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重回師門
蕭椒終于得到了沈谧明确的回應,被巨大的喜悅砸得有些飄飄然。縛神咒的幻覺裏,他大着膽子親過沈谧一次,回想起來那一次是槐花味道的一觸,淺嘗辄止,被沈谧推開了。
這一次,沈谧放任他動作,沒有阻撓他。
他也任由自己全身投入了這難得的親密中,纏綿悱恻間卻沒有起什麽雜念。這樣的親昵溫存好像只是一種本能,一種确認。他覺得自己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終于,那個他一直追逐的人回了頭,願意牽住他的手,于是漫漫前路忽然盡數明亮起來,周遭風景也忽而靈動鮮活遠勝從前。
蕭椒身體力行地踐行着自己“正人君子”的承諾,沈谧卻心念一動,伸出舌尖舔了舔蕭椒的唇縫。蕭椒臉上登時發起了燒,本能地張開了嘴巴。沈谧的舌便順勢探了進來。
蕭椒自覺閱了無數本閑書,也算很懂這些事了,卻不知實踐起來還是沈谧占了上風,這老妖怪待在深淵裏那麽久,哪裏學的這些?他不甘心地咬了咬沈谧的作亂的舌頭。
沈谧應該是輕輕笑了笑。
等到他們分開時,蕭椒才後知後覺地不好意思起來。
沈谧看着蕭椒,那雙深邃的眼中常年挂着的霜被天上的流光溢彩化去,沉沉的暮氣被風吹得遠了,紛雜的過往與未知的未來都模糊了,只剩一個蕭椒。
蕭椒被他那種內斂又綿長的深情看得頗為驚心動魄,好像神魂都快一并陷進去了。他只好紅着臉頗為不自在地錯開目光,把下巴擱在沈谧肩上,耍賴不肯起來。
但他也确實是被沈谧哄怕了,這會兒了還有些不敢相信,又黏黏糊糊地問:“阿谧,你這次不會又诓我吧?”
蕭椒看不到沈谧神色,也沒得到回應,他撐起身來看,沈谧卻已經閉上眼睛睡了過去。想來一副重擔終于卸下,便是沈谧這樣的人,也感到了來路上經年日久的疲倦吧。
蕭椒翻了個身,沒壓着沈谧,只是輕輕伸手去,将沈谧的手握住。他想,真好。其實他也說不上來哪裏好,只覺得無論什麽都很美好,連自己那惶恐許久的宿命都顯得沒那麽沉重了。
那朵雲慢悠悠地飄着,飄過人間山河湖泊,沒有人知道,那雲上躺着兩個十指相扣的人。
人一輩子,不就是要找這麽一個人嗎,與他執手并肩,與他看雲卷雲舒,與他共同經過未來的歲月漫長。身份立場或是未知的前路,都敵不過這一刻相依的歡喜。
有這麽一個人在身側,便是風雨飄搖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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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谧只在幻境裏到過止禹山,幻境裏是沈漓視角,一花一木一葉都是三千年前的,三千年過去,山川未變,草木不知枯榮多少季,細一看,與沈漓記憶裏相差良多。
蕭椒帶着沈谧從雲上跳下來,沿着出來的路往內山走,路過一條溪邊,有個女孩蹦蹦跳跳地跟着個樵夫路過。那樵夫遠遠見到蕭椒,便高聲喊:“是辣椒仙人嗎?”
沈谧聽到那不倫不類的稱呼,挑了挑眉。
不講究的辣椒仙人聞聲笑起來,看起來是遇着故人,喜不自勝,遙遙回道:“大叔!”
沈谧聽得這百多歲的人腆着臉管三四十歲的凡人叫大叔,側過臉看蕭椒,有些好笑:“你如今年歲幾何?”
