。他手裏的東西落下來,是張厚實的鬥篷。
蕭椒一劍削去,朝遠處看了看,整個南院還有約莫一半人陷在白骨中,偏偏結界屏障又碎了。蕭椒想起來蒼息之火,當時便将一把火放下去。蒼息之火噌一聲竄得老高,擴散出去,所過之處火勢迅猛。但那些東西一時半會燒不幹淨,只任由火将它們燒去不知還要等多久,且它們在火裏也不知進退。他咬了咬牙,勉強再撐了一面屏障,心中有了計較。
“大家,跟着我說的方位走!”蕭椒傳音道,“我們做個陣!”
他依次報了一串方位,有人陷在白骨中不得脫身,他便上前去幫忙。等南院裏的修士們都到了自己的位置,蕭椒又擴大傳音範圍,給周邊尚且有些空閑的修士也安排了位置。現在大家都沒有主心骨,一旦有人出來領導,他們便自然而然地跟着走了,到達了位置的人都用傳音給蕭椒答複。
蕭椒這把其實很有賭的成分,他弄了個在仙門老一輩眼裏也算是規模不小的大陣,在一片白骨浪潮裏,他指揮大家結印,催動了陣法。
這是一個範圍幾乎囊括整個南州城的四方誅邪陣。
蕭椒對做陣眼的事一回生二回熟,這次提了口氣,好歹沒讓落在他肩膀上的重壓把自己壓彎。
呼嘯的白骨殘肢與白火一道,裹成了一條長長的火龍卷,頃刻便将蕭椒所在的陣眼完全覆蓋。
“蕭椒,你大爺的!”安置好了傳送陣沖過來的何柔正看見蕭椒被白骨吞沒的一幕,氣得眼眶也紅了,握着劍的手都在發抖。上一次也是這樣。何柔咬着牙想,這臭小子怎麽每次都逞能!
蕭逗此時也從遠處趕過來,遠遠地就着急地喊:“小辣椒!這個陣不是……小辣椒怎麽了?”
迎面撞上何柔紅着眼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他要死了。”
蕭逗一聽也立馬來了氣:“……你再說一遍?”
“範圍方圓百裏的四方誅邪陣,他一個人做陣眼,你說他是不是要死了?”何柔抹了把眼睛。
而此時陣眼中的蕭椒還記得分神護着懷中那枚龍首玉。他情急之下瘋過了,感受到四面八方源源不斷湧過來的白骨濁氣,還有駐紮在這片土地上幾百年的回魂大陣所蘊藏的毀滅性的力量,意識到高估了自己之後,立馬将龍首玉護了起來。
沈谧不知道現在是個什麽情況,絕對不能再觸動這禁制!他狠狠咬着後槽牙,将周身才得到提升的修為盡數鋪開。四肢百骸的力氣緩緩被抽走,蕭椒的手控制不住地開始抽筋。他用一只發抖的手按下了另一只發抖的手,四面的威壓循着他力竭的空隙鑽向他,而他在這漫長得像沒有盡頭的博弈中撐着一口氣,心裏只剩一個念頭——我要活下去,我要保護好龍首玉。
龍首玉上系着沈谧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