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塵埃未定
陳安那會兒是突然出現在陣中的,沈谧一心對付汪道安,他倆鬥來鬥去,都不曾退讓半分。
沒有人注意到陳安是怎麽來的,怎麽近了汪道安的身,又是怎麽拿那把匕首捅了汪道安的。
那匕首看起來不大起眼,但汪道安便是被它紮了一下,周身靈力停滞,手邊的決也頃刻之間煙消雲散。連那一顆顆挂在半空的木頭腦袋也齊齊變了神态,都驚恐萬分地開始亂竄。沈谧逮着機會一爪子給汪道安捅了個對穿,雖然仍是抓到一把絮絲,但這一次的攻擊并非無效,汪道安胸口根本無法自行愈合,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生命流逝。
沈谧先前只當陳安希望自己能順手幫他把仇報了,卻不知這人竟然會生出自己親手報仇的妄念來。還叫他成功了。
沈谧端詳那匕首,很意外地從中感受到來自南溟的氣息。
難道又是萬魔王?可是沈谧又實在想不明白,萬魔王插這個手是為什麽,難道除了引自己入魔,看走投無路的凡人發瘋也是那魔頭的愛好之一麽?
但沈谧沒有去糾結這些,他看着蕭椒。蕭椒召出金龍也在同一時刻,沈谧被那刺破黑霧的金光晃得有點眼花,乍一眼看到那金色的幻影,沈谧幾乎愣在當場。
龍,真正的龍。雖然只有一段幻影。
沈谧看着蕭椒的目光裏藏了些蕭椒一時看不明白的深意。
蕭椒為陳安感到難過,還有一些愧疚,他覺得若是他能再早一時片刻喚出金龍,或許還能有時間救下陳安。他的師弟曾大言不慚地代自己向陳安許下過正常日子的承諾,可最後,他們誰都沒能把他從泥淖裏撈出來。
他複了仇,也與自己的仇恨同歸于盡。
沈谧沒他那麽多愁善感,只是收回目光,端詳着陳安面目猙獰的模樣嘆了口氣:“他要是活下來,也會走火入魔的。”
看着咬牙切齒恨了多年的仇人因為自己的一刀子驚恐萬分地死在自己面前,這滋味對于一直拼命壓抑着自我情緒的人來說遠比其他任何事都要來得刺激,滔天的恨意與快意對意志薄弱的人而言,乃是裹着毒的糖衣,短暫地救人于水火,然後将人拉入萬劫不複。別說是陳安,沈谧自己也差一點陷進這情緒裏,幸而當時被某個人明晃晃的金光迷了眼。
“對他而言,這樣也好。”沈谧看上去有些過于涼薄。可他袖中的霧氣卻蔓延出來,柔軟地将陳安脖子上的斷手卸下來,又輕輕将他猙獰扭曲的五官撫平。
蕭椒還在生沈谧的氣,一聽他這麽講話,氣上加氣,無視了沈谧放出的那些黑霧,就近挑了個好地方把陳安埋了。立完了碑,蕭椒用劍在碑上刻下陳安的祖籍與名字,碑文之後,他贈了這悲慘一生的人四個字:來去自由。
被沈谧收回袖子裏的李無一行衆鬼披着黑霧出來,立在碑前沉默無聲地看了許久。沈谧也看着,面無表情,識燈從幫他拼湊完神識之後,便一直躺在他袖子裏昏睡,此時此地,沒有人知道沈谧是不是也在為一個死了的凡人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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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無沒有選擇再回到沈谧袖中,他與那些或只剩一點殘影、或已經快要淹沒在霧氣中看不清面目的“朋友”們一起,鄭重與沈谧道了謝,李無喃喃着蕭椒刻下的來去自由,邁步走出了黑霧,走進了明亮的天光之下。
沈谧沒有留,蕭椒下意識舉起了手,又放下了。
逗留凡塵幾百年的孤魂野鬼,了卻殘願,選擇了擁抱光,回歸輪回。
風穿林而過,煙消雲散之後,有光一線,落在那“來去自由”四個字上。
沈谧忽然微微回頭向身後投去一瞥,那樹上的一只鳥許是被沈谧目光中的冷意驚擾,撲棱着翅膀飛開。
樹下什麽也沒有,只有一籠長着刺的藤蔓,挂着稀松幾片幹枯的葉子。
一直到沈谧與蕭椒離開,有個人才在一陣風裏現出身形。那人一身玄衣,靜靜看着那塊碑,似乎是嘆了口氣。烏鴉飛過來,栖在他身旁那棵樹上,低頭噴出一口黑氣來。萬魔王這道南溟下剛送出來的神識化成個比先前清晰多了的人形,負手立在那玄衣男子身邊。
玄衣人低下頭去,恭敬地行了個禮。
“郁子臨,你好大膽子啊。”萬魔王的聲音冷冷的。
“屬下不敢。”
“你趁本王不注意,借旁人之手傳什麽不死花在海市上出售的消息給這姓汪的,引得他匆匆趕去,又在我眼皮子底下為那仙門小修士打開了龍吟閣的偏僻入口讓他救走沈谧,給這凡人一把塗了你半神之血的刀,帶他來殺了汪道安……呵,你可別告訴本王,你不知道汪道安是我們一夥的。”烏鴉在一旁應景地叫了兩聲,目光淩厲地看向郁子臨。
郁子臨倒是從容冷靜地認了:“屬下知錯,請您責罰。”
這人如今每每做什麽事,問責的時候都不争辯,也不說原由,平平淡淡回上一句“知錯”,錯也不改,怎麽罰他他也心甘情願受着。萬魔王心裏自有一番計較,留着郁子臨的半神之血還有用,一向也不大為難他。
只是他這次屬實有些被氣到。
“求着加入我麾下的是你,擅自行動的也是你,你當真以為我真身在南溟便對你毫無辦法?”