蕭椒歪了歪頭,十分不要臉地回:“十八。”
跟着那樵夫的少女躲在他身後,探出腦袋來,見是蕭椒,揚起了笑臉似乎是想跑過來找蕭椒,然而目光一掃到一旁的沈谧,又怯怯把腦袋縮回去了。
渾然不覺自己有些吓人的沈谧還饒有興趣地打量了幾眼那個女孩。
“這兔子精怎麽和凡人混在一塊?還在你們塵息門腳下。”沈谧輕聲問蕭椒。
“她呀,說是要報樵夫大叔的恩。我當初算了一卦,他倆命中注定有一段情。你看,他倆挺般配的吧。”
大約是回到了熟悉的環境裏,蕭椒又與之前有些微妙的不一樣了,入了止禹山,他便放松許多,整個人容光煥發,頗有些衣錦還鄉忍不住想要炫耀一番的感覺,雖然外山這一段路也不知道對着花鳥魚蟲樹有什麽好顯擺的。
“辣椒仙人,您身邊這位是?”那樵夫帶着小兔子走到近前,一見沈谧,驚為天人,差點當場下跪。沈谧那張臉太具有欺騙性了,凡塵很難找出那麽俊的不說,他此時跟在蕭椒身側,眉目清冷,卻是收斂着的,恍然一眼看去居然還透着點天然的慈悲,叫人一見便覺得是天上谪仙人。
小兔子精倒是認出來了沈谧是個大妖,然而她靈力低微,膽子又不大,在沈谧面前只會本能地低頭想逃。沒一溜煙兒跑掉完全是因為蕭椒和樵夫都在場。
蕭椒可算找到個能顯擺的對象,伸手去牽沈谧的手,沈谧沒拒絕,他便樂滋滋地把手舉起來給樵夫和兔子精看。他若是有尾巴,早就跟那只常常站在他家掌門師叔肩膀上的花孔雀一樣開屏開到天上去了。
樵夫被他倆這副舉動驚了一下,還有些不解其意,便聽得蕭椒刻意裝作輕松地說:“他是我的……命中注定。”
“啊,這……嗯,挺、挺好的。”尬在原地的樵夫撓撓頭,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給砸得有點懵,他緩了緩,又覺得自己可能是太沒見識,補道,“恭喜辣椒仙人,祝您二位白頭偕老,早生……額,那個,永結同心。”
樵夫簡直把自己畢生所學的詞兒都翻出來了,最後只能在兩位“仙人”面前抓耳撓腮,着急又言辭懇切地說:“真心祝福你們,辣椒仙人,當初若非您點撥,我可能現在還是光棍一條……我真的很為您高興。”
蕭椒樂呵呵把祝福收了,像剛定了婚約要娶新娘子似的,回道:“下次請你上山喝喜酒。”
沈谧看他跟一個凡人樵夫胡說八道滿嘴跑馬,沒當面怼他什麽,只是心想,這小鬼平日在山裏這副德性,比他想的還要更不靠譜些。
他在心裏嘆了口氣。
蕭椒在小兔子委委屈屈的目光中從樵夫大叔那順了一把糖,樵夫原本是為那只愛吃糖的小兔子準備的,結果兔子自己沒吃幾顆,倒叫蕭椒這不正經的仙人拿走了。
蕭椒沒個正形兒,同一只兔子精搶糖就算了,還沖人家扮鬼臉,揚言:“你終身大事都是我牽線呢,吃你幾塊糖,至于麽?”
生生把只小兔子逗得龇牙咧嘴,跟小狗兒似的。
道別之後,蕭椒順手把糖塞給了沈谧。
沈谧下意識避開,蕭椒就給他嘴裏塞了一塊。
那方糖很甜,甜得有些發齁,沈谧原本就沒有吃東西的習慣,口腹之欲于他實在過于不值一提,他乍一嘗到這種甜味,不大适應地皺了皺眉,卻到底沒有直接吐出來。
“這個是山外那小鎮上的特産,我往日出不了外山,回回都纏着下山采買的秦師兄給我帶,後來葉師叔還拿它來作為獎勵,要我好好學習。”
蕭椒眉飛色舞講起一些小事,沈谧看着他,默不作聲地忍了那糖在嘴裏的不适。他有些不能理解,人為什麽會喜歡這種東西,又齁人又粘牙,可是看着蕭椒搖頭晃腦的模樣,慢慢也品出了些意思來。
但這方糖對沈谧來說還是過于甜了,他好不容易吃了一塊就不願再吃了。餘下的蕭椒便一路上山,一路嘎嘣嘎嘣給嚼了。
原本蕭椒心裏還是有些擔心的,先前蕭逗中途回來塵息門一趟,吃了閉門羹,師父還專門在山門留了一段幻影,借蕭逗傳話給他們師兄弟幾個——等他們“長大”的時候才能回山去。
師父話中另有深意。蕭椒領會不到,他不知道師父說的“長大”是怎樣的長大,變得多強才算長大、長得多高才算長大、境界提升到哪一步才算長大?還是說,圓滿歷完情劫,才算長大呢?
蕭椒現在只知道,他求得了自己的圓滿,便是要回山的。況且還有許多事他要做,比如揭露沈漓身死的真相,比如……師父他們擔心的南溟該怎麽辦。
幸而,他沒像蕭逗上回回來時那樣被師門拒之門外。
不僅沒有灰溜溜地吃閉門羹,他還得到了師父……以及幾乎全門弟子的“親切”守候。
乍見到山門為他開啓後後頭那白花花一片人,對上那一雙雙眼睛時,蕭椒頭皮有點發麻。
沈谧倒是氣定神閑泰然自若,想必不大把這滿山的修士放在眼裏。
蕭椒的三個師弟也在其間,他們早幾日已經跟着葉語風回了塵息門,一同到止禹山的還有當時一起請三聖鼎現世的其他幾個仙門的人,大家熱熱鬧鬧聚在塵息門,為沈谧之事吵了個天昏地暗。
葉語風一心追究各派所謂的鎮派之寶那些法器的來歷,其他門派的或多或少揣了點自己的心思,沒同意,他們就如何處置沈谧吵到法器來源,又吵到塵息門身負真龍氣運的小崽子,順便吵了吵汪道安,吵了吵一直沒解決的南溟,又吵了吵各大門派之間互相的不信任……總之,最後沒有結果,大家便聚到了塵息門。
塵息門這兩天熱鬧得很,蕭椒回來得正是時候。程谷山一早料到這小兔崽子要回來,便盤算着時間去給人開門,中途遇上了蘇抱雲,又見着幾個門中弟子。那些小弟子之間原本私底下就在傳蕭椒歷劫做了些什麽荒唐事,他們往日天天見的時候是既受氣又憧憬,這兩年不見,再聽聞蕭椒便已經是傳說裏的人了,就又生了好奇心出來,一傳十十傳百地跟了過來。
于是有了蕭椒一開門見到的一幕。
蕭椒頂着塵息門上下幾乎所有人的目光,一時間把那副不正經的樣子盡數收住,端出了一副沉穩異常的模樣來。他畢恭畢敬沖自家師父師叔行了禮,口中背書似的念道:“晖月峰大弟子蕭椒,下山數月,無所建樹,一事無成,今歷劫歸來,見過師父師伯師叔!”
程谷山沒講話,倒是蘇抱雲在一旁将沈谧上下打量,毫不客氣地說:“這就是讓你放棄歷劫的那個妖怪?果真一模一樣。”
蕭椒一直怕沈谧對塵息門有點什麽芥蒂,幾乎下意識地沒提過沈漓的事,陡然被自家師叔用這種口吻把沈漓的事放到明面上來講,一身毛一下就立起來了。他連忙去看沈谧,沈谧對此倒是無動于衷。
他聽到沈谧傳音跟他說:“放心,我跟你來此,不是來尋仇的。沈漓他很愛這個地方。”
沈漓不會願意看到塵息門有一日毀在自己手裏。沈谧自覺如今控制自己那一身戾氣已經足夠得心應手,不會發瘋燒山。
蕭椒聽罷卻有些微妙的不是滋味:“只是因為他嗎?”他一時沒注意問出了聲,當即被師父師叔掃過來的眼神吓得閉了嘴。
最後還是蕭逗蕭算和蕭冬拉了拉師父,才讓師父先松了口:“行了,先回去吧。”
于是前來瞻仰了一下蕭椒帶回來的“老妖怪”、“大魔頭”的塵息門小弟子們奔走相告:“晖月峰大弟子歷劫真的帶了個大魔頭回來!”
“哎呀,長得真的很好看!一點也不像書裏說的那樣,沒見到是你們的損失!”