郁子臨不回話,仍然低着頭,一副等着領罰的模樣。
萬魔王一腔怒火叫自己手下給噎了個正着,以這一縷神識為載體,捏了個不知是什麽的訣就往郁子臨身上丢。郁子臨躲也不躲,半邊肩膀被砸了個血肉模糊,他不吭聲,萬魔王覺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頓覺無趣,收了神通。
“你們這些跟‘神’字兒沾邊的,都這副德性。”萬魔王生了一通氣,又想起來這副德行也算是拜他所賜,只好咽下去,“下次再敢擅自行動,有你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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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州城的居民這些天已經陸陸續續回歸了家園,還籠在沉沉的哀痛之中。城中房屋幾乎按原樣被仙門弟子們修複了,留下來處理後續事宜的是南州所屬的隐心宗門下的弟子,也有不少絕望的人跑到隐心宗弟子落腳處聚集,求一些明知求不得的東西。隐心宗那些人煩不勝煩,只求盡快把南州的人安頓好,回去交差。
那位前些日子還張羅着要辦喜事的王爺府上,連紅綢子都被原封不動地複了原。這位王爺自皇城歸來,眼見自己家這副景況,心下凄楚無比。
當夜,王爺抱着自己親手選布料送去制的那床喜被,做了個夢。
夢到他魂牽夢萦的那個人一個背影。
王爺冥冥之中像是知道發生了什麽,急急切切地問:“小安,你怎麽不轉頭看看我?”
那人沒有回頭,像那天他選擇跟仙門的那幾個人一起離開時一樣。只是淡淡地說:“王爺……承蒙您這些年關照,我今日來此,只是想告訴您一些事。您是唯一一個肯為我贖身,還昭告天下要娶我的人,我與您說我的本名時,便已将心許給你。奈何我此生身不由己,受制于人,脫困不得……”
“何人困你?本王這就命人去抓來……”
“我已經親手殺了他。”那人打斷王爺的話,“我了無挂礙,要啓程了,特來與您道別——無論您喜歡的是那副皮相還是真正的陳安。往後,珍重。”
王爺沖上前去掰過了那人漸漸透明的身體,看清了他的面孔。可一夢至此,已然終了。王爺醒過來,徒勞地向虛空撈了一把,什麽也沒撈到。
後來纨绔王爺轉了性子,沒再留戀南院,也未與誰婚配,孤身一人活到三十七八,撒手人寰。此為後話。
而這王爺的父兄,凡俗此時的當權者,命人叩上仙門,幾次三番企圖拉仙門人與凡塵俗事牽扯,都被拒了回去,此亦為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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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葬了陳安之後,蕭椒與沈谧一道落在雲頭,他陪沈谧看了月升日落,又看了日升月落。雲慢悠悠飄着,沈谧便靜靜坐着,他眼中映出天上流轉的光彩,也映出下界缥缈的雲霧,好像在想什麽,又好像什麽也沒想。
“阿谧,你……”蕭椒自顧自跟沈谧生了許久的氣,發現只是自己一頭熱,慢慢也自己冷靜下來了,他試着開口問道,“你之後有什麽打算?”
沈谧倒沒有裝聽不見了,偏過頭來,借着雲頭折來的光看了看蕭椒。
他頓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
“你……要跟我回止禹山嗎?”蕭椒又問。
沈谧一瞬不瞬地注視着蕭椒的眼睛。
他最具體的恨已經随着汪道安死在自己手下魂飛魄散而煙消雲散,此時得空,終于能好好思忖一番。
“蕭椒,”他正色道,“你要想好。我可以與仙門人和解,但是沈漓的遺骸我不會交出去。況且我乃惡念所生,瘋癫的樣子你不是沒見過。你我立場不同,你要帶我去塵息門,恐怕你師門上下都不會同意。”
蕭椒認認真真地回:“我會把汪道安的事公之于衆,告訴大家沈漓作為神明為南溟之封做了怎樣的奉獻,你不需要把那些東西交給他們。至于立場,我不在乎,師父師叔他們不同意我就死纏爛打,總會同意的。”
蕭椒的想法在沈谧看來過于幼稚,這傻小子根本沒仔細去想過,他眼中情意不假,可到底是心思單純,好像自動就把塵息門默認為與自己同一陣營了。
沈谧沒說話,蕭椒便湊上來,兩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軟軟地撒嬌:“阿谧,你莫不是要賴賬?”
他話說得含混不清,越說湊得越近,也不知發了什麽瘋,話音還沒落下,一把将沈谧按倒在了一片柔軟的雲裏。“你分明回應我了,現在又要用這些理由來搪塞我,我有時候覺得你真是太可惡了,你心裏有我,又總是這般對我……阿谧,你就不能順着我一回嗎?”
沈谧可算是明白那恃寵而驕四個字如何寫的了。
蕭椒這小兔崽子分明是仗着自己對他的忍讓呵護得寸進尺。
然而沈谧還沒開口接話,蕭椒便已經俯身下來,膽大妄為地堵住了他的嘴。
沈谧的話被咽了回去,他睜着眼睛看蕭椒近在咫尺的臉,心中想:“罷了。”有些人自己不要前程不要面皮為這色相所迷,還執迷不悟,往後吃些苦頭就該明白了。
他心中三言兩語把自己撇了個幹淨,卸下那點微末的擔憂,便按着蕭椒的腦袋加深了那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