看過的人紛紛附和,沒看過的又紛紛往晖月峰跑,預備偷偷在同塵堂前看上一眼。沈谧自己覺得沒什麽,反而蕭椒不勝其煩,差點在晖月峰前畫陣把那些師兄弟都扔走。
沈谧被安排在了同塵堂邊上的小屋裏,那小屋原是給蕭椒那個差一點的五師弟預備的,後來種種原因,五師弟的事沒有影子,那房間便空了下來。從那間房低矮的窗口,一眼能看到同塵堂前的菜園子,目光再投遠一些,能看到在風裏搖曳的大槐樹。
此處陳設雖簡陋,但沈谧看起來對這裏十分滿意。
蕭椒說他有事要處理,叫了蕭算帶沈谧在晖月峰逛逛,沈谧從善如流地應了。但其實逛也沒怎麽逛,他站在了大槐樹下就不再挪步了,就着晴朗的天色遙望遠山,回憶起了沈漓幻境裏的山色天光。
蕭算沒有蕭冬那麽懼怕沈谧,也不似蕭逗那般時刻都忍不住要懷疑,他對蕭椒和沈谧的事反而是三個師弟裏最平和的一個。他也跟着沈谧的目光看出去,道:“小辣椒也很喜歡這裏。小時候師父騙他說他是這樹上長出來的,他還奇怪這一樹槐花怎麽孕育不出別的小孩來。”
沈谧側耳聽着。
“我上山的時候,小辣椒才那麽丁點大,就很是人小鬼大了,土……二師兄那時候不怎麽講話,我也不敢去招惹,偏偏小辣椒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師兄每每見他都擺着張臭臉,他還是孜孜不倦去接近。小辣椒有時候看着是不靠譜了些,但他看人看事其實挺清醒的,他既然喜歡你,想來你也不是什麽大奸大惡之人。二師兄天生多疑,小時候好像被妖傷過,如今格外不信任妖,小師弟以為你是鬼,他又最怕鬼了,所以難免對你也有些恐懼。但我們其實挺樂意看小辣椒過得快樂些的,若我們有什麽開罪的地方,還請你多擔待。”
沈谧大約是聽進去了。
“反正,小辣椒他年紀小,有時候難免有些不周到的地方,你……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多讓着他點?”
蕭算掏心掏肺講了半天,沈谧最後只輕飄飄回了句:“嗯。”
兩相沉默,蕭算最後被別的峰的師弟叫走了,沈谧便一個人站在樹下,不知想了些什麽。忽而又聽得有人遠遠地組着團過來,是塵息門看熱鬧的小弟子們。那些小修士們修為參差不齊,但看起來關系還是不錯,其中有人跟蕭椒應該也是有些交情的,沈谧沒惱他們,也沒理會。
只是隐約從中聽到有人在說,蕭椒一個人在主峰的議事大殿裏跟各大仙門對峙。沈谧便立刻化成了一縷青煙飛走。
他找到議事大殿的時候,正聽到蕭椒在殿中擲地有聲地許下承諾:“倘禍事興起,我不能力挽狂瀾,便以身殉道,以我修為性命,以我身負之天命,以真龍之氣運,化進南溟之封,諸位,滿意否?”
那小崽子口氣狂妄:“南溟的事,我擔責。我所求有三,一是諸位不與沈谧奪那些法器,他不會拿那些法器來對付仙門;二是将神龍遺脈之事查清公之于衆,還沈漓一個神明的身份;三是徹查這些法器的來龍去脈。”
蕭椒所提,不僅僅是與其他門派對立,甚至也與塵息門的利益對立了——将沈漓的身份改成人的,是塵息門玉隐,隐瞞沈漓真身的也是玉隐,甚至讓沈漓去鎮守萬丈深淵也有塵息門一份“功勞”。這件事由塵息門曝光,便是讓塵息門承認了自己門派引以為傲飛升成仙的先輩的污點。
可是他就是那麽大剌剌地提出來了,仗着自己身負的天命和一身引人矚目又叫人忌憚的真龍氣運。
沈谧聽罷,并沒有現身,只是深深看了一眼蕭椒,蕭椒站在議事大殿裏,所有人圍成了個弧形,将他圍在中間,每一雙眼睛都将他盯着,像某種無形的壓迫。但蕭椒像一柄筆直的劍,戳在那紋絲不動,不卑不亢地迎着所有人,無聲地對抗。
沈谧最終沒有驚動任何人,悄然離開了議事大殿